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座,我演的不錯吧?”
審訊室的門關上,脫離了林嘯的視線後,原本躺在地上垂頭喪氣的錢小三一骨碌翻起來,略顯嘚瑟地說,他揉了揉身上,卻是心有餘悸又補充了一句:“哎哎,處座,您力氣也太大了,下回演武戲還是換彆人的好。”
“換誰?”
“猴子唄,他皮糙肉厚。”
張義啞然失笑,看了他一眼,一本正經地說:“玩笑歸玩笑,既然要演戲,那就演全套,下麵就看你和猴子的了。”
“放心吧,處座。”
“盯死他的一舉一動,沒有我的命令不得擅自行動!”
“明白!”錢小三挺身一禮,意氣風發地走了。
出了局本部大門,金大勇伸了個懶腰,然後點了根煙,不緊不慢地沿著馬路走著。
一支煙抽完,他借著踩煙頭的機會,特意停頓了一下,眼睛四下掃了掃,沒有發現跟蹤者,於是,他加快了步伐。
又走出一段距離,他徑直拐進了一條狹窄的小街,雖然已是深夜,街角還有一家仍舊透出光亮的小店。
這是一家很簡陋的麵館,裡麵坐著幾個吃完小麵還在悶頭喝酒的人力車夫,此刻正借著酒意吹牛吹得起勁兒。
金大勇用餘光掃了幾人一眼,也不說話,不聲不響地往後麵走去。
他一邊走,一邊悄無聲息地把一個車夫搭在椅子上的印著車行字樣的坎肩順走了。
然後,他從趴在灶台門口小桌上昏昏欲睡的老板身邊經過,直接從一扇小門走了出去。
門外是另一條街道,金大勇出了門,套上那件坎肩,佝僂著腰繼續往前走。
大街上空無一人,他低著頭往前走,沒有發現任何不正常,而在他的前方,一個人力車夫打扮的男人正低著頭坐在車轅上。
金大勇看見他,加快了步伐,緊走了幾步,坐在了車上。
車夫正是黑田智介裝扮的,他並沒有被突如其來的金大勇嚇到,仿佛早就知道對方會來。
“坐好了。”金大勇上車後脫了坎肩,黑田智介馬上拉起車小跑起來。
“林嘯死了。”金大勇在他身後小聲地說。
“什麼時候?”黑田智介回頭看了他一眼。
“就剛才。”
“怎麼死的?”
“自殺,他用筷子捅穿了自己的耳朵。”
“確定嗎?”
“確定。”
“確定?”
“我親眼所見。”
“親眼所見?”黑田智介重複著,又回頭看了他一眼,車速不覺加快了幾分,過了一會,他又說:
“把你今晚的經曆說一遍,越詳細越好。”
“這有什麼好說的,就是當著他的麵把你讓我帶給他的話說了,然後不過一會他就自殺了。”金大勇皺了皺眉,又問:
“好了,你們讓我做的事,我都做了,你們什麼時候安排我撤走,還有我的母親,她現在在哪裡?”
黑田智介沒有回答,繼續問道:“你是看著他自殺的?他哪來的筷子?到底是自殘還是自殺?屍體現在在哪裡?”
金大勇的思緒暫時又被這些問題拉了回來,蹙眉盯著黑田智介的後背,頓了頓,把自己今晚的經曆,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
“他在惡犬的圍攻下選擇了屈服?主動要招供?”
“是,應該是緩兵之計。”
“也就是說你隻看到了他死亡的最後一幕,並沒有看到過程,對嗎?”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他肯定死了,雖然我沒有親眼看見,但何誌遠張皇失措,張義勃然大怒對自己的心腹都動手了,不可能是演戲。”
“屍體呢?你能接觸到屍體嗎?”黑田智介繼續追問。
金大勇沒好氣地說:“我一個養狗的怎麼去接觸屍體?今晚的舉動說不定已經引起他們的懷疑了。”
黑田智介沒說話,不知在想什麼,車速不知不覺又慢了下來。
見他半天不說話,金大勇又急切地問:“你們讓我做的事,我都做了,你們什麼時候安排我撤走?”
“現在還不行,必須確認他真的死了才行。”
金大勇怔住了,他瞪著失神的雙眼,有些歇斯底裡地說:
“我說死了,親眼所見,你不信我有什麼辦法?反正你讓我做的事,我已經做了,就算他死而複生,那也是你們的事,我的工作已經結束了,你們先把我安全送出去,不然”
“不然怎樣?”
