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裡,毛齊五臉色凝重。
他看著站在自己麵前鼻青眼腫臉色蒼白的趙奇,顯得特彆意外:“你是說,這個叫盛祥的是彆人安插進來的臥底?”
“我看見他和一個男人鬼鬼祟祟地說什麼,本想上前打個招呼,沒想到他看見我掉頭就跑,要是心裡沒鬼,他跑什麼?”趙奇很肯定地說。
“你和他是怎麼認識的?”毛齊五飛快地琢磨著。
“有段時間了吧,有次我在外勤招待處‘漱廬’看到過他,知道他是局裡的人,隻是沒說過話。”
“和他接頭的是什麼人?”
“穿一件皮夾克,豎著衣領,看不清長什麼樣,不過看身形,倒像是個練家子。”趙奇蹙眉回憶著,想了想又說,“會不會是中統的人?”
毛奇五搖了搖頭:“也有可能是紅黨的人。”
趙奇皺眉看著他,似乎不明白他為什麼這麼說。
“這個盛祥來自三青團,三青團喜歡吸納發展學生群體,說不定他早就被赤化了。”毛齊五解釋了一句,敲著桌子說,“高校向來是紅匪活躍的地方,這些學生和文人,曆來不知天高地厚,最容易被蠱惑。”
趙奇附和說:“還是鎮壓得不夠,一會要遊行,一會跳出來喊什麼言論自由,早該好好整治一下了。”
“是啊,國府忙著抗戰,倒是讓紅匪乘虛而入,這是他們一貫的伎倆。”毛齊五一臉不屑,隨即有些憂心忡忡地說,“你相信嗎?像盛祥這樣被紅黨赤化,但仍然把我們蒙在鼓裡的人,絕對不止一個。”
趙奇一臉慚愧,說:“都怪卑職,我本想抓活口的,誰想此人格外凶殘,要不是我運氣好點,估計已見不到主任了。”
毛齊五擺擺手:“和你沒關係,工作就得這麼乾,該果斷的時候,決不能手軟。寧可錯殺也不可放過。”
“卑職明白。以後遇到事,我隨時向您請示。不過這次行動,可能已經打草驚蛇了。”
“沒關係,跑了和尚跑不了廟,隻要順著三青團這條線查下去,總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跡。你這件就交給你了,需要什麼支持,你就直說,什麼時候找到了證據,隨時可以來找我。”
“是。”趙奇一臉振奮。
“不過,你剛才說的,都是你的一麵之詞,具體細節團體上還要核實,到時候還要你配合——你不要誤會。”
趙奇馬上搶著說:“怎麼會?規矩我懂。屬下會全力配合團體的調查。”
“這就好。”毛齊五欣慰地點點頭,“放心吧,昨晚你在泥水裡遭的罪,受的傷,等案件理清了,我會親自向戴先生彙報的,隻要是用心做事的人,我毛齊五不會虧待他的。”
“謝謝毛主任。”
“好了,你先回去吧。”
“是。”趙奇畢恭畢敬敬了一禮,徐徐退著走了出去。
趙奇走後,毛齊五放鬆身體靠在座椅上。光線下,他圓潤的臉看起來格外陰鬱。
想了想,他拿起電話撥通一個號,用命令的語氣說:“你馬上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過了幾分鐘,一個秘書模樣的年輕人敲門進來。
他二十幾歲的樣子,隻是臉色青黃,嘴唇乾裂泛白,毫無血色,看起來病仄仄的。
見他這幅鬼摸樣,毛齊五氣不打一處來,厲聲道:“又出去鬼混了,我說了多少次了,君子好色而不淫,要節製,你就是不聽,等染上花柳病,有你罪受。”
這人正是毛齊五的族侄,毛鐘新。
上次因工作失職,被解押到望龍門看守所關了一陣子,最近毛齊五才把他安置在秘書室工作。
“叔,我錯了。”毛鐘新低眉順眼,戰戰兢兢道。不過他心裡卻有些不以為然,心說,叔啊叔,五十步笑百步,你年輕的時候還不是經常往妓院跑,你那些風流韻事千裡叔可都給我說了。
毛齊五冷哼一聲,知道他這個侄子記打不記疼,索性彆過臉,懶得再看他。
毛鐘新見狀,連忙上前問:“叔,你找我什麼事?是不是有任務?”
毛齊五皺眉看了他一眼,不悅道:“我說過多少次了,在局裡你我不許以叔侄相稱麼?”
