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建始四年。
何博紮根在高原上,兩隻腳泡在水裡,兩隻手則是推拒著不斷靠過來,企圖驅使手指靈活的兩腳獸,為自己撓癢癢的羚羊和犛牛。
可惜,
雙拳到底難敵四足,
何博“哎呀呀”的又推又叫了半天,還是被一頭犛牛拱到了地上,並被其用厚重的身體,麵色從容的鎮壓住了。
野犛牛長長的毛發,連帶它偉岸的胸膛攔在何博眼前,讓他連傷感望天都做不到了。
於是何博隻能默默擦拭著淚水,並知道了長江麵對自己侵占、迫害、強抱時,是怎樣的心情和感覺。
隻是,
長江的眾多支流已經入了何博的懷抱,它無法反抗,隻能接受命運的調教。
但何博卻是可以通過召喚死鬼,將“給牛羊撓癢癢”的業務承包出去,降本增效的。
所以,
當他被小山一般高大的犛牛鎮壓在地時,
一道無聲的旨意傳達到了中原鬼國。
隨後不久,
西門豹親自為已經被一群牲口蹂躪得頭發散亂,形容不整的鬼神,送來了一個人形癢癢撓。
“怎麼是他啊?”
何博見到來人,疑惑的詢問西門豹這個老東西。
“他的那群祖宗肯放過他了?”
聽到這話,
站立在西門豹身後的漢元帝劉奭,頓時羞愧的低下了頭,抬起袖子遮住了自己的臉——
這位天子死後,
初時還高興於自己能再見到父母,可之後的經曆,便痛苦的讓他不想過多回憶了。
畢竟劉奭再怎麼仁厚柔和,
當其直麵一邊大喊著“為了大漢江山,朕要對你使用炎拳”,一邊圍住自己毆打的先祖時,也避免不了哀慟痛苦。
結果這樣的懲戒和毆打,
還不是巔峰!
因為太祖高皇帝帶著武帝他們,去西海看老對頭的樂子還沒回來呢!
而他的父母到底也懷有皇室中難得的真情,對劉奭出聲維護了一二,這才使得劉奭沒被先祖掀開頭蓋骨,親眼見證裡麵裝的是什麼。
不過,
經曆了這番死後磨搓,
元帝總算意識到自己那自認寬仁柔和的治理,給大漢的天下,帶來了何等的影響。
他稱不上一個英明神武的皇帝,執政後期還頗有糊塗之舉。
但飽受儒家教導,又豈會沒有羞恥之心呢?
所以,
劉奭便在陰間自閉起來,即使見到來看望自己的父母,也會傷感的流淚,訴說自己的不肖。
宣帝見狀,不忍他總是如此,便找到了西門大夫,希望他能伸出援手,讓劉奭暫且離開這傷心之地,出去放鬆下心情。
“原來是這樣啊!”
何博聽了這來龍去脈,便開口笑道,“要說寬懷心境,來高原這天高地闊的地方,的確不錯!”
眼下的高原,
比起後世還要人跡罕至,隻有在河流穀地這些地方,才能見到一些人煙。
很多時候,
隻有野生的各種動物,會穿梭在這片蒼茫開闊的土地上,尋找著那並不豐盛的口糧。
更不用提那座一旦行施法喚魂,驅屍嗬鬼之術,就能給你站起來,抖上三抖的神奇宮殿了!
“而且跟人相處得多了,總忍不住做點使心眼兒的事,猜測對方的意圖是什麼……還不如跟動物們耍一耍呢!”
抓替身成功之後,
何博還對留在高原這邊,正對著犛牛羚羊一臉糾結,不知從何下手的劉奭如此說道。
劉奭沉默了一會,然後點頭說道,“是這樣的道理。”
“我生前用君子的態度,去治理天下,卻忘了世間並非人人都是君子,大多有著自己的私心……”
“這樣天真的想法和做派,如今想來,也跟我心中憊懶,不願深思多慮,思考各種人事情況有關。”
要當個好皇帝,
負擔起自己的責任,讓天下萬民過上安寧平靜的生活,
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要考慮的事情太多了,
要顧及的事情也太多了。
劉奭還記得自己年幼之時,
很多次被母親抱在懷裡,去迎接下朝歸來,一臉疲憊的父親。
父母相見,便互相依偎在了一起,他這個孩子則是被放置在一旁。
母親為父親揉捏著肩膀,梳理著頭發,並勸慰他不必時時如此緊繃,可以為自己考慮一下,放鬆一下。
但父親說:
“我是大漢的皇帝,是諸夏的天子!”
“我這裡放鬆了一點,那國家就要放鬆一大片!”
“九州之內,億兆百姓仰賴於我,我怎麼能不時時自警呢?”
旁邊小小的劉奭聽了,還不覺得這話有何等深意,隻認為做父親這樣的皇帝,著實辛苦。
同樣的,
在父親手下當臣子,也著實不容易。
於是,
在劉奭自己都未曾察覺到的內心深處,他對自己,對他人,都放鬆了一些。
他不想像父親那樣疲於國政,
不想像父親那樣時刻跟人鬥法拉扯,
更不想像父祖那樣,壯年而逝!