“不然,我,我就去局裡舉報你。”
黑田智介聳聳肩,很平靜地說:“舉報我對你有什麼好處呢?我的命是天皇給的,隨時可以為天皇赴死,你呢?你有勇氣自殺嗎?彆忘了你今晚乾的事,軍統的人會放過你嗎?”
金大勇眼神一滯,隨即憤怒地吼道:
“你,你到底想乾什麼?”
黑田智介又回頭看了他一眼,眼神輕蔑:“即使——我說的是即使,就算林嘯真的死了,你暫時也不能離開山城。”
“為什麼?!”
“中國有句話說,上得了賊船,下不了賊灘。金桑,現在我們是一條船上的人,為了我們這艘大船可以平安靠岸,為了帝國的偉業,我們應該聯合起來,同心協力,你覺得呢?”
“我,我沒打算上你們的船。”
“難道我們現在不是坐在同一條船上嗎?”
黑田智介語氣堅定,繼續循循善誘,“金桑,目光放長遠一點,大日本帝國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目前不過是遇到了一點困境罷了,相信我,事情很快就會迎來轉機的。”
聽到這話,金大勇眼中露出一絲絕望的神情,他死死盯著黑田智介的背看了一眼,然後裝作認命的樣子,聳了下頭歎起了氣,然而,他的右手卻悄無聲息地向著腰後摸去。
這一切黑田智介毫無察覺,他拉著車又跑了幾步,一個拐彎將車停下,頭也不回地說:
“你先回去吧,有事我會再找你的。”
說完,他等著金大勇下車便準備離開了,然而就在這時,隻聽“哢嗒”一聲,金大勇上前一步用槍口抵住了他的後腦勺,冷冷地說:
“沒有下回了。”
“你這是乾什麼?”
黑田智介微微一愣,語氣卻很平靜,甚至帶著點嘲諷,指了指不遠處的建築,說:“你敢開槍嗎?不說驚動軍統的人,我就怕嚇到你還沒斷奶的兒子。”
金大勇一愣,下意識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這才愕然發現不知不覺兩人已到了自家樓下,就在這時,趁著他愣神之際,黑田智介突然猛地側頭一閃,右手如閃電般地抓住了槍管,往前一拽,然後左肘狠狠擊了一下金大勇的胸腔。
金大勇發出一聲悶哼,被打了一個趔趄,黑田智介得勢不饒人,雙手死死抓住槍管,突然順著金大勇的胳膊像擰麻花一樣來了一個大旋轉,手槍便到了他手中,然後抵在了金大勇的頭上。
“你一個朝鮮賤民,也敢對我動手?”
這話戳中了金大勇最敏感的神經,他臉色慘白,捂著無力垂落的胳膊,咬牙切齒地盯著黑田智介,低聲嘶吼:
“開槍啊,你敢開槍嗎?我是賤民,你是什麼?還不是被中國人追得四處躲藏的老鼠。”
說著,他不屑地吐了口吐沫:“一幫老鼠臭蟲。”
“八嘎!”黑田智介徹底被激怒了,抬手一個耳光就抽在金大勇臉上。
金大勇全然不顧,猛地撲上來一把掐住黑田智介的咽喉,神色瘋狂:
“死吧!”
“鬆鬆手!”黑田智介愕然,沒想到這個朝鮮賤民竟敢反抗,抓起手槍就向對方頭上砸去。
“嘭!”
一下。
金大勇毫不反抗,隻是掐住黑田智介的手卻是越來越用力。
又一下。金大勇咬緊牙關,不躲不閃,結結實實又挨了一槍托。可是,他的目光卻越來越銳利。
終於,黑田智介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喉嚨處被掐得越來越緊,他的意識漸漸有些模糊,握著手槍的手也無力地耷拉下去,最後眼前一黑,就像被突然斷了電一樣,摔倒在地上,什麼都不知道了。
這自然是金大勇使出了自己的拿手“特技”,成功將黑田智介掐暈了。
然後他陰沉著臉,大口大口喘了幾口粗氣,掰開黑田智介的手,將手槍拿了回去。
接著,他跨過去騎在黑田智介的身上,發泄似的舉起拳頭,朝對方的腦袋上狠狠地砸了下去。
“老鼠,臭蟲”
一拳接著一拳。
然而,才過了一會,金大勇好像聽了腳步聲,不待他轉身,一把手槍再次抵在了他後腦勺上,隨即一個冷冰的聲音響起:
“金少尉,你這又是何必呢?”
