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21日晚8點,北平南郊的大興奧運表演訓練基地燈火通明。
這座由原某部隊訓練場改造的基地占地約23萬平方米,距離鳥巢直線距離25公裡,四周被防窺圍擋和高聳的楊樹環繞,內部劃分為威亞訓練區、led陣列測試場、演員排練廳等核心區域。
基地主樓外牆刷著“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的標語,入口處武警崗哨嚴格核驗證件——
此處不對外開放,連地圖上也僅標注為“dx區文體中心”。
然而凡事都有例外,利用職務之便給小劉辦了個奧運ic卡的總導演同誌,再一次讓手中的權利小小任性了一回,親自到閘口把未婚妻接了進來。
路寬笑著同兩位戰士握手,畢竟深究起來還是不合紀律的:“對不起,給大家添麻煩了!”
“客氣了路導,請進吧!”兩位武警戰士們都心照不宣地笑笑,他們隻負責查驗證件,不管這證件怎麼來。
何況這位女明星的口碑和銀幕形象實在太好,即便沒證件,如果總導演刷臉,也很難叫他們不心安理得地放行。
“對了,等一下我!”劉伊妃下車從後備箱拎了一袋大櫻桃,神情雀躍地給兩位崗哨士兵送了過去。
這是井甜昨天去溫榆河府看望她這個“大難不死”的便宜師姐時帶去的,原本是今天用來犒勞犒勞導演組,當下便分了一袋出來。
“熬夜站崗容易上火長潰瘍,多吃點水果!補充維生素的!”
“不行不行,這個真不行。”年紀稍大的武警同誌連聲拒絕,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立正站好。
一邊的小戰士更是手足無措,戰術手套蹭著褲縫線,眼睛盯著櫻桃袋子上的英語字母標簽充滿好奇,又不好意思仔細盯著看。
路寬從無奈的女友手裡接過塑料袋:“同誌你聽我說,這是咱們的愛國主義電影出口創彙,買回來的美帝的特產西北大櫻桃,理應見者有份。”
他直接往崗亭的桌洞裡一塞,回頭衝兩位武警戰士笑道:“換了崗跟弟兄們分了嘗個鮮,也沒多少個。”
“你們馮大隊長也有,彆害怕有處分,有事兒我兜著。”
小劉捧哏:“對對對,你們就說路寬強迫的,軍民魚水情,這是好事兒!”
小戰士麵色羞怯,年齡大一些的老兵倒是懂得變通的,半推半就地接下了,又是一個標準的軍禮。
老兵心裡充滿暖意:“謝謝二位,那就作為集體物資登記吧!”
這一兩口吃的,即便是國外的特產水果也無甚可在意的。
他是打心底裡感激這二位的拳拳盛意,這代表著認可和尊重。
再聯想到幾年前的湘台超女節目中,一個普通女選手因為沒帶證件衝卡掌摑戰士的新聞,襯得劉伊妃這位內娛頂級女星更是一點架子也沒有。
小戰士看著女明星挽著男導演走遠了些,才低聲跟老兵也是老鄉大哥嘀咕了兩句:
“怪不得俺妹妹都喜歡她,劉姑娘長得漂亮,人也是頂好的。”
他偷偷瞧了眼袋子的美國西北大櫻桃心裡好奇,又覺得自己剛剛的話是不是有失了偏頗,趕緊補充道:“路導人也是頂好的,每次來都給連隊帶一堆水果飲料。”
“還有他捐的樓,這次得救了多少人啊!”
小戰士絮絮叨叨個不停:“俺老家那些有錢人都橫得很!好像有錢人脾氣都大、慣會欺負人,下次俺就拿路導的事兒說他們去!”
