恍恍惚惚中,陳開顏看見了走廊上中槍的便衣,看見了外麵被撞飛的便衣,看見了在餐桌上被擊斃的審訊科長王萬春,看見了猴子錢小三,看見了卡車。
遠處大門外的月光左右晃動著,越來越亮,黑夜既去,離光明也越來越近。
張義背著陳開顏出了安全屋大門,月光肆無忌憚地傾瀉下來,寒風襲來,她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卡車穿過空曠的大街,上了一條陌生的蜿蜒小路,在顛簸中前行,像一頭疲憊卻倔強的野獸,在黑暗中奮力突圍。
引擎發出沉悶的轟鳴,每一次震動,都像是在和無邊的黑暗較量。車輪碾過石子,濺起零星的巨響,卻瞬間被夜色吞噬。
馬路兩旁,煙火人家的燈火星星點點,透過斑駁的窗欞,灑出暖黃的光暈。光暈在黑暗裡搖曳,宛若夜空中閃爍的星辰,勾勒出生活的輪廓。
張義開著車,陳開顏裹著他的外套靠在副駕駛座上,風一陣陣吹著她雜亂的長發。
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
月光透過玻璃照在車裡,彌漫著劫後餘生的平靜。
倏地,車在一個十字路口停了下來,遠處停著一輛小汽車,賈副官帶著幾名便衣守在周圍。
沉默很久,張義從駕駛座後拿出一個包袱,裡麵裝著陳開顏平時穿的衣服,交給了她:“你帶著換洗用吧。”
更長的沉默後,他終於從胸口內兜摸出兩本證件,“這是你的新證件。以後,你就不叫陳開顏了。”
“要送我去哪裡?”
陳開顏瞥了一眼不遠處的賈副官幾人,紅著眼圈哽咽了,上了車,對她而言,就是未知的世界了。
“療傷,接受審查。”張義麵無表情地說著,伸出手敲了敲車身,猴子從後麵遞過來一卷錄音帶,這是從中統安全屋監聽設備上繳獲的,“這些東西或許能證明你的清白我能做的就隻有這些了。”
陳開顏死死捏著證件,眼淚流了下來,哽咽著撲上來緊緊抱住了他。
張義猶豫了一會,畢竟夫妻一場,伸出手緩緩抱住她,拍了拍她的肩膀:“保重。”
“謝謝。”陳開顏淚眼婆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仿佛一轉頭就再也見不到了。
“那,我走了。”
“好。”
陳開顏彆過臉去,擦乾眼淚,踉蹌著下了車,走到賈副官的車旁。
一個便衣麵無表情地將車門打開,她一步跨進車內,卻又驀然轉身停了下來。
掙紮著站直身子,朝著卡車敬了一個軍禮。
張義坐在卡車裡望著她,神情複雜地笑了。
汽車載著陳開顏,上了岔道,最終消失在黑暗中。
侍從室六組組長辦公室位於委員府邸北樓六層,一進屋便能看見高大敞亮的拱形玻璃窗,白色紗窗半掩著,幽靜私密。
水晶吊燈高懸,燈光耀眼,下方的紅木地板上鋪著棕色羊毛地毯,黑色皮質進口沙發,處處透著氣派。
組長唐橫穿著質地上乘的白襯衫,土黃色將官褲,軍靴油光鋥亮。
儒雅白皙的臉上戴著一副金邊眼鏡,頭發梳得一絲不苟。
此刻他坐在黑色沙發上,茶幾上已經擺了一套茶具,茶壺裡騰著嫋嫋熱氣。
他嫻熟地倒了兩杯茶,放在對麵,皺著眉頭問:
“可均兄,雨農兄,上清寺是衛戍所在,黨國核心要地,今晚的槍聲到底是怎麼回事?”
坐在對麵的二人,正是徐增恩和戴春風,這兩個平日裡勾心鬥角的特務頭子,此刻卻假裝和善地坐在一起,翹著二郎腿,靠在沙發上,看起來像是兩個好朋友。
聽到這話,戴春風瞥了一眼徐增恩,馬上說:“案發現場除了勃朗寧1911,還留有毛瑟c96的子彈,好像這種製式武器隻有你們中統有配,今晚的事不會是老兄你的人乾的吧?”