毛鐘新連忙低下頭:“是,主任。”
“嗯。”毛齊五點了點頭,“確實有個事需要你去辦一下,彆人畢竟是外人,我不放心。”
“什麼?”
“你先看看這個。”毛齊五拿出兩份檔案,遞給他,“這兩個人一死一傷,我需要你調查清楚他們的社會關係,還有這幾天都做了什麼,見過什麼人,重點是這個叫盛祥的,給我仔仔細細查一遍,明白嗎?”
“放心吧,主任。”
交代完任務,毛齊五看了看侄子,見他站著不動,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不耐煩問:“有彆的事?”
毛鐘新目光躲閃:“主任,我以什麼身份去查案呢?要是沒個一官半職,怕是沒人聽我的”
毛齊五怫然不悅:“夠了,就你這樣子還想當官?人手我自會安排給你,要是事情出了紕漏,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滾吧。”
毛鐘新撇了撇嘴,低著頭走了。
這邊,趙奇離開局本部後,自顧自走了一段距離,覺察到沒人跟蹤自己,馬上叫了一輛黃包車坐了上去。
“先生,去哪?”
趙奇看了看表,對黃包車夫說:“醫院。”
“要得!”黃包車夫在得到準許後就開始發力,車輪跟著飛快地轉動起來。
他拉著趙奇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不停歇地奔跑著。
早晨的醫院人頭攢動,趙奇不急著去換藥,而是繞過主樓,到了一處空曠的院子,那裡停著一輛黑色轎車,車簾拉得嚴嚴實實,正前方則頂在一麵磚牆上。
趙奇直接拉開後門坐了上去。
駕駛室空著,坐在副駕駛室的正是徐增恩。
“他信了嗎?”
“半信半疑吧,接下來肯定會核查。”
“當然,毛奇五也不是等閒之輩。”徐增恩若有所思,想了想又說:
“該做的布置我都安排好了,有線索,但保證他們什麼都得不到。”
趙奇看著他的後背,恭敬說:“多謝局座,隻要能證明盛祥是內鬼,毛齊五肯定會提拔我。”
“還是不能大意,毛齊五我倒是不擔心,主要是戴雨農這隻老狐狸。我活了這麼久,見過奸詐狡猾的人裡,他排第一。你越往上走,麵對他的次數就越多,隻要一步走錯,他就會步步起疑。”
“如履薄冰罷了,大不了舍生取義,以報局座知遇之恩。”
“放心,我保證你的安全,實在不成就撤出來。”
“多謝局座。”話雖這麼說,但趙奇心裡明白,他究竟是一枚棋子,一旦失去利用價值,隨時都會被拋棄。
“行了,回去吧。”
另外一邊,尺碼比對一有結果,猴子便迫不及待地走向坐在沙發上的張義,向他彙報:“處座,有結果了。”
“是誰?”
“趙奇。”
張義有點意外:“趙奇?”
“對,一般成年男性的鞋子尺寸大概在八寸到九寸半,女性在七寸到八寸半之間,剔除陳三和那名女監聽員的足跡後,現場還多出幾枚九寸半的足痕,和督查室宿舍幾人的尺碼交叉對比,最終發現它的主人是趙奇,此人昨晚出去一直未歸。”
“這麼說他是中統的人了?”
“八成是。處座,現在抓人?”
張義點點頭:“宿舍那邊有錢小三看著,不虞走漏風聲,你馬上帶人去宿舍外圍埋伏,隻要趙奇一露麵,就將他控製起來。”
“明白。”猴子凜然應聲,挺身一禮,殺氣騰騰地走了。
張義沉思片刻,冷冷一笑,既然這個趙奇是督查室的人,那不妨拉開架勢唱台大戲,定要讓毛齊五這老小子好看。
不過在這之前,他需要先去見一個人。
這麼想著,他先是出門,找公共電話亭給軍令部二廳打了個電話,得知鄭明遠今天在家休息後,便馬上將上次陸根泉送的那箱錢拿上,中途又去了一趟書店,才不慌不忙驅車向鄭家駛去。
他將汽車遠遠停下,步行到鄭家門前,扣響房門。
很快,門開了,出來一個奇醜無比的女仆:“你找誰?”