老兵在崗亭裡按紀律要求做了物資登記,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穩穩站立。
他看著訓練場中央五十米高的威亞架忽有些感慨:“你看那些承重的主鋼架,連這麼大風刮過來都懶得吱一聲,動也不會動。”
旋即腳下又踢走一顆蹦跳的小石子:“倒是這些雞零狗碎的玩意兒,一丁點動靜就鬨得塵土飛揚。”
。。。
劉伊妃是第一次來到大興訓練場地,好奇地四下環顧問個不停,一直到吃了一口風沙才“呸呸呸”地閉口不言,拿絲巾裹緊了臉頰。
兩人進了原駐軍指揮部改建的訓練場辦公室,小劉連灌了好幾口水,才把嘴裡的沙粒感衝淡,皺著鼻子抱怨:“你個狗東西也不提醒我一下,呸呸呸!”
“我哪兒知道啊,我以為你喜歡沙餡小吃。”路老板笑著給她遞去紙巾:“不過這沙子說不定算礦產,屬於國家財產,你小心犯法。”
諧音梗歸諧音梗,但沙縣小吃確實從1997年沙縣政府成立“沙縣小吃辦”就開始了全國化進程,2004年進入魔都和北平,隨後遍地開花。
劉伊妃跟男友玩鬨慣了,拿紙巾擦了擦嘴,趁路老板說話突然惡作劇似的塞到他嘴裡去:“幸災樂禍,吃我口水吧你!”
奧運創意小組眾人在走廊裡就聽得兩人的玩笑聲,馬文探了探頭,麵帶戲謔地在門前輕輕敲了敲:
“要麼說現在各個企業都禁止辦公室戀情呢,你看看茜茜一來,咱們這總導演魂都快沒了。”
路老板神態自若地掏出嘴裡的紙扔掉:“不可能,我現在一心撲在革命工作上,小劉雖然貌美,但在我眼裡與紅粉骷髏無異。”
老謀子也站在門口笑容憨厚,手裡摩挲著茶杯:“行了彆嘴硬了,每天輪到我值班你小子一分鐘都不多待,不就趕著回家陪老婆嘛!”
“老婆?”大胡子陳偉亞好奇道:“路導,你跟伊妃什麼時候結婚了?沒說啊怎麼?”
張一謀心知自己說漏嘴了,隻笑著抱著茶杯喝水。
劉伊妃笑著擺擺手:“沒有沒有,現在還不是,我們剛準備領證來著。”
“喏喏喏!”馬文最愛湊這種熱鬨了:“準備領證就是訂婚,按理講該吃一頓的。”
“領證了慶祝一下再來一頓,結婚的時候就不用說了,我們大家都要去的,又是一頓。”
她衝路寬挑了挑眉:“路首富,這三頓飯你一頓彆想逃,我要去打聽打聽北平有沒有人均過萬餐標的館子。”
路寬知道要跟她吹水吹到明天都結束不了,指著椅子上的幾兜子櫻桃調侃:“馬文兒!你故鄉的大櫻桃熟了,趕緊去洗了吃倆解解鄉愁吧!”
馬文愣了幾秒才恨恨道:“你姐姐我是正兒八經的北平大妞兒!那是生活所迫才入了美籍,你故鄉才產大櫻桃呢!”
“我這兩年的工資可都捐給我受災的同胞了!”
眾人聽得哄堂大笑,隻覺在艱難地要逼得人發神經的奧運工作中,能偶爾這麼插科打諢地笑鬨一番,真叫人心裡頭鬆快不少。
馬文和林穎等人一樣,都是自費回國參與奧運事業的華裔藝術家。
奧組委雖然也開工資,但跟她們這些本行業的翹楚在這兩年時間裡能獲取的收益相比,就相當不值一提了。
馬文大路寬七歲多,大家平日裡不在工作時間互相都玩笑慣了,算是聊以緩解沉重的工作壓力。
眾人聊了會天,相繼恭喜了小情侶即將玉成好事,隨即拎了幾兜子櫻桃去洗淨給排練的演員們分著吃掉。
老謀子看了看表:“我先下去小路,待會兒訓練場見。”
“好的,我一會兒過去。”
劉伊妃看著眾人走遠,給自己和路寬倒了兩杯茶:“你們也有工資嗎?你是多少錢啊?”
“怎麼?還沒領證就要查我工資啊?”
小劉好奇道:“我在人藝是三。。。是初級演員誒,3700多塊錢一個月,你多少啊?”