徐增恩一愣,沒想到戴春風來了個先聲奪人,他暗暗惱怒,心裡將今晚行動的幾個王八蛋咒罵了一遍,卻是口氣堅決地說:
“不可能,我們中統今晚沒有任何行動。”
沒有拿到口供之前,他自然要堅決否認,委座近來本就對他不滿,要是再被扣上一頂衝撞委座官邸的帽子,他必然吃不了兜著走。
說完這話,他卻是假裝想起什麼似的,話鋒一轉:
“對了,我的人好像在那裡看到過軍統的張副處長,他不會就住在那裡吧?”
“張副處長,張義?今晚的事和他有關?”唐橫臉色一沉,望向戴春風。
見此,徐增恩暗自有些得意,隻要將案子引到張義身上,等拿到張太太的口供,一切就都好說了。
戴春風卻是目光平靜:“徐副局長,你說這話有證據嗎?”
“這倒是沒有,不過我的人幾次看到張義出現在那裡。”
徐增恩不明白姓戴的為什麼會如此老神自在,他哪裡知道,戴春風之所以敢這麼問,是因為張義住的那處房產是從“影子”那裡收繳來的,房契掛在不知名的阿貓阿狗名下,根本查不出來。
“張義之所以出現在那裡,是我派給他的任務,軍統收到線報,說那裡有隱藏的紅黨活動。”
“紅黨?”唐橫臉色越發難看,“衛戍所在怎麼會混進紅黨,抓到人了嗎?”
“本想放長線釣大魚,誰承想紅黨太過狡猾,發現被監視後,竟然連夜逃走了。張義執行不力,難辭其咎,已被我看押在望龍門看守所。”戴春風說的很無奈,甚至還帶著一絲憤慨,好似真有這麼回事一樣。
唐橫半信半疑,長長歎了口氣:“衛戍所在,重中之重的地方,竟然混進來異己分子,要是被委座知道,你我難逃責罰。”
辦公室陷入沉默。
過了一會,唐橫又將目光看向徐增恩:“中統這邊就沒收到線報?”
他之所以這麼問,那是因為抓捕紅黨本就是中統的職責,而且,中統徐增恩手下集中了一批反紅的“一流人才”,其中不乏有真才實學的高手。
再者,在反紅方麵,沒有哪一個果黨機關或特務組織能超越中統的“佳績”,即便是以特工之王戴春風為首的軍統組織也比不過,雖然軍統後來居上,成為常某人手下特工的“大哥大”,但無論是特務處時期,還是截止如今,說到反紅,軍統仍然做不過中統,戴春風仍然做不過徐增恩。
唐橫曾明著講過這話。一次,因戴春風出巡,唐橫以“幫辦”身份,代戴春風主持總理紀念周活動,休息期間,唐橫和一大批中統軍統的特務閒聊,原中統的二把手葉翔之便問了這個問題:“軍統的情報在全國搞情報的單位中,是不是首屈一指?”
唐橫不假思索回答說:“做敵偽工作,軍統辦法多一些,軍事情報還是二廳好(軍令部二廳,從事軍事諜報活動,實際是軍統掌握的公開機關),搞民主黨派和紅黨方麵的活動,中統占優勢。”
作為常某人手下的情報主管,負責綜合、核查、處理各個特務組織的情報,擇其要者向常某人報告,所以說,評論中統、軍統的優劣短長,在果黨內部,唐某人是唯一有資格說這話的人。
況且,在中統、軍統之爭中,出身軍統的唐橫曆來被質疑偏袒軍統,所以這則評論出自他口,其權威性自然毋庸置疑。
此刻,見“戰火”又燒到了自己這邊,徐增恩暗自憋火,中統作為反紅權威機關的地位,從國紅二次合作抗戰伊始,一瀉千裡,突然失去了對手,工作一時無所適從,自然消極對待。
常某人反紅之心不死,但又怕輿論攻訐,自己尚且猶豫不決、瞻前顧後,下達的命令往往前後矛盾,他徐增恩又能如何。
為了糊弄上麵的詰問,也隻能閉門造車,編造一些反紅的情報亦或是破獲了紅黨組織,這其中究竟真的成分有多少,也隻有天曉得了。
這時聽到唐橫問詢,他略作思忖,便說:“我這邊自然有線報。”
唐橫眼睛一亮,坐直身子往前挪了挪:“消息確定嗎真有異己分子活動?”
