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延四年,
皇帝迫於朝野的壓力,最終下令,召定陶王劉欣、中山王劉興前來長安。
很明顯,
他打算在這兩個最為親近的血脈之中,選擇一位作為自己的繼承人。
收到消息的定陶太王太後傅氏,決定跟隨自己的孫兒一同進京。
“他一個十六歲的小兒,豈有做大事的能力?”
“隻有我在一旁操持,才能贏得這場勝利!”
傅氏拿著拐杖,那因為年歲侵蝕,而變得彎曲、矮小的身體,不再有年輕時的風采,
但她的神色中,卻透出遠超年輕時的光彩和力量。
她對美好的未來充滿期待,
那觸手可及的龐大權力,正隔空滋潤著她老邁的軀體。
畢竟,
權力這等“神藥”,對任何人來說,都是能夠滋養元氣的。
劉欣侍奉在祖母的身旁,聽著她毫不客氣的話語,嘴唇微動,但終究沒有說什麼。
他隻安靜的攙扶著祖母坐上車架,然後在攀登自己的王車之時,回頭同不遠處的母親丁姬相望——
他的祖母不喜歡他的母親,
在失去了兒子以後,
這個渴望權勢、具有強烈控製欲的女人,更恨不得將劉欣這個孫兒,死死的捏在自己手裡。
而丁姬作為劉欣的生母,不論從情感上,還是血脈上,都比傅氏要親近太多。
所以,
傅氏不可能放任她跟劉欣的接觸。
這個孫兒,
隻要依賴自己就好了!
即便在即將遠行,
運氣好的話,很難再回到定陶的當下,
傅氏也不允許丁姬出現在劉欣麵前,從自己的身邊奪走孫兒。
因此,
劉欣隻能見到自己身處宮殿角落,
直到傅氏登上封閉的車架後,才敢探頭出來的母親。
他看了她一會兒,隨後便不再回頭的上車、離去。
隻留下丁姬停留在原地,默默的流淚。
而在中山,
劉興的車隊馬上也要啟程。
他的母親馮媛同樣過來送他。
劉興有些不舍的拉著母親的衣袖,但礙於旁邊懷孕的姬妾,到底沒有像個嬰兒一樣痛哭流涕。
但他的妾室衛姬還是指著圓鼓鼓的肚子笑話他:
“中山王和我這個相比,誰大誰小呢?”
劉興被她揶揄的漲紅了臉,於是鬆開了衣袖,背著手板起臉,說她對自己不恭敬。
衛姬一點也不害怕,隻是嗬嗬的笑著。
馮媛也跟著笑了一會,隨後看著那往來的仆人,以及成堆的行李,又不免添上幾分愁容。
“不管怎麼樣,好好的回家就行了。”
當年美麗又富有智慧和膽量的馮婕妤對著自己的兒子說道:
“你的性格老實,既沒有通曉文學的智慧,也沒有帶兵打仗的勇氣。”
“能夠成為一地藩王,享受安然的富貴,已經是上天垂憐了。”
“沒必要對著陷入泥淖中的皇位生出妄念,以至於失去了自己原本擁有的東西。”
劉興乖乖的應下。
他被母親提點過一番後,知道自己的機會很小,便不再有多餘的心思,去執著於某些東西。
他走過去摸了摸衛姬的肚子,感受著裡麵孩子的動靜,有些遺憾的說:
“這樣遙遠的路途,怕是無法及時趕回來,見到孩子出生了。”
元帝的子嗣,
都遺傳了他單薄的精力。
皇帝生下的大多夭折,還有兩個被他親手拋棄的;
定陶恭王劉康僅生下劉欣一個子嗣;
輪到他這裡,
更是年近四十,才同衛姬有了第一個孩子。
劉興對這個孩子很是期待,即便有可能是個女兒,也一直為之做著籌備,希望其能一生無憂。
結果臨盆的日子將近,
他卻要遠行去長安了。
衛姬安慰自己的丈夫說:
“你要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去了,這個孩子則會在他出生的地方等你!”