“你這不是自取其辱?說出來嚇死你。”路老板得意地挑挑眉:“本導演兩年奧運會籌備期間總薪酬50萬元,現在每個月到賬2萬多。”
劉伊妃像被踩了尾巴的貓,有些憤憤不平:“可惡啊!我竟然是一家子裡墊底的,我媽要不是入了美國籍拿的退休金也比我多!”
小姑娘刁蠻地伸手:“男人有錢就變壞,工資卡呢?上交!”
“捐了,給演員們買冷飲、小吃和生活用品了。”路老板在她細嫩的手掌心撓了撓:“張導本來想推掉的,感覺給國家做事還拿錢不合適。”
“我好說歹說才勸住他,畢竟每個人情況不同,我們推掉不拿工資,讓彆人怎麼好意思拿?”
“後來我們就偷偷把卡都給了後勤那邊,每個月直接采購成物資給演員們發一下,改善一下生活。”
劉伊妃驚訝道:“改善?怎麼聽起來這麼困難似的?”
路寬看了看表,起身招呼女友跟自己一起往訓練場邊走。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2007年我們開閉幕式的初始預算不到8億,這兩年因為無人機和鳥巢的威亞鋼架等設備增加到了831億。”
“無人機方麵大疆基本是虧本供貨的,包括led采購等方方麵麵都是大家一起去壓價談下來的,但還是不夠。”
“這不夠的部分,很多就是虧在演職員們的後勤補給上了。”
劉伊妃感受著北平五月下旬已經有些開始悶熱的天氣,聽著他這個總導演加大管家過日子一般的嘮叨。
“我們現在開幕式演員一天的補貼隻有50塊錢,誌願者們也僅提供基本餐飲和交通,對比崗位的工作強度是很大的。”
路老板感慨道:“但大家都甘之若飴,表演的戰士們幾乎從不叫苦,很多地方來的演員們七八個人擠在一個屋子裡。”
他頓了頓:“我現在最擔心的就是天氣越來越熱,高溫條件下的訓練是極其艱苦的,我們要再集中采購一批藿香正氣液、礦泉水、水果、冷飲、綠豆湯。”
“除了部隊的戰士們居住條件不用我們操心,其他演員的食宿環境還得再改善,不然在這種強度下是堅持不到8月的。”
小劉沒有問出為什麼不能私人讚助這類“何不食肉糜”的問題,不然她這個首富男友應該早就自掏腰包了。
但現在隻能把每個月的工資——這種算在奧運總預算裡的資金“挪用”出來改善演員們的後勤待遇。
究其原因,奧運會總預算下的資金使用和物資調配都要符合政府的統籌規劃,資金使用還要接受國際奧委會和國內審計部門的監督。
預算公開透明,也為了避免腐敗風險。
一旦開了接受私人讚助的口子,隨之而來的各個崗位的權利尋租就開始了。
即便如此,總花費831億的北平奧運會,還被國外媒體胡扯誇大到幾十億、上百億,如果大肆接受社會捐贈,於國家的形象和輿論態勢是很不利的。
一碼歸一碼,這不是辦事的原則。
在這種情況下,所有的壓力都隻能給到開閉幕式導演組,給到路、張兩位總導演的身上來。
需要他們根據自身多年來統籌劇組的經驗,在有限的條件下儘善儘美地完成這場民族盛會、體育盛會。
晚上八點半,北平大興奧運訓練基地的探照燈同時開啟,將夜空撕開了一道雪亮的口子。
所有奧運創意小組人員,各自領著自己負責的節目組候場、化妝、準備,等待著總導演和奧組委委派人員檢閱第一次彩排的效果。
出於保密原則,第一次彩排的每個節目組單獨進入場內,最後的無人機點火也不在彩排流程內,會按慣例單獨驗收。
夜風簌簌,全場肅穆。
看台上隻剩劉伊妃一個“閒雜人等”孤零零地坐在不遠處,看著眼前在兩個多月後即將震撼世界的場景。
前途是光明的,但顯然現在的的道路充滿曲折。
八點四十分的人工報時剛過,2008名解放軍戰士身著銀白色演出服,整齊列陣,每人麵前擺放著一隻特製的“缶”——
這種由玻璃鋼製成、表麵噴塗仿古銅漆的樂器,在燈光下泛著溫潤的金黃色光澤,內置led燈帶,敲擊時會發出冷冽的光效。
張一謀站在高台上,手持對講機,聲音沙啞卻穿透力十足:“待會兒大家注意!節奏要像心跳一樣,不能快也不能慢——‘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每個字都要砸在鼓點上!”