徐增恩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戴春風,一本正經說:“確定!線人供述,有一個女紅匪偽裝身份已打入軍部上層,具體情況我現在不便說。”
“哦。”唐橫心領神會,“那我就靜候徐局長的捷報了。”
戴春風聽到這裡,差點笑出來,心下嗤笑,中統這些王八蛋向來喜歡撲風捉影,情報摻水,都是些玩嘴皮子的高手,這會大言不慚言之鑿鑿,到時候抓不到人,看他怎麼交代。
“乃建兄放心,很快就有捷報傳來。”
“如此最好。”唐橫想了想,沉著臉說道,“可均兄,雨農兄,今晚的事已驚動了侍從室,委座責令我等限期破案,職責所在,小弟這裡就拜托二位了。如果不能破案,老頭子必然製裁我等。”
說罷,他起身敬了個禮。
“職責所在,義不容辭。”
徐、戴二人各自點了點頭,答應下來。
談話結束後,見唐、戴二人又坐在了一起,徐增恩也不以為然,快步離開了辦公室。
剛出辦公室,就見一道身影在樓道裡焦躁地走來走去,是他的秘書。
秘書小心翼翼說:“局座,出事了。”
“什麼?”徐增恩眉頭一皺,秘書剛要說什麼,他又擺手止住。
兩人快步下樓,上了停在院裡的汽車,他就趕緊問:
“到底出什麼事了?”
秘書戰戰兢兢:“我們那處安全屋被襲擊了。”
徐增恩臉色一沉:“什麼時候的事?”
“十幾分鐘前,就,就在您離開不久。”
徐增恩頓時沮喪又窩火,想起戴春風老神自在的模樣,忍不住罵道:“這個小癟三。”
老子準備心平靜氣地和你擺事實、講證據,他媽的,你玩不過就玩不過,竟然來個霸王硬上弓。
秘書小聲問:“局座,現在怎麼辦?”
“你問我我問誰?一群廢物,現在證據沒了,拿什麼和姓戴的鬥,先回去再說!”徐增恩咬牙切齒,他如何能咽下這口氣。
“是。”
夜色陰沉,稀稀疏疏的小雨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
夜空下,yz區一棟二層小樓的二樓窗戶透出柔和的燈光。
趙奇站在這棟二層小樓的樓下,仰望著亮燈的窗戶,確認了一下門牌號,然後走上台階。
他輕聲上了樓,望著門牌號,警惕地掃了幾眼左右,隨即扣響了房門。
過了一會,門開了,穿了一件毛衣的盛祥出現在門口。
他打量著趙奇,趙奇也在打量著他。
盛祥隱約覺得眼前這個人很眼熟,幾番打量後,他忽然想起,有次他去軍統外勤招待處“漱廬”時,無意中瞥見過這個人,對方和幾個督查室的人在一起。
他眼神微妙地看著趙奇,這張麵孔讓盛祥全身上下的每一張毛孔都張開了。督查室的人來找自己乾嘛?難道,他已經發現了自己的身份?
“你是?”
趙奇顯然也認出了盛祥,不答反問:“怎麼,不認識我了?”
“想起來了,在漱廬,我去辦事,咱們見過。”
趙奇笑道:“是吧,這麼快又見麵了。”
盛祥也跟著笑了笑,不過這個笑容有些複雜。
二人沒有再說話,短暫的沉默後,趙奇率先打破了僵局:“老板讓我來的。”
“啊,戴老板那麼大的人物,怎麼會想起我?”
“誤會了不是,是徐老板。”
“那個徐老板?”
“兄弟,一家人不說二話,你的身份徐老板都告訴我了,養軍千日,用兵一時,現在該到你發揮作用的時候了。”
盛祥一臉難以置信,又驚又怒:“我聽不懂你說的是什麼。”
趙奇不以為然:“盛祥,本名王金昂,代號蠍子還要我繼續往下說嗎?”
盛祥麵色複雜,低著頭,沒有回答。
過了一會,他才問:“老板有什麼指示嗎?”
“我也不知道。他要我接你過去,親自給你下達任務。”
“去哪裡?”
“這你就彆問了。”
盛祥沉默了一會,看了看他,問:“車呢?”
“在馬路那邊,樓下太引人注目了,我沒開過來。”
一陣冷風吹過來,盛祥微微地顫了顫:“行,那我去穿件衣服。”
趙奇點了點頭。
盛祥轉身往屋內走去,趙奇死死地盯著他的背影,見他神態平穩地踩著拖鞋進了臥室。
待他進了臥室,趙奇輕輕地邁進屋子,回手將身後的門閂小心地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