劉興聽了,便露出一個憨厚開心的笑容。
隨後,
他便登上馬車,在一陣顛簸中,朝著長安而去。
陽光燦爛的時候,
兩位諸侯王的車架一同進入了長安。
禦史大夫孔光領受皇帝命令,過來迎接他們。
他先是見過了定陶王,然後才拜見中山王。
對於前者,孔光認為他是個俊美有文采的少年,舉止都很得體,心裡有些欣賞。
後者則是有些憨厚,體型有著符合這個年紀的圓潤,說話的聲音不夠洪亮,交談間也仿佛受不了暑間的熱氣,不斷的滲出汗水,使其形象更加狼狽。
但禮法在前,
孔光還是更加傾向於中山王。
他對自己的弟子說,“中山王固然同定陶王相距頗大,可其年長,稟性老實憨厚,身邊的物品用度,看上去都非常簡樸。”
“這對眼下的大漢來說,實在是很珍貴的品質。”
承平至此,
大漢朝的上層在許多方麵,都顯露出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景象。
開國時的艱苦樸素,已經完全消失了痕跡,
隻有炫耀財富、比拚權勢,才是貴人們流行的玩法。
孔光對此,自然是看不慣的。
他希望之後的天子,能夠以身作則,帶領著臣子們,恢複大漢前三代的質樸。
“而且中山王的母親馮氏,是一個聰慧有德行的女子。”
“馮氏的家風,較之其他權貴公侯,也要清正許多。”
“如果中山王做了皇帝,有母親的教導,又有你這樣賢德的臣子輔佐,天下的風氣肯定可以得到糾正!”
王莽附和老師的話語,不斷的點著頭。
但是等他回到家中,麵對自己的叔父王根時,卻這樣告訴對方:
“定陶王劉欣,更加適合做天子!”
剛剛收到傅氏送來的一大堆禮物的王根沒有詢問王莽緣由,隻是笑著點頭,“我也這樣認為!”
這讓做好準備,解釋自己為何如此判斷的王莽微微一愣。
好在他很快反應過來,微笑著稱讚起了王根的智慧。
事後,
他才收斂笑容,在心裡想:
王根跟王商相比,還要愚蠢和貪婪!
可惜,
這人眼下卻是王氏的掌權者。
去年秋天的時候,
感覺自己好很多了的王商,便重新放縱了起來。
他納了幾名新的美人,以彰顯自己的雄風再振。
結果樂極生悲,
秋冬轉涼的時候,
精氣沒有得到恢複,還被大肆散出去的王商,再次病倒了,並且不能再起。
王氏那兄終弟及的大司馬大將軍職位,就此落到了貪財到隻要給夠了錢,什麼都敢辦的王根手中。
“這樣的人不一定能夠依靠。”
“我要自己想想辦法,以免出現問題!”
王莽這樣想著,隨後提筆寫了一封信,派人送入宮中,呈遞給昭儀趙合德——
就像淳於長攀附上皇後趙飛燕一般,
他王莽自然也能通過自己的努力,在後宮中尋求到新的助力。
而趙合德收到王莽的消息,心中便有了主意。
當皇帝接見完兩位諸侯王,過來陪伴趙合德之時,
後者便詢問起皇帝,“這兩人之中,你更喜歡哪個呢?”
皇帝捏著她的臉調笑著說,“自然是年紀小的。”
劉欣言行舉止都很得體,無時無刻都顯示著對自己的尊重,對皇權的敬畏。
這讓皇帝心裡感覺十分舒服。
雖然劉欣是他二弟劉康的兒子,
後者又曾挑戰過自己太子的位置,
但那終究是過去的事情了。
如今的劉康已成塚中枯骨,
他的兒子在自己麵前,還尤其的恭順……
皇帝對此,其實是有一種隱晦難言的得意之情的。
至於劉興,
這個同樣憑借母親的受寵,在當年差點動搖他太子位置的兄弟,
在時光的衝刷之下,卻仍保留著一副溫和寬懷的模樣。
他的智慧沒有增長,
他的才能沒有發展,
偏偏那一副快樂憨傻的樣子,一直沒有變過。
皇帝看得出來,
他這些年沒有受過什麼委屈和煩惱。
這讓皇帝覺得有些氣惱,想起了一些過去的事情。
不過,
趙合德可不知道皇帝的想法,
她隻是鬆了口氣說,“那就好,我還以為你要選中山王呢!”
皇帝疑惑的問她,“你擔心這個乾什麼?”
這個女人,
連他的親生子嗣都不關心疼愛,
如今怎麼在他選擇繼承人這件事上,流露出了這般關注?
趙合德便回道,“我知道陛下召見兩位諸侯,是為了什麼。”
“我和姐姐的以後,也是要指望著這件事的,又如何不關心呢?”
她話語一頓,轉而又說道,“我聽說宗廟祭祀,向來是由兒子祭祀父親,沒有聽說過弟弟祭祀兄長的。”
“即便有幾個例子,可弟弟準備的祭品,難道會比子嗣準備的更加用心得體嗎?”
“我為陛下考慮,也很喜歡定陶王這個少年郎。”
皇帝聽到她的話,沉默了一陣,然後將這個惡毒卻美麗的女人擁入懷裡。
“你說得對!”
“既然你已經有了傾向,那朕也就不多猶豫了!”