戰士們屏息凝神,雙手虛按缶麵,等待倒計時信號。突然,張一謀猛地一揮手:“起!”
兩千隻手臂同時揚起,重重拍向缶麵——“咚!”
本該整齊劃一的聲響卻出現了細微的參差,後兩排名戰士因緊張慢了半拍。
張一謀立刻叫停,快步走到方陣中央:
“我們上午才通知和培訓的64x32方陣,知道大家都還不是太熟悉,也知道今晚第一次彩排就要求儘善儘美很苛刻,但是!”
“你們是軍人!戰場上差01秒就是生死,現在差01秒就是丟國家的臉!每一次彩排都請大家當成最後的表演!”
總時長3分28秒的“擊缶而歌”很快就結束了,但從路寬、張一謀等導演組成員,到剛剛抵達現場的張合平,無一不是麵帶憂色。
太差了。
彩排和訓練的效果差距太大了,從整齊度、表演風格到現場燈光效果都不儘如人意。
如果說有鳥巢和大型訓練場地的實際差距——
譬如大興場地是硬化地麵,鳥巢是帶有特殊減震層的,這就導致戰士們舞蹈中的跪地動作需要調整。
何況無論是濕度、溫度、鳥巢的環形結構的聲波反射情況,都是決定節目效果的重要因素。
但2008名演員們連最基礎的一點都沒有做到:麵部表情。
張一謀親自示範動作,手臂如刀劈下:“不是斬,是拍!我們是在歡迎各國友人,致意各國觀眾,請大家一定要麵帶微笑!”
老謀子是這個節目的掛靠導演,路寬在一邊看著他慷慨激昂的模樣心下暗歎。
在整個奧運文藝彙演中,擊缶而歌是最先出場的節目,也是承載了倒計時環節的節目,可以說是除了點火外最重要的環節!
隻是他講的這句“麵帶微笑”,也是後世《張一謀的2008》中被提及次數最多的要點。
因為2008名表演者幾乎都是戰士,他們十多年的習慣性記憶,就是在隊列中保持嚴肅、規整、警惕。
但這和奧運會笑迎八方的訴求是相悖的,導演組需要他們的麵部表情保持柔和、舒緩。
看著又一次打開的亮如白晝的探照燈下,戰士們一張張自責、誠摯的麵容,張一謀喉嚨滾動,卻不忍說太多:
“請副導演帶著演員們候場,總結一下剛剛的得失,等待第二輪。”
從“擊缶而歌”到最後的點火之前,文藝彙演的時長控製在1小時25分鐘左右。
也就是說從八點半開始,今晚至少可以進行23輪彩排,如果實在效果太差,也許還要繼續訓練下去。
這就是奧運會開幕式所有演員、導演組的工作強度,也是路寬對即將到來的酷暑感到憂心的原因。
可從今晚第一輪、第一個節目的表演效果來看,不往死裡練是真不行。
訓練和彩排,對於客串演員的戰士們來說,完全是兩種難度和心態。
從“擊缶而歌”開始,陸續是文字、戲曲、絲路、禮樂的燦爛文明,以及航天、基建、小康主題的現代部分,也即下半闕。
約莫十點鐘左右,張一謀扯著要啞掉的嗓子,言簡意賅地總結:“好,各位。。。大家表現得還是很不錯的,但總歸有各式各樣的問題要解決。”
“十分鐘後,第二輪開始!”
