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
過了一會,電話亭的門打開了。
盛祥小心翼翼地探出頭,警惕地觀察著周圍的動靜,停了一會兒,才忐忑不安地走出電話亭。
他猶豫了片刻,最終向趙奇所在的電話交換箱走來。
趙奇躲在拐角,聽到腳步聲越來越近,他冷笑一聲,從地上撿起半截磚頭。
這時,一陣沉悶的引擎聲由遠及近,一輛汽車如一頭衝破迷霧的巨獸,從雨幕中驟然駛出。
車輪飛濺起層層水花,兩束明亮的車燈猛地掃射過來,趙奇拿著磚頭準備攻擊的影子瞬間被拉長了。
盛祥看到地上的影子,嚇得轉身就跑。
趙奇罵了一聲晦氣,卻緊緊地追了上去。
汽車輪胎在積水的路麵上劃過,留下一道渾濁的水痕,轉瞬即逝,兩道身影卻在由近及遠的光暈裡你追我趕。
兩個人都在拚命奔跑,他們前方出現的是一家木料廠。
盛祥在雨幕中左衝右突,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
趙奇也緊跟了過去,無奈這裡的光線太過黑暗,一眨眼的功夫,盛祥就不見了蹤影。
他猶豫了一會,將手電筒打開,豎握在手中,讓光線不那麼突兀,才輕輕地走進工廠,入眼的是兩座高大的青磚堆砌木板封頂覆蓋油布的簡陋車間。
趙奇將手電筒熄滅,站在原地,屏氣凝神地側耳聽了聽。
忽然,不遠處傳來一陣輕微的金屬碰撞的聲音,他將目光轉向了左側那間車間,慢慢地走了過去。
敞開的車間大門,此刻仿佛一個張著血盆大口的妖獸,正等著他進入。
趙奇深吸一口氣,慢慢走了進去,然後停下來,等適應了裡麵的黑暗後,他凝神細致地觀察起來。
盛祥此刻靠著巨大的木板壘塊坐在地上,一副筋疲力儘的樣子。他的一隻鞋已經跑丟了,而那隻腳被一根鏽跡斑斑的鐵釘從下往上紮了個貫穿,血水透過襪子滲出來,和雨水汙垢粘在一起,汙濁不堪,鑽心刺疼。
聽到不加掩飾的喘息哀嚎聲,趙奇放心了,他打開手電筒,照了盛祥一眼,待看到他那副慘不忍睹的模樣,臉上浮出掩飾不住的嘲諷。
“跑啊,怎麼不跑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盛祥一臉絕望地看著他,似乎已經放棄了抵抗:“認命了,說吧,徐老板讓你找我做什麼?”
“現在說這些是不是晚了一點?”趙奇冷笑連連,踩著地上厚厚的鋸末,一步一步走了過來。他並未注意到,盛祥低垂的眼眸正死死盯著他的腳,似乎在期待著什麼。
直到趙奇的腳踩在了他期待的位置裡,他背在身後的手突然拉動了一根繩子,然後猛地大叫一聲,將繩子繞著圈子纏在胳膊上,又猛地往後一拽。
趙奇腳下的木頭鋸末急劇收縮,好似有隻蛇形動物在遊動,圈子越縮越小,最終套在趙奇的一隻腳上。
他猝不及防,被盛祥死死一拽,直接失去平衡,仰頭結結實實摔在地上,發出“嘭”一聲悶響,瞬間頭暈目眩。
“去死吧!”盛祥滿臉猙獰,他將繩子一頭纏繞在木板上,打個死結,然後大叫著從地上躥起來,手裡抄起一把鐵鍬,喘著粗氣,一瘸一拐地逼近趙奇。
他將鐵鍬高高舉起,呼地朝趙奇的頭砸了下來。
趙奇膽戰心驚,掙紮了幾下,繩子卻沒有絲毫動靜,隻好急中生智向側麵一滾,鐵鍬砸空,落在鋸末上,發出嘭一聲大響。
盛祥一個踉蹌,拖著一條瘸腿上前幾步,再次舉起鐵鍬向他砸去。
趙奇再次使勁一滾,滾到了一堆被磚塊墊起來的木板下,鐵鍬砸在木板上,發出咣當一聲。