“你,你是”
話未說完,隻聽來人冷哼一聲,一記手刀切在金大勇的後頸上,他同樣暈死了過去。
幾人絲毫不知,他們這裡發生的一舉一動,全部被躲在暗處的猴子和錢小三真真切切地看在眼裡。
審訊室。
經過簡單救治的林嘯再次被拖進了審訊室,他的小腿、大腿、後背到處都是被軍犬撕咬後的傷口,包紮得像粽子一樣。
此刻,他耷拉著腦袋,目光虛無空洞地盯著地麵,不知道在想什麼。
張義讓人給他重新端了一碗麵:“要不要補充點力氣?”
林嘯微微張了張嘴,不知是想吃還是想說,但最終他舔了舔乾裂泛白的嘴唇,還是閉上嘴選擇了沉默。
張義搖了搖頭:“你不吃,人家黑田智介吃得可香了,哦,就是那個和你一起被捕的郵遞員,你們兩個太不一樣了。”
林嘯像是被開水燙著了,渾身一激靈:“他招了?”
張義不說話了,他端起麵前的茶杯,專心致誌地喝了起來。
“他是日本人,怎麼可能那麼容易招供?”林嘯越發急切。
茶也喝完了,張義放下茶杯,愜意地舒了口氣,接著說:
“日本人咋了,日本人也惜命,軍統審訊室裡招供的日本人還少嗎?”
頓了頓,他又說:“這次你是假死,可要是北川一郎知道你還活著,你覺得他會放過你嗎?這次是拿你的兒子威脅你,下次呢?你死了,真相信他們會替你照顧兒子?”
林嘯沉默著,似乎在糾結,又似乎在權衡利弊。
“算了,不說拉倒。”張義似乎失去了耐心,轉身欲走。
就在他即將跨出審訊室大門時,林嘯沙啞著嗓子說:
“等等!”
張義並不轉身,站在原地等著他的下文。
“黑田智介,他,他真的招了?”
“不信?”張義冷哼一聲,招呼身邊的便衣,“給他看。”
便衣從懷裡掏出一張折迭起來的素描畫像,展開放在林嘯麵前。
林嘯死死盯著畫像,足足驚訝了五六秒。如果說在此之前,他還能本能地周旋著,可看到北川的畫像後,他徹底放棄了抵抗。
“我說,我什麼都說了。”
另一邊,金大勇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黑田智介那張鼻青臉腫滿是陰森的臉出現在他的頭頂上方。
他下意識地想轉頭看看自己在哪裡,卻感覺脖子一陣酸疼,他扶著脖子吸了口氣,用眼睛餘光仔細打量了一會,才發現自己竟然在一處中西合璧風格的澡堂裡,此刻赤著身子,身上蓋著一塊浴巾。
“這是哪?”
黑田智介冷冷盯了他一眼,一把將他拽起來,手槍抵著他的頭:
“少廢話,往裡麵走。”
金大勇費力地挪動步伐,穿過一條狹長的走廊,到了一排掛著門簾的格子間外麵,門簾上印著梅蘭青竹的漢字。
“進去。”
黑田智介一指“梅”字號房間,一把將他推了進去。
金大勇狐疑地進去,隻見這間雅間裡,擺著兩張躺椅和一張案幾,案幾上放置著沏滿水的茶壺和兩個茶杯。
再前方,是一個單人池子,水霧氤氳,一個背對著他的男人此刻正泡在熱水池裡,隻露出個腦袋。
正當他猶疑時,熱水池裡的男人的說話了:“喝茶嗎?黑田君你幫他倒茶。”
聽到這個聲音,金大勇明白了,這就是之前偷襲自己的那人。
“是。”黑田智介似乎很恐懼男人,馬上給茶杯裡添滿了熱茶。
金大勇心裡既疑惑又恐懼,但此刻確實口渴的要死,也顧不上他想,端起茶杯一口氣喝完,才望著泡在熱水池裡的男人問:
“閣下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