正好,
將劉欣過繼為自己的兒子,
從禮法上來說,總歸還能算是“父死子繼”。
這樣一來,
等自己死後,
王氏這支外戚,
趙氏姐妹這對先帝遺孀,
都可以憑此,跟新帝扯上關係。
而傳位給劉興,
則有可能因為世係的轉換,從而引發舊有聯係的中斷,讓王氏、趙氏姐妹,都沒有個好下場。
這樣的話,
他又何必親手扼殺那兩個孩子呢?
皇帝撫摸著懷裡美人柔嫩的臉龐,心中情緒翻湧。
他忽然開口問道,“合德,你們姐妹對朕有多少真心呢?”
趙合德當即就說,“當然是全都給了陛下!”
“不然的話,我和姐姐又何必時刻黏著陛下呢?”
得到這樣的回答,皇帝滿意的笑了笑。
“那就好!”
“隻要你們姐妹不辜負朕,朕也絕對不會辜負你們!”
“陛下……”趙合德纏綿的開口,倒在了皇帝身上。
很快,
兩人便糾纏在了一起。
隻留下旁邊窺探的漢元帝劉奭,看得一臉菜色。
“你還要看下去嗎?”
打算離開這裡,避免眼睛受損的何博招呼他道。
劉奭原本想著,
皇帝總算召見了兩位血親,有了確定繼承人的想法,
自己無論如何,也當過來看上兩眼——
劉漢的先祖,有一些跑到西海,跟嬴秦玩起了“互相偷家”的遊戲,
而西海至今還未能像新夏一樣,跟中原鬼國融為一體。
所以,
即便皇帝昭告天下,祭拜宗廟,說自己定下了儲君,這消息一時半會,也不會被太祖世宗們得知。
劉奭覺得,
麵對這樣的情況,自己應當負擔起責任,便強打起精神,走出一直自閉的陰宅,請求鬼神帶自己來到長安。
結果,
卻是親眼了自己這位多情子嗣“愛美人不愛江山”的畫麵!
“走走走!”
“再看我就把自己的眼睛摳下來!”
生前一向儒雅,風度翩翩的元帝已經被逆子氣的失去了理智,被逼出了幾分老劉家的姿態。
“要是難受,回去後還可以把腦子也一塊拿出來,泡到忘情水裡。”
左右死鬼許多地方,是可以拆卸的。
那些為了謀求一個璽印,掌握一方權柄的鬼吏們,就會在工作壓力過重之時,選擇將自己腦袋摘下來,讓同僚們拿去踢蹴鞠,身體則是躺在一邊休息。
“這可比處理文書舒服多了!”
在踢球結束之後,這些鬼吏還會如此說道。
而了解到這種事的何博也關心的問過兩句:
“這怕是不好吧?”
“腦袋比不上鞠球圓潤,踢起來腳感不是很好!”
“我覺得關鍵的問題不在這方麵。”
主管陰陽政務的西門大夫淡淡的回道。
得到鬼神建議的劉奭也委婉的表達了自己的拒絕,“這個倒不至於。”
何博於是“哦”了一聲,不再強迫劉奭順從自己的想法。
他隻是把這個死鬼放回了陰間,等到皇帝劉驁親自為劉欣舉行了加冠儀式,向朝臣們明示自己的選擇後,便轉去了西海那邊,視察起了太平道的工作。
……
“開門!”
“我知道你在家裡!”
“有本事傳道,為什麼不敢給我開門!”
秦國的隴南郡,
一處小小的村莊中,
有飛鳥撲拉拉的落下,於無人探知處變換成為一名俊美的君子,然後來到一座簡樸的宅院之前,拍打起了大門。
裡麵的人沒有回應,
連主人養的那條黃狗,都沒有為他的到來而叫兩聲。
何博便生氣的揮袖道,“好,這都是你逼我的!”
他轉身走了兩步,離開大門的位置,找到院牆最低矮的那一截,隨即開始了翻牆。
當何博騎在牆頭,得意洋洋的朝著裡麵看去的時候,
西海地區的大賢良師,正從容的持著九節杖,坐在院子裡吃自己種出來的葡萄。
他很是自然的看了高高在上的何博一眼,又低下頭輕輕踹了下企圖溜過來偷葡萄吃的黃犬。
“這個東西就算掉地上,也不是你能吃的!”
“怕什麼,變成死狗也有我收著!”
跳下牆頭的何博大手一揮,豪橫的表示黃狗愛吃多少吃多少。
丙午日,
上帝與犬立約:
“凡食物擲於地者,皆為犬有。”
“當然。”
“亂吃臟東西還是得挨大嘴巴子!”
“那貓呢?”
太平道西秦分道的大賢良師看了眼正趴在房頂上曬太陽的狸奴,又詢問上帝,希望祂不要厚此薄彼。
於是上帝又同貓立約:
“貓貓可以騎在狗身上!”
大賢良師這才滿意的點了點頭。
曬太陽的小貓也有所感應咪了一聲,在房頂上翻了個身,曬起了另一麵的毛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