“狗日的,看你往哪裡跑。”趙奇躲木垛下,緊挨著牆,無疑是一條死路,隻能拚命地左右躲閃,但一隻腳被繩子係著,掙紮的範圍並不大,盛祥瘸著腳緊追上來。
“去死吧。”他湊準趙奇的身影,一鐵鍬捅了上去,瞬間響起慘叫聲,隻見趙奇咬牙切齒地用手抓住了鐵鍬。
“垂死掙紮!”盛祥不屑一笑,死死抓緊鐵鍬,又用力了幾分,慘叫聲更大。
趙奇的兩隻手掌已被鐵鍬割出兩道血痕,頭上豆大的汗珠不停滾落,他知道再這樣下去,自己必死無疑。
這時,他突然想到了什麼,咬著牙分出一隻手掌,往前一躥,忍痛抓在了鐵鍬木柄上,死死將鐵鍬往自己懷裡拽去。
盛祥自然不會讓他得逞,兩隻手連捅帶拽。
就在這時,趙奇另一隻手也掙紮出來,同樣抓在了木柄上,使勁往自己懷裡一拽,然後往外邊一拋。
盛祥弓著身子,正在使勁,一個猝不及防,摔倒在地上。
趁著這個間隙,趙奇連忙掏出匕首將腳上的繩子割斷,拚命地向木板另一頭爬去。盛祥踉蹌著爬起來,拄著鐵鍬,繼續跟在他後麵。
這邊,趙奇終於爬出了一溜兒木板,來到車間外麵,盛祥不緊不慢,也來到了門口。
外麵大雨滂沱。
“轟隆”,突然一聲震耳欲聾的驚雷渾然炸響,緊接著,一道慘白的閃電如同一把利刃,瞬間劃破這無儘的黑暗,映照在兩道一內一外對視的猙獰的身影上。
刹那間,兩道身影全都動了。
趙奇雙手緊握匕首,盛祥死死抓著鐵鍬。
狹路相逢,就在趙奇衝過來的瞬間,盛祥眼裡卻閃過一絲狡黠,突兀地往旁邊一閃,一鐵鍬向趙奇頭上拍去。
趙奇下意識一閃,“砰”一聲,鐵鍬擦著趙奇的耳朵砸在他的肩膀上,身體猛地向側麵一傾,整個人重重摔倒在地上,劇烈的疼痛讓他的臉瞬間扭曲,五官緊緊皺在一起,額頭上豆大的汗珠瞬間冒了出來。
盛祥舉著鐵鍬走了上來,望著狀若號喪的趙奇,神情漠然:“彆怪我,能活著誰想死,即便是老板的命令,那又如何?螻蟻還不能反抗了?”
趙奇神情複雜地看著他,掙紮了幾下,似乎再也沒了力氣,認命地趴著一動不動。
“下輩子投胎,彆乾這行。”盛祥說著,將鐵鍬高舉過頭頂,呼地掄了下去。
就在這時,原本一動不動的趙奇卻倏地從後腰摸出一把手槍,扣下了扳機。
一下,兩下。
“砰砰”子彈射入盛祥的胸口,他渾身頓時若篩糠一樣抖了幾下,胸膛劇烈起伏,伴著鐵鍬“嘭”的落下,猛地跪了下來。
趙奇用儘全身力氣躲閃開最後一擊,整個人癱倒在地上。
他慘白著臉,呼哧呼哧地喘了會粗氣。
歇了一會,他才費力地爬起來,望著猶自攥緊鐵鍬死不瞑目的盛祥,自言自語:“本想動靜小點,是你逼我的。”
短暫的思考後,他深吸一口氣,又從後腰拔出一把駁殼槍,上膛後,緩緩將槍口對準自己的左臂。
此刻,他的眼神不帶絲毫猶豫,隻有堅定和決然。
“砰!”又是一聲槍響,子彈貫穿左臂。
劇烈的疼痛瞬間傳遍全身,他的身體猛地一顫,咬著牙悶哼幾聲。
然後他迅速將槍上的指紋抹去,塞到盛祥的手裡,又望了他幾眼,才吃力地向外麵走去。
天蒙蒙亮時,雨終於停了。
毛齊五今天起得很早,顧不上吃早飯,提著幾件提前準備好的禮品出了門,外麵早有司機和警衛等著。
汽車一路疾馳,最終停在軍統局主任秘書鄭明遠家門口。
他見鄭家的煙囪剛剛嫋嫋升起,暗暗慶幸自己來對時間了,再晚點,姓鄭的肯定又去軍令部二廳了。
他讓秘書和警衛在車裡等待,自己提著禮品上前敲門。
過了好大一會兒,門才開了,一個錐子臉小眼睛水缸腰奇醜無比的女仆的走出來,斜著眼問:“你找誰?”