“結果,我壽數也不過四十有二而已。”
“天下變成現在這副樣子,除卻驁兒怠政之外,我亦難辭其咎!”
說什麼“上天未曾降罪示警,天下便是大治”?
死下去親眼見到鬼神,明了天地的運轉之後,
劉奭知道真正的“天人感應”,無非是這裡記一點,那裡記一點,然後等到時機一到,紅線一踩,就要掏出大棒,直直落下,打得人頭破血流。
哪裡會有一出現過錯,鬼神就應激哈氣,邦邦給皇帝兩拳,告訴他“你做錯了”的事呢?
你當鬼神是路邊一踢就叫喚的黃狗嗎!
何博見他一臉低落的樣子,便安慰他道,“無妨。”
“你看你兒子現在活得多快樂!”
“朝政有舅父幫忙,自己隻要在後宮裡操勞,早晚要爽死的!”
聽到他這樣說,
劉奭更加抑鬱了,手指不由自主的加重了力道,從犛牛身上揪下來了一把毛發。
犛牛頓時震怒,用大長臉懟了他一下,將大漢元帝拱到了旁邊的黃河水裡。
劉奭從那淺薄的水中坐起,愣神一陣後,忽然想起自己那個登基數年,逐漸放飛自我的兒子,便生氣的拍打起水麵來:
“這小子不知好歹!”
“早知今日,當初就該把他廢了!”
何博看著他後知後覺的無能狂怒,隻挑了挑眉,把自己默默的泡到冰涼的江水之中,然後暗中指使周邊有著強烈“止癢”需求的牛羊,朝著劉奭那邊湊。
漢元帝逐漸被它們雄偉的身體埋沒,連罵兒子的功夫都沒了。
何博見狀,笑了一聲,又翻身像個王八似的趴在水裡,手臂伸長,去勾搭另一邊瀾滄江的水流。
很快,
他就被冷傲拒侵犯的瀾滄江給打了回來。
不過沒關係,
何博就喜歡這樣清純不做作的河流。
因為過去的許多經驗告訴他,
外表再冷漠、行為再抗拒的河,
在馴服之後,水都是很多很潤的。
更彆說何博已經在中南那邊安插了棋子,做好了以後拿下瀾滄江的準備。
“哼!”
“你已經引起了我的注意!”
“是逃不過的!”
坐在長江裡的黃河河伯看著旁邊的瀾滄江,在心裡暗暗說道。
……
當春風再度吹過大地的時候,
絲毫不知道自己已經被父親翻來覆去罵了很多遍的皇帝劉驁頒布了改元的命令。
他將“建始”改為“河平”,以希望天下的水患能夠得到抑製和平息——
去年的時候,
遲遲無法得到彌補的諸地水患,終於引發了更大的動亂。
黃河在雨水豐沛的夏秋之時,在館陶這個地方衝破了堤壩,泛濫了四郡三十二縣,派去賑災的人都累垮了。
這自然讓皇帝感到非常苦惱。
畢竟黃河對諸夏君子來說,意義實在不一般。
於是,
他隻能先獻祭了三公之一的禦史大夫尹忠,責令其背鍋自儘,再派朝中能臣前去治水。
最後他還難得的在朝會上進行了一番反思:
“天災這麼頻繁,難道真的是朕德行不夠,治理有誤嗎?”
孔光當即出列,認可了皇帝的話語,並誠懇的請求皇帝亡羊補牢,彌補過失。
所以他理所當然的被皇帝貶斥了。
王商見狀,也隻能選擇閉上嘴,決定先把這位友人撈回朝堂,再行勸諫之舉。
誰讓在尹忠這個倒黴蛋被迫自裁後,
接任禦史大夫這一重要職位的,是王鳳的堂弟王音呢?
至此,
三公之二,皆屬天子外家王氏所有,王鳳在朝堂上的權力迎來進一步膨脹。
王商這位丞相若不能穩住自己的地位,那也不用說什麼“致君堯舜上,再使民風淳”了。
而王鳳那邊,
本想借著黃河發大水的事,一鼓作氣將王商扳倒,
結果卻因為派去治水的官員過於有能力,僅僅三十六天,便用“竹籠裝石法”堵住了決口,從而失去了對王商發起政治攻擊的機會。
這讓王鳳對那個同樣姓王,但同樣不屬於自家元城王氏的,名為王延世的官員生出了怨恨,將之記上了內心的打壓名單。
不過,
憑借堵住黃河決口的功勞,
王延世還是成功升職加薪,當上了大漢光祿大夫,秩比兩千石。
皇帝還十分高興的接見了他,詢問王愛卿該如何讓大河永不犯病,免得他這個皇帝獻三公都獻不過來。
要知道,
現任三公中,有兩個是他的舅父,一個是他的親信。
這手心手背都是肉,
可比不得匡衡、尹忠這等無關之人。
王延世告訴天子:
“如果想要平息災禍,就要修繕各地的水利,儘到防災賑災的職責。”
“這樣的話,即便上天不仁,也稱不上陛下的過錯。”
皇帝聽了他的話,有些不高興,覺得又是老生常談之語。
“天意要發水泛洪,朕能做什麼!”
