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新的夏日逐漸到來,
狂風從海上吹過來時,
大漢朝的貴人們,總算為一些下麵發生的事情,暫停了酒肉歌舞,將視野轉向了平民,並為後者的未來,產生了些許的憂慮。
“黃河怎麼又泛濫了?”
“災民為什麼還沒有得到安置!”
流連後宮無法自拔,將國政全然交付給舅舅王鳳的皇帝,都為此在朝堂之上,大發雷霆,怒斥臣子沒有輔佐好自己,以至於上天頻頻的降下災禍,來警示自己。
從建始元年起,
關東之地,諸多郡縣,便時常發來奏報,稱自己下轄之區域,遭遇了洪水泛濫,河流衝擊堤壩的事。
朝廷初時不以為然——
畢竟知母莫若子,
黃河是個什麼性格的母親,
他們這些依賴其哺育,從而生長起來的孩子,可再清楚不過了。
雖然大禹麵對的那可怕場景,如今的後人並沒有再次見過,
可大漢開國以來,關於“黃河溢出,淹沒土地”的奏報,也沒有少過。
但很多時候,
這位自大一統後,稍顯溫柔慈愛的母親河,並不會肘死沿岸的孩子們,多為小打小鬨。
花個幾年功夫,
做點“河內凶,則移其民於河東,移其粟於河內”的工作,
便能將水災帶來的禍患平息下去,不至於讓朝廷傷根動骨,激起民變起義來。
所以,
當聽聞這等消息後,掌權的王鳳按照慣例,下令地方進行賑濟,以為過段時間,問題就會像先前一樣,消失不見。
結果事與願違,
葫蘆不僅沒有被摁到水下,反而浮到了更顯眼的地方,大大的妨礙了貴人們乘舟欣賞美麗的山水圖景。
甚至於從今年開始,
大漢中心,國都長安所在的關中之地,也跟著泛濫起了河水,淹得許多百姓流離失所。
如果災禍出現在關外,
朝廷也許還能緩緩治之,保持那翩然的風度。
可這次,
大水已經淹到他們身邊,就要浸濕他們絲綢的衣擺,軟墊的鞋襪了!
這怎麼能不讓長安的貴人們著急呢?
“難道上天認為,朕這個天子做的不好嗎?”
皇帝震怒之後,坐在自己的寶座上,失落的低下了頭。
王鳳見狀,趕緊上前勸慰他道,“這哪裡算是您的罪過呢?”
“這是我等臣子有問題!”
聽到他這樣的話,其他大臣也迅速出列,匍匐在地上,口稱“萬方有罪,罪在臣等,無陛下無關”。
皇帝的臉色這才有所好轉。
然後他又打開金口,大聲的說道,“既然是臣子沒有儘到自己的職責,使得上天降下了災禍,那麼依諸位之見,其罪當屬何人呢?”
話音落下,廟堂諸公的眼神頓時變得飄忽,在大司馬大將軍王鳳和丞相匡衡之間遊離起來。
匡衡,
是元帝時期得到提拔的官員,
他出身地方寒門,幼時便極為好學,有“鑿壁偷光”的事跡流傳——
雖然在這般的聲名傳播開去後,
曾有一名閒遊浪蕩的家夥專門跑到匡衡家中,詢問他們家“都能讀書了,為何還點不起火把照明呢?”、“鑿壁能有多少光,為什麼不直接把整麵牆拆了呢?”、“既然偷了鄰居的光,那後麵有還回去嗎?”等等胡攪盲纏的問題,
但匡衡父母都是深明大義之人,並不與他計較,隻是令家中仆人一擁而上,拿著棍棒將那閒人趕走了。
及至匡衡長大,
元帝治理天下時,他便憑借好學和通曉儒學經典的名聲,得到當地官員舉薦,入朝為官,隨後平步青雲,獲封樂安侯,並在建昭三年,成為了大漢的丞相。
可以說,
論出身,論做官,論依附天子得其歡心,
天底下沒有誰比匡衡更能作為榜樣的了。
在世代封侯的貴人們日益壟斷朝廷職位的眼下,
匡衡能以寒門之身,一路做到朝廷丞相,如何不能算“勵誌”呢?
可惜,
欣賞匡衡的元帝劉奭已經去世了,
現在是皇帝劉驁的時代!
比起先帝,
劉驁更加的隨性,對於禮法,更多的是“哦哦”兩聲,然後便去做自己愛做的事情了。
其他人愛咋咋地吧!
如此,
匡衡這名當世大儒在朝堂上的位置,在失去了皇權的加持後,便迎來了挑戰。
畢竟他可不像孔光,
有個實打實的,開創了儒家學派,堪稱“聖人”的先祖。
而且王鳳也很討厭匡衡這個丞相。
因為對比起沒有心眼,很容易被人忽悠到的孔光,
匡衡就是個混成精的老狐狸!
哪怕對方知道時局有變,低調了許多,在朝會時總保持著沉默,對王鳳的提議也一向附和,
可霸道的王鳳還是覺得:
朝政應當由王氏做主!