來之前毛齊五是做過功課的,知道鄭明遠懼內,他太太又怕他拈花惹草,身邊的仆人侍女一個比一個醜,此刻也不驚奇,滿臉堆笑地說:
“我是軍統的毛秘書,找你們家老爺,有重要的事情商量,麻煩通報一下。”
“等著。”聽他隻是個秘書,又長得五短三粗,仆人表情更不耐煩,“砰”一聲將大門關上。
毛齊五知道閻王好見小鬼難纏的道理,也不和一個仆人計較,耐心地等著。
又過了好大一會功夫,這位女仆又出來了:“我家老爺今天有公乾,不在家。”
說著,就要關門,壓根就沒有讓他進去的意思。
毛齊五暗自鬱悶,難道鄭明遠昨晚沒回來?他連忙叫住女仆,不甘心地問:“那你們家女主人呢?”
女仆遲疑了一下,說:“太太也不在家,你改天再來吧。”
說完,她立刻將門關上了。
毛齊五在外頭窘得臉的一陣青一陣白,他當上代理主任秘書後除了幾個不開眼的王八蛋,還沒有人敢這麼對待他。此刻他篤定姓鄭的肯定就在家裡,這個閉門羹,分明就是下馬威。
他有求於人,此刻又不能發火,思來想去,也沒有彆的辦法,隻好悶聲回了軍統局。
才到秘書室,一個女秘書就敲門進來:“毛主任,督查室的趙奇打電話求見。”
“趙奇?”毛齊五蹙眉想了想,督查室好像有這個人,但印象不深,他問:“有什麼事嗎?”
“我問了幾遍,他都不說,非要麵見主任。”
毛齊五拿過一旁的工作紀要看了幾眼,又看了看表:“行,你要讓過來吧。”
“是。”
過了一會,女秘書“嗒嗒嗒”皮靴踩踏地麵的聲音再次響起。她的身後,跟著一個穿中山裝的男人,兩隻手都包著紗布,臉色慘白,他的腳步很輕,身體似乎很虛弱。
此人正是趙奇。
他跟著前麵的女秘書一路走到毛齊五辦公室門口。女秘書抬手輕輕敲了敲,在得到“進”的答複後,開門將他引了進去,然後自己退出去並關上了門。
待女秘書走後,趙奇走到毛齊五辦公桌前,筆直地向他敬了個軍禮:“毛主任。”
毛齊五目光聚集在他臉上,上下打量了一會,才說:“趙奇,你這是怎麼了?”
趙奇苦笑了一聲:“主任,我沒事,就是受了點傷。”
“和你彙報的事有關?”
“是。”趙奇臉色一肅,“卑職最近發現點情況,想和你彙報。”
他抬頭看著毛齊五,欲言又止。
毛齊五不耐煩了:“有話就說,關於什麼?”
“內鬼。”
一聽這話,毛齊五的臉色凝重起來。
這邊,張義幾人一夜未眠,照片洗出來後,果然不出所料,除了他幾人的足跡外,現場還有幾隻陌生的足跡。
他立刻帶著猴子錢小三去找陳三,或許突破口就在此人身上。
但到了督查室的宿舍,隻見地上一片狼藉,酒瓶煙頭到處都是,另有幾人呼嚕打得正響,偏偏不見陳三的身影。
錢小三將一人推醒,問:“陳三人呢?”
特務睡眼惺忪,不耐煩地說:“你誰啊?”
猴子拿出證件一晃:“諜參科的,我們現在懷疑陳三和一起泄密案有關,你最好如實交代。”
特務原本不以為然,突然瞥見一道銳利的目光正盯著自己,認出是張副處長,渾身不由一個激靈,連聲說:“不知道啊,我回來的時候,他還在睡呢,人呢?”
說著,他連忙將其他幾人叫醒。
“你們有看到陳三嗎?”
“沒有啊。”
“出什麼事了?”
“沒看到張長官嗎?陳三涉及泄密。”
這話一出,幾個特務神色各異,有人不明所以,有人驚疑不定,有人惶恐無比,但看起來都心思浮動。
“會不會搞錯了?陳三新向來勤勉”
“少廢話,他人呢?”猴子嗬斥一聲。
但幾人都說回來的時候看到陳三睡著了,但至於現在去了哪裡,那就不知道了。
錢小三盯著幾人看了一會,鐵青著臉喝道:“陳三身份暴露,肯定是逃跑了,你們最好說實話,他窮途末路之際,指不定做出什麼事呢,你們最好也小心點。”
房間裡的幾人都畏縮了一下。
張義心裡冷笑一聲,跑了和尚跑不了廟,他指著幾人問:“哪個是陳三的床鋪?”
“這個。”一個特務道。
張義蹲下身子看了看,指著床下一雙沾著汙泥的鞋,問:“這是陳三的鞋嗎?”
一個特務看了幾眼,說:“好像是。”
“收起來。”張義說著,又環顧了幾人一眼:
“他的東西,我們全部要帶走。另外,幾位的鞋碼也報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