此時距離第一場“擊缶而歌”的隊伍已經過去一個小時了,演員們自然不需要額外的休息時間,抓緊針對第一輪的不足進行查漏補缺。
路老板拍死手臂上的一隻蚊子,回頭掃了眼劉伊妃的位置,徑直走了過去。
“今天看樣子不會順利了,你要麼先回去吧,要到後半夜我就回宿舍睡了。”
“不用,我留下來陪你,住宿舍也很好啊,沒體驗過呢。”劉伊妃早有準備地從包包裡掏出小玻璃瓶的花露水。
“剛剛沒好過去打擾你們,趕緊塗塗,這市郊的蚊子太毒了!”
她擰開薄荷味的瓶蓋,指尖沾了清涼的液體,不由分說拽過路寬的手臂。
“今天第一次看彩排,我終於明白你說的頂級導演從奧運會裡學調度了,真的太不容易了。”
劉伊妃見過過最大的場麵調度戲就是《曆史的天空》,但後者的場麵調度難度跟奧運會相比,還是有些相形見絀。
整個文藝彙演環節一共有15000多名演員,包括解放軍戰士、專業舞蹈演員、武術表演者、民間藝術團體及誌願者。
再加上不計其數的道具、服裝、燈光等元素的摻雜,每個節目和節目之間的串聯都是複雜的調度命題。
就像這第一場擊缶而歌裡短時間內2008名戰士從候場到舞蹈、擊缶的七次隊形變換,就被老謀子運用到了他後世《懸崖之上》雪夜槍戰戲的子彈時間調度中去。
包括不同於影視劇組的單一架構,奧運團隊包含軍工專家、航天工程師、非遺傳承人等47個專業領域的整體協同,這種跨界的協作經驗,對於後期路寬拍攝巨型科幻電影的經驗積累是非常重要的。
特彆是北平奧運會這種技術與美學結合的宏大敘事,簡直就是科幻電影的核心命題。
這場國家典禮的淬煉,最終沉澱會成為他導演工具箱裡的特種裝備。
路老板拍拍小女友的手:“行了,沒那麼矯情,大家都一塊兒喂蚊子呢。”
“彆動!”她聲音壓得低,指尖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力道。
花露水抹在他被蚊子叮出的紅點上,立刻暈開一小片透明的涼意,又被她拇指指腹按著打圈揉開。
小劉的指甲修剪得圓潤,劃過皮膚時像某種小動物柔軟的爪墊,她突然踮起腳,把沾著花露水的指尖點在他後頸。
“這裡也叮了。”她說話時呼出的氣息拂過他耳後,帶著櫻桃汁的甜香。
“好了,彆管我,你忙你的就行了。”
“嗯,那我先過去。”
路寬工作時極少磨嘰,親昵地捏了捏她的俏臉就走開了。
感受著後頸微涼的觸感,未婚妻的手仿佛撫平了他心裡的焦躁。
再經曆了諸多挫折與磨難過後,兩人之間早築起一座無需言語的橋:
她在橋這頭為他點行路的燈,他在橋那頭為她壘擋風的牆。
此刻的劉伊妃,望著路寬站在主席台前的背影,那挺拔的輪廓在探照燈下鍍了一層冷冽的銀邊。
他肩線撐起熨帖的襯衫,後頸處還殘留著她指尖抹開的花露水痕跡。
像一枚隱秘的,愛的勳章。
彩排還在繼續,各支隊伍輪番上陣,重複著一小時之前的故事。
可現在就連看台上的劉伊妃都能看得出,第二次的表演情況比之第一次,隻能說好得非常有限。
場地轉換的適應難題、氣候條件的天然影響、巨大儀式感帶來的心理緊張、表情管理產生的情緒衝突。。。
一切的一切,都叫第一次帶妝彩排的的文藝彙演演員們不知所措。
直到最後一個講述高鐵基建的《馳騁的時代》節目勉強落幕,激昂的音樂聲瞬間漸漸隱去,探照燈重新打開時。。。
整個大興訓練基地幾乎隻剩下每個人耳邊的風聲。
不但是台上的導演組和奧組委工作人員,也包括台下親身演繹的演職員們,都為這種突如其來的挫敗打擊得不行。
探照燈刺眼的白光下,2008名戰士繃緊的下頜線在陰影中微微發顫,第三排左側的年輕士兵死死盯著自己發紅的掌心,方才擊缶時慢了半拍的失誤像烙鐵般灼著神經;
右側方陣裡,某舞蹈學院出身的引導員咬住口腔內側軟肉。她本該如往常般用腳尖輕點地麵給隊友提示節奏,此刻卻連呼吸都滯澀起來;
這樣的掙紮,出現在幾乎每個人的臉上。