他需要的應聲蟲,也當是王氏的人,
匡衡再怎麼聽話懂事,也不會受到王鳳的接納!
所以,
當前段時日,匡衡的兒子醉酒殺人被捕入獄,匡衡心知在王鳳的排擠打壓下,他這個失權的丞相,無法輕易救出自己的兒子,甚至還有受到牽連。
為了保住兒子和位子,
匡衡直接摘了帽子,脫掉鞋子,跑到皇帝麵前請罪,哭訴自己這個父親的失職。
皇帝被他哭的煩心,便下旨將這件事輕輕揭過。
這是匡衡今日還能安坐朝堂,給王鳳添堵的緣故。
但現在……
唉!
匡衡在心中大歎一聲,然後對皇帝叩首起來,“這是臣的罪過!”
“臣當居家反省,以求平息上天的怒火。”
要知道,
在大漢朝雖有“天人感應”的說法,企圖用飄渺的天意,來約束龐大恐怖的皇權,
但老劉家向來是不走尋常路的。
哼,
想約束朕?
也不看看朕傳承自太祖的靈活身段!
何況儒家本就是武帝捧出來,用於對抗當時黃老之學的,又豈能給自己挖坑,自縛手腳?
所以,
早在武帝時期,
皇帝就來了一手“借力打力”:
既然上天通過災禍來警示朝廷施政有誤,
那朝堂袞袞諸公又怎麼會沒有乾係?
而大臣替君主接受懲罰,難道不是應有之理,符合儒家的忠義之說?
總而言之,
朕這個天子是不會退的,也不能退的!
輔佐朕的大臣最好自覺一點,發揮一下臣子的本分!
遵循這樣的舊製,
每當有人指責天降災禍,是朝廷無道時,大漢就要獻祭一個三公級彆的高官,以彰顯自己反省的誠意。
其基本流程,便是高官先認錯,再歸家反省,若之後天災平定,可隨皇帝心思進行起複或者閒置。
若之後天災仍舊,那隻能“自裁以謝天下”了。
不過,
匡衡可舍不得自殺,離開這花花世界,去往陰暗的冥土。
他按照流程居家反思後,
關中的水災不僅沒有平息,
憂心忡忡的長安百姓,還傳播起了“秋時將有大水”的言論。
群臣都做好了上他家奔喪吃席的準備,卻聽說匡衡這個老東西,還厚著臉皮活在世上,甚至還因為久居不動,體型變得圓潤了一點。
這讓他們紛紛感慨起“大儒不愧是大儒”。
這般的氣度,絕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王鳳也更覺得這老家夥惡心了。
好在沒過多久,
王鳳終於摸到了匡衡的把柄,並令人將之揭露在了朝野麵前——
匡衡這個樂安侯,在朝廷為之劃分封地時,明知官吏因記錯了地名,而使其封地多出來了四百頃田地,卻未上報朝廷,還理直氣壯的向那些土地上的百姓收取田賦。
這是什麼意思?
這是侵吞國家資產,以公肥私啊!
這必須出重拳!
於是,
避開了兒子的牽連,
撐住了天災的壓力,
一心想要保住自己權位的匡衡,到底還是被免職歸鄉了。
他在回家的路上,還憤憤的說道:
“天下侵吞土地,圈占百姓為己用的,又不止我一家!”
“我匡氏興盛,這才多久?”
“不過多拿了十八年的民賦罷了!”
“那些世代的權貴,侵占的土地何止四百頃?私征的民賦又何止十八年!”
“哼!”
“彆以為我不知道,那些官員為何要延緩賑濟,任由災民流散!”
“不過是想趁著天災,用低賤的價格奪取更多的土地,逼迫良民百姓賣身給他們的莊園做奴仆而已!”
大漢的治理水平雖然隨著皇帝的更迭,而呈現出同比例的下滑趨勢,
可底蘊終究還在,積累終究還在。
中原的氣候,也不像新夏那般酷暑難耐,一不小心就要熱死人,逼得那裡的百姓,隻能選擇在徬晚或者較為涼爽的春時出工服役。
在大漢,
壓一壓擠一擠,鞭子一抽命令一下,不論四季何時,都能抽調人手,去修繕水利。
加上冥冥之中,自有鬼神調度,把握“磨練”力度的緣故,
縱然水患不斷,也不至於遲遲堵不住百姓哀嚎的嘴,將事情鬨到荒疏朝政的皇帝麵前。
隻是天災易過,人心難通。
那大片的,隻要洪水一褪,便可以耕種的良田誘惑著貴人們。
那四處奔跑、正為了一口吃食而祈求叩首的人口,也誘惑著貴人們。
畢竟當今之世,
大漢在冊人口還不過六千萬,
卻擁有著東至海東四郡,西擁西域都護府,北至長城,南跨南海的廣闊國土。
是以這人力資源,十分的珍貴。
不管哪家的貴人,也喊不出後世那聲“你不乾有的是人乾”的話。
朝廷也對治下民眾,十分的重視。
自秦朝以來,
朝廷便多次派人下達鄉裡,行編戶齊民之事。
恨不得將所有人都納入名冊之上,讓他們給自己繳稅服徭役。
這讓世家大族們大肆圈養人口的行動,變得有些難度。
好在老天爺開恩,
讓大漢擁有了元帝那樣的聖明君主,
讓大漢又擁有了當今天子那樣的樸質英主,
為世家從這個國家中汲取更多利益,大大的開了方便之門!