“軍令部的,給你們老爺送點東西。”張義笑眯眯地說著,將皮箱放下,從兜裡摸出一張百元法幣,不容拒絕地塞到女仆手裡。
女仆微怔,馬上警惕地掃了幾眼四下,將錢塞進袖口,喜笑顏開說:“給老爺送東西的啊,你稍等,我馬上稟報太太。”
說著,她將門留出一道縫隙,進去彙報了。
不一會兒,鄭家的大門開了,鄭夫人柯淑芬笑臉迎了上來。
不過等她看見站在門外的人是張義時,突然神情一變,雙手叉腰,陰陽怪氣道:
“吆,這不是軍統局的張副處長嗎?聽說你是戴老板麵前的紅人,怎麼舍得屈尊紆貴光臨我家寒舍。”
說著,她狠狠瞪了一眼女仆,就要令其關門。
上次她打電話叫張義幫忙放人,結果張義一點麵子都不給,此刻她還記著恨呢。
“嫂夫人,彆慌嘛。”張義伸手用箱子將門擋住,也不知怎麼回事,隻聽“咣當”一聲,箱子上的皮扣竟然掉了,裡麵的美元、金條嘩啦啦落在地上。
“出去,你這人”女仆見女主人發話了,立刻上前來轟張義,話未說完,就被眼前這幅場景震住了,她一個仆人哪見過這麼多美元金條。
柯淑芬也愣住了,不過她好歹是見過世麵的,馬上反應過來,一把將女仆扯到身後,滿臉狐疑地問:“張副處長這是?”
張義一邊埋頭撿錢,一邊唏噓說:“打聽到鄭先生今天在家,本想上門請教些學問,又不好空著手來誰承想,也罷,我這就走。”
“請教學問?”一聽這話,柯淑芬馬上滿臉堆笑,“哎吆,張副處長,太客氣了,來就來吧,帶啥禮物,老鄭這個人,你是知道的,向來兩袖清風。”
話是這麼說,但她的眼睛就沒從美元金條上離開過。
“那是,那是。鄭先生向來高雅。”張義附上附和著,心裡不禁腹誹,錢都是你收的,姓鄭對外自然可以大言不慚說自己兩袖清風。
不過說句不好聽的,前方吃緊,後方緊吃,果黨內外,山上下下,凡是姓後帶長子的人,有幾個沒有爛透。
鄭明遠在軍統是主任秘書,但人家還有個兼職,軍令部二廳副廳長,也是帶長的。
不緊不慢,張義終於將地上的錢拾掇到了箱子裡,然後起身問:“不知道鄭先生這會方便嗎?”
“方便,方便,快請進。”柯淑芬笑得滿臉褶子,“順手”就將他手裡的箱子接過去擁在懷裡,“沒想到啊,張副處長還想著拜訪我們家老鄭,不像毛齊五那個王八蛋,一肚子壞水,搶了老鄭的位子。”
“是吧,大毛其貌不揚,卻是一肚子壞水。”
難得有人附和她的主見,柯淑芬笑容更盛:“哎,老鄭很少去軍統局上班,以前打交道的機會少,也不知道張副處長是這麼好的人。我看,應該好好請張副處長吃頓好的,聯係一下感情。”
“太好了,柯姐也是革命有功之臣,小弟自然要多來請教。”張義含笑應下,順便又吹捧了她幾句。
要是換了彆人,都知道這是恭維之詞,肯定得謙虛幾句,誰知柯淑芬非但不謙虛,反而得意洋洋說:
“那是,當初要不是我和老鄭配合,策反了桂係的李明瑞,今天的政治格局怕是要改寫了。當然了,這都是耀全(鄭明遠的字)的功勞,我一個婦道人家,能認識耀全和他結為夫妻,就很滿足了。可是委員長厚此薄彼,耀全為他打江山,差點把命搭上,現在他的位置竟然在戴雨農這個小字輩的下麵,怎麼能讓人服氣呢!”
後麵這話張義不好接,連忙說:“柯姐說得是,鄭長官和您恩愛有加,是模範夫妻,是我等學習的榜樣。”
“那是,耀全對我言聽計從。”柯淑芬得意一笑,又說:“張副處長的話我信,你是一個老實人,但那戴雨農就不是一個好東西,聽說情婦有一大串,每天換著睡覺,他和耀全不和,我正高興呢,免得帶壞了我們家耀全。”
張義尷尬地笑了笑,柯淑芬又問:“對了,張副處長你成家了嗎?”
“成了。”
“那可惜了,柯姐還說給你介紹一個呢。”說著,她邀請張義坐下,吩咐女仆倒茶,“我去喊下老鄭。”
說著,她提著皮箱徑直去了後麵。
一到房間,她馬上將皮箱打開,重新數了一道,這才喜笑顏開地推開書房的門,對看似心靜如水翻著書的鄭明遠點了點頭。
鄭明遠慢條斯理地起身,從書房出來,假裝不知道張義來了似地:“張副處長?什麼風把你吹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