第二輪全程指揮的總導演路寬沒有跟張合平、張一謀溝通,直接舉起話筒:“請工作人員清理場地,把我們所有節目的演員一起請到場內。”
“請大家按照各自的節目分方陣站好,千萬不要奔跑、擁擠,造成踩踏。”
奧組委所有人都驚訝地看向他,隻不過囿於這位總導演兩年間建立起的絕對威信,沒有人出聲質疑些什麼。
大家已經習慣於在困難的時候把目光投向他。
確實,路寬不認為第三輪彩排有什麼必要再繼續了,至少是今晚。
萬事開頭難,今天是第一場帶妝彩排,即便超出預料,但他還是能夠理解大家的發揮失常。
畢竟這段時間國內發生的事情也確實太多,不乏有影響到現場演員們的情緒的因素。
但沒有意義的循環往複,隻會讓演員們的信心被摧毀殆儘。
這和電影拍攝中的演員情緒是一個道理。
小劉也好奇地聽著他的發號施令,默默地走近到男友側後方不遠處,同馬文並肩站立。
夜風掀起她栗色的發尾,探照燈的光柱如利劍劈開墨色天幕,台下的15000人不再是模糊的數字和人海,如同無數個精密方陣咬合而成的巨型機械。
隻是這台承載了國人希望的巨型機械,此刻有些疲憊。
出人意料的是她那位未婚夫的指令:“好,朋友們,請大家先放鬆下來,我跟大家聊幾句話。”
“各位都知道我和張導是電影導演,張導的職業生涯比我要長得多,但即便是我,也在經手的電影項目中經曆了數十位不同的主配角。”
“我想告訴大家的是,無論是再天才的演員、亦或是最笨拙的新手,都從沒有誰在鏡頭前能一次就奉獻出完美的表演。”
“在場有些年齡大一點的朋友們喜歡李雪建老師的,他在《返老還童》裡飾演李明的父親,在海邊的朝陽下逝世的那場戲ng了八次,當然也是他自己精益求精的結果。”
“在場有年齡小一些的朋友喜歡劉伊妃的,她在第一部出道的電影《爆裂鼓手》裡不但創造了我經手的演員中,最高的ng記錄,也創造了掉眼淚最多的記錄。”
看台上的導演組們麵頰上的嚴肅稍有些鬆弛,大家都明白過來這是在給兢兢業業卻不得其法的演員們解壓。
馬文捏了捏身邊少女的肩膀,後者隻是麵帶微笑看著自己的男友,享受這一刻能同他分享人生或美好、或艱難的瞬間。
偌大的訓練場上的一萬五千名演員們倒沒有笑出聲來的,隻是從麵部表情和肢體動作看來更鬆弛了些。
路老板的聲音又響起:“請我們的工作人員關閉一半直射場內的探照燈,再請現場的演員朋友們閉上眼。”
他的聲音通過環繞音響在黑暗中擴散。
“深呼吸三次,忘掉你們是戰士、舞者或誌願者,隻去感受腳下這片被無數人踩實的土地。”
這種集體放空的技術源自電影拍攝中的“情緒清倉”法則,當演員因頻繁ng陷入自我懷疑時,有經驗的導演會立即叫停拍攝,通過他的方式,根據演員類彆的不同給他們解壓。
黑澤明在《亂》片場讓頻繁不入戲的武士演員們卸下盔甲午睡;
伯格曼在《假麵》拍攝期間曾因麗芙·烏曼反複無法進入“沉默對峙”的戲份而叫停,他將整個劇組撤離片場,隻留下女演員獨自坐在波羅的海岸邊的礁石上,讓海潮聲衝刷她積壓的表演焦慮。
他對烏曼講了一句導演圈內流傳的經典名言:不是你在演角色,是角色在等你迷路。
路寬把整個奧運會作為他通過電影大師道路上極重要的一步,此刻也其實正扮演著黑澤明和伯格曼的角色。
隻不過他要鬆解的神經,是15000名演員組成的人山人海。
演員們跟隨著他的指令照做,路寬沉穩有力聲音繼續飄蕩在訓練場中:“接下來,請大家互助,做三件事。”
“第一,後排的人給前排的人捏肩,幫助他她鬆解繃緊的斜方肌。”
“第二,閉上眼睛微笑也好、傻笑也罷,讓你的嘴角彎起來,特彆是我們的戰士們,記住這種感覺,也要運用到表演中去。”
“第三,想想你們人生中最荒唐的糗事,至今回憶起來能夠付之一笑或者會心一笑的。”
劉伊妃聽完這三個要求,看著台下窸窸窣窣的聲響,驚異地看著男友。
這是格洛托夫斯基裡的“戲劇治療”方案啊!