明麵上,
許多臣子為了彰顯自己的忠義,展示自己的為官清正,對沉迷酒色的皇帝進行著勸諫。
私底下,
他們卻多有祈禱之舉:
祈禱皇帝能夠堅持自己的原則,保持自己的天性不被外力改變,
祈禱皇帝的壽命能夠長久一些,更好的施仁政於世家。
……
“可你我身負這等名望,又有先人教誨,豈能對這般亂象視之不見,聽之不聞!”
長安城中,
隨著那“秋時發大水”的謠言傳得愈發洶湧,乃至於剛剛擔憂完水患賑災之事的皇帝都有些相信,並在王鳳的勸導下,動了造船避難,還要用朝廷名義,讓百姓登牆壁躲避的想法時,
樂昌侯王商當即氣得拍案而起,並向前來拜訪自己,尋求意見的友人孔光說道。
王商,
雖然同為“王”姓,
但卻出身於涿郡王氏一脈,是宣帝母親王翁須的族人,也是大漢眾多外戚中的一支。
而王商其人,
生性耿直剛正,對王孫貴胄之間的許多事,時常發出暴論,指責他們的貪婪無恥,這使得圈子裡的人對其十分排斥。
但憑借曾在先帝斥責劉驁貪玩時,對後者進行過維護的關係,使得登基為帝的劉驁為其頗為尊重和親近。
這讓王商仍舊能堅挺的立於朝堂之上。
孔光年少之時,
聽說過王商的性格和名聲,卻因為他人的攪和,沒有與之深入往來。
後麵見得多了,木頭腦袋開竅了一些,才知道王商這等人的可貴。
於官場多次起伏後,孔光便同王商成了好友。
他希望通過聯合有氣節、有理想,對大漢還抱有忠義之心的大臣,撥正那偏離的軌道,讓大漢得以再現輝煌。
當謠言擾亂了上下人心,
憑借智慧和性格,也無法做出決斷應對的孔光,便找到了王商,尋求他的看法。
王商對此,隻直接告訴他:
“長安地勢並不低矮,基本不會有水淹的風險。”
“何況身為國都,水渠河道,向來都是疏通得當的,即便有洪泛而來,也不至於驚得天子乘船,百姓登牆!”
“現在洪水未至,朝廷便要做這樣的事,難道不會造成城中恐慌嗎?”
“人心若是因懼而生出險惡,那天災不來,也要興起人禍!”
“我不能看著國家做出這等蠢事!”
孔光聽了他的話,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然後他便附和道,“那我和你一起勸諫天子,讓他不要聽從王鳳的讒言!”
說罷,
兩人便伏案寫起了奏書,很快上呈給了皇帝。
王商本人更是進入宮廷,麵見皇帝,對其痛陳厲害。
而皇帝對他的親近,
也讓其在糾結之後,放棄了王鳳的建議,並發出告示,安撫民眾。
等到秋天,
果然沒有迎來洪水,
王商的名望因此得到了增長,還被高興的皇帝任命為了新的丞相。
王鳳也對這個同姓之人,生出了大大的怨憤,認為王商是踩著自己,從而上位的。
這是對自己的羞辱啊!
明明雙方有姓氏上的緣分,
還有家族中的聯姻,
那王商的女兒,嫁給了自己的嫡親侄兒!
他怎麼好意思對親家做出這等事呢!
而且性格激烈的王商,比起油滑的匡衡,更加不好對付,在以前就時常指責王鳳的跋扈。
“我一定要想辦法除掉這個家夥!”
王鳳憤憤的拍桌說道。
而王莽這邊,卻通過孔光的關係,同王商親切起來,並得到了對方的誇讚。
“想不到元城王氏的子弟中,還有你這樣有禮知法的後輩。”
“可惜王鳳不是一個富有遠見,心胸寬廣的長輩,寧願提拔其他族人,而將你這個侄兒置於一旁。”
王莽卻用誠摯且惶恐的語氣說道,“伯父撫養我長大,又是我的長輩,還請您不要對我說這樣的話!”
怎麼可以對著後輩,責怪他的血親長者呢?
他王莽絕對不能做這等不孝不義的事啊!
王商見了,更欣賞他的品行。
他對孔光說道,“這是一個好弟子。”
“你這個家夥,性格有些遲鈍軟弱,麵對大事難以做出決策。”
“但你的弟子很好的彌補了這一點!”
“他以後一定會實現你的誌向!”
孔光聽了,也高興的笑道,“我一直懷抱著這樣的想法!”
王莽低著頭,恭敬的侍奉在兩位長者身份,靜靜聽著他們對自己的誇讚,神色仍舊謙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