他這個天子在地上,要挨母親河的肘擊,
在天上自然也扭轉不了老天爺的心意。
何必跟天地作對呢?
王延世瞥見皇帝的神色,心中不免發出一聲歎息,然後對其叩首幾下,說起了自己治水的經曆。
“臣在館陶補堤之時,見百姓淒苦,良田儘失,曾忍不住前往附近的河伯廟宇,責問鬼神為何要如此對待無辜黎民。”
還是那句話:
諸夏君子的信仰,是十分務實的。
哪怕隨著何博大封諸地山神、水伯,各地鬼神顯靈的傳說增添了不少,也不妨礙君子們逮著一個沒用的鬼神毆打辱罵。
當然,
王延世如此行為,也在於彰顯自己治河的決心。
結果當天晚上,
他便做了個奇怪的夢。
夢中一個看不清麵容的神人站在他麵前,很是不滿的指責他道:
“人事不修,關我什麼事情呢?”
“河水流入大海,蒸騰化為雲雨,最後又落回地上……這是天地自然的道理,就連鬼神也無法阻止,隻能在平時多多的驅雲趕雨,儘量使得一地風調雨順!”
“這難道還不夠慈愛嗎?”
“今年的雨水並不比往年多多少,為什麼會引來大河決堤的災禍呢?”
“這是因為河道上遊的地方,砍伐了太多樹木,修建了太多宮殿豪宅,使得河中泥沙淤積,將河水抬高了啊!”
“這是因為各地的水利沒有修繕,無法像以前那樣,承載多出來的雨水啊!”
“這是因為貴人有意利用天災,為自己謀利啊!”
“依賴大河生活的人尚且這樣,又憑什麼怪罪到鬼神身上呢?”
“人心倦怠,隻考慮利益的得失,而不去反思自己的錯誤,那等到後麵,河水隻會到泛濫得更加厲害!”
“哼!逆子果然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你們就等著挨肘吧!”
一口氣噴出這樣一段話語,神人便消散了身影,王延世也隨之驚醒。
他意識到對方的話語有著何等重大的含義,
所以在治水完成後返回的路上,做好了勸諫天子的準備。
王延世希望天子也能夠“驚醒”過來,預防後麵可能發生的災禍。
可惜,
皇帝並沒有信他的話。
在“振作自己做個明君”和“繼續擺爛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這一正一負的選項之間,
皇帝另辟蹊徑,做出了第三種選擇。
於是,
便有了改元之事。
畢竟皇帝都專門用了個“河平”的年號了,
這誠意難道還不夠嗎?
如果黃河再決堤,
那也不會是皇帝有問題!
“反正後麵大河決堤絕對不會是我的問題!”
高原之上,
聽西門豹彙報近來大河情況的何博也如此說道。
“我已經儘天事了,接下來就看那些人怎麼做了。”
總不能河堤年久失修崩潰,最後使得河水飛入尋常百姓家,也是因為“上天不仁”吧!
“不過那些權貴趁著天災,把逃難的人口圈到自家莊園裡藏起來,讓有心興徭役修水利的官員都找不到足夠勞力的操作,也是令我大開眼界。”
“真想知道,後麵他們還會乾出什麼逆天的事來。”
自打元帝放開了對權貴的管束之後,
這群家夥總能給何博這位見多識廣的鬼神,帶來一些前所未有的驚喜。
畢竟當年同樣因為水患而迎來動亂的夏國,也隻是趁機兼並土地,沒有做出過中原這樣,連人帶地都不放過的事。
當然,
夏國貴人不抓人當農奴,也有可能跟他們已經習慣使用從南部抓身毒奴隸當牛馬有關。
那些身毒奴隸一向溫順,可不會因為活不下去這種小問題,選擇反抗自己的主人。
“但這麼一來,秦漢兩國的年號,跟秦漢兩國的情況,都完美匹配起來了呢!”
大漢的河平年代絕對不會和平,
而大秦剛剛迎來的康寧時期,也絕對不會康寧。
再加上已經恢複完全,迎來治世的新夏隋國,決定南征身毒,以報複前朝末期,這群蠻夷敢於侵犯自己的事……
“如果不能從權貴的沉淪中拯救這個世界!”
“那就讓諸夏燃燒吧!”
何博跟自己的老朋友站立在高原之上,迎風負手而立,淡淡的說出了這樣的話語。
而隨著上帝口含的天憲落下,
又有一支太平道走出了新夏的陽關,穿過河中之地,進入了大漢的玉門關。
在被西秦煉化的埃及地區,
夷名“荷魯斯”的大秦皇子,也在積攢了多年的力量後,舉起了反旗。
“好好好!”
“乃公離開中原來到這鬼地方,就是為了看這個的!”
劉邦看著這一幕,立馬大力的鼓起了掌。
劉信這個死去多年仍舊婆媽的侄子忍不住在旁邊提醒自己的三叔:
“可是大漢也不太平啊。”
“我聽說當今的皇帝劉驁他……”
“不要說讓鬼不高興的事!”
“不要逼我在開心的時候扇你!”
劉邦直接打斷了他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