捏肩,是通過肢體接觸降低心理的緊張和防禦機製;
接著用誇張的麵部表情來重置神經記憶;
最後用共情性的自嘲來消解完美主義的焦慮。
他相信台下的演員們,沒有不想全力以赴把節目表演好的,但越做越錯,以至於惡性循環。
劉伊妃心裡明白,他這是把戲劇表演中的演員精神熱身,在大型調度表演中使用,應該。。。
算是開創性的吧?
此刻的大興體育館內,在此前曾經立下過十年之約的一位男導演和一位女演員,心中同時多了幾分感悟。(315章)
小劉想起了梅爾辛手稿裡的一句話:
真正的表演不是精準的提線木偶,而是讓靈魂在規則縫隙中自由喘息。
路寬則從與伯格曼交流的回憶裡獲得了新的感悟:
大場麵從來不是指人多,而是讓每個靈魂都在鏡頭裡活著。
“好!請工作人員把燈光重新打開,請大家都睜開眼!”
路寬突兀的聲音打斷了在場演員們的心理按摩。
包括劉伊妃在內,所有人迎著刺目的光線看著主席台上這位年輕導演。
“同誌們,自從我們的奧運團隊組建,大家被選拔進入隊伍開始,已經接近半年的時間了。”
“在最後的這兩個多月時間裡,我可以負責任地講,訓練的強度和難度隻會更大,甚至會有一部分演員和節目被淘汰。”
“這一次在大興訓練基地的帶妝彩排過後,隨著六月鳥巢主體建築完工,我們會在現場進行整個輪次的合成演練,直到開幕那一天。”
訓練場上飄蕩的聲音令演員們心有惻惻:“剛剛大家的表現我不多評價,各位心裡有數。”
“現在是北平時間十一點半,你們今晚可以自怨自艾、可以垂頭喪氣、可以輾轉反側。”
路寬的聲音陡然間拔高,帶著磅礴的氣勢:“但是!過了今天,請大家記住!你們肩上扛著的,不是個人的榮辱,而是十三億同胞的期盼!”
他的目光如炬,掃過每一張疲憊卻堅毅的麵龐,聲音在探照燈的光柱中震蕩:
“西南的廢墟下,還有孩子們攥著半截鉛筆,想要去描摹他們心中偉大祖國的奧運盛會!”
“災區帳篷的收音機裡,所有等待重建的同胞們,都無比渴望在新家裡看著我們在如何去驚豔世界!”
“一個月前奧運聖火在世界傳遞,巴黎掛出了五環手銬旗,暴徒衝擊殘疾人火炬手,可這朵火焰,終究還是回到了神州大地!”
“同誌們,我們所有的同胞都在翹首以盼,盼望著兩個月後的那一天,奧運聖火來到北平、來到鳥巢。”
路寬的聲音忽然沉下來,卻更顯千鈞之力:
“同胞在看著我們,溫柔又充滿期待!敵人也在看著我們,帶著冰冷與嘲笑!”
“可他們忘了!中國人造得出萬裡長城,難道還擺不平這方寸間的舞台嗎?”
“我們的祖先用算籌丈量過銀河,今天的戰士難道算不準零點幾秒的鼓點嗎?”
夜風卷起沙塵,卻吹不散他字字鏗鏘:
“這一次的天崩地裂,我是死裡逃生的幸運兒。”
“我永遠不會忘記14號那一天在冒縣西南的小土坡上,就在我頭頂離地5000米的高空,李大校帶領著十四位英勇戰士們舍生忘死的情景,以及他在機艙裡說的話。”
“今天,我想把這句話也送給大家——”
路寬深吸一口氣!
連帶著整個訓練場連同台上的一萬五千多人都瞬間屏氣凝神!
站在陰影裡的劉伊妃,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崇拜的那個男人,看他將手臂猛然揮向夜空,仿佛要撕開厚重的雲層!
“同誌們,黨和人民考驗我們的時候到了!”
“八月八日那天,你們揚起的不是缶槌,是中華民族向世界宣告的權杖!你們奏響的也不是鼓點,是二十一世紀中國崛起的心跳!”
“過了今晚,請你們把每一次排練,都當做有死無生的高空跳傘,用你們的自信和熱情,讓西方記者傲慢的鏡頭顫抖!讓陰陽怪氣的報道啞火!”
“讓那一晚的奧運聖火燒照亮整個鳥巢的夜空,照亮每一雙仰望東方的眼睛!”
遠處威亞架的鋼索錚鳴,仿佛在為他的話加冕。
最前排的旗手突然抬手抹了把臉,這個在邊境哨所零下三十度仍站如青鬆的漢子,此刻被某種比嚴寒更鋒利的東西刺穿了鎧甲;
一向表情穩定的戲曲演員們也激動異常,花槍武生攥著紅纓的指節泛白,鳳冠霞帔的旦角們眼妝被淚水暈開成模糊的黛色;
場上占比最多的“最可愛的人”、平日裡最不怕苦不怕累的戰士們,此刻胸膛劇烈起伏,喉結滾動間咽下的不僅是汗水,更是滾燙的誓言。
台上導演組的成員們同樣心潮澎湃,彼此交換著欣慰的眼神,張一謀摩挲著茶杯的手微微發顫,這位經曆過無數大場麵的導演此刻竟有些眼眶發熱。
張合平更是為自己當初同韓山平一起不遠千裡追到蓉城、向這位青年導演發出定向征集的決策感到振奮!
訓練場看台上的路寬依舊站在燈光下,劉伊妃也眼眶泛紅瞧著她的未婚夫。
這個畫畫好的人,演講也一直蠻不錯。
時間臨近十二點,看著一萬五千名演員的麵色,感慨軍心可用的路寬抬起話筒:“林妙可小朋友,請你起個頭,帶大家唱首你要表演的《歌唱祖國》,我們今天的訓練到此結束。”
夜色如墨,訓練場的探照燈在夜風中微微搖曳,將一萬五千名演員的身影拉得修長而肅穆。
一聲清脆的童音劃破寂靜。
“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勝利歌聲多麼響亮!”
“歌唱我們親愛的祖國,從今走向繁榮富強!”
林妙可站在隊伍中,紅裙在燈光下鮮豔如初綻的花,稚嫩卻堅定的嗓音像一顆火星,瞬間點燃了整片夜空。
戰士們最先跟上,喉嚨裡爆發出排山倒海的聲浪,歌聲越來越響,越來越齊,響徹了這一方靜謐的夜空。
夜風掠過訓練場,一道道身影如青鬆般挺拔,在燈光下鍍上金色的輪廓。
某個瞬間,所有自責與焦灼突然坍縮成同一種認知:他們此刻的每一次呼吸,都連著身後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裡的心跳。
此刻台下那一萬五千雙眼睛閃爍著激動的淚光,分明在說——
他們要以最熱烈的希冀,去供奉著整個民族最崇高的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