綏和二年,
天生異象。
天空中的熒惑忽然暗淡下去,透露出不祥的氣息。
群臣於是又開始上奏,希望皇帝能夠感悟上天降下的警示,匡正自己的德行,彌補過失。
而收到這些騷擾文件的皇帝劉驁,卻沒將此事放在心上。
他跟趙氏姐妹說,“朕登基至今,已經有二十五年了。”
“年年都有災禍,時時皆有異像。”
“可朕不還活得很好嗎?”
“去年,朕順從他們的要求,過繼了定陶王為太子,他們怎麼還不滿意!”
“這群臣子,總喜歡抓著一些天地自然的景象不放,然後用它來指責朕有問題!”
趙氏姐妹便用唇舌安慰起了失落的丈夫。
這讓皇帝情念大動。
他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盒,又從中拿出一枚藥丸吃下。
隨後——
一粒金丹吞入腹,
始知我命不由天!
身體很快燥熱起來的皇帝,擁抱著這對嬌妻美妾,在宮室中白日宣吟起來。
何博看到這一幕,再次發出感慨來:
“唉!”
“磕藥都磕的一代不如一代!”
“以前的皇帝磕藥,為的是求長生。”
“現在的皇帝磕藥,卻是為了跟妃子們玩耍!”
“看來劉驁的確是要爽死了!”
而隨著上帝的話音落下,
正在跟真愛們纏綿的皇帝,也忽覺脊背一刺,胯下一涼,雄風不再。
但看著美人們期待的目光,
皇帝也沒有多去思考,這樣的情況意味著什麼。
他隻是又吃了兩顆藥,等其發揮作用後,再次與美人擁抱在了一起。
服侍皇帝的宦官檢查了下空了的藥盒,便吩咐其他人道:
“去叫那些方士再多煉幾批神丹!”
“這是陛下日日要用的,可不能停了它!”
但收到命令的方士也有話說:
“這等虎狼之藥,五日一顆,已經很傷身體了。”
“陛下卻拿它當飯吃,這可真是了不得!”
“看來,我得想辦法收拾行囊財物,早早的跑路!”
不然的話,
哪天皇帝爽死了,
他這大好頭顱,注定是要被砍去做陪葬品的!
聞著煉丹室中彌漫的“陽氣”,方士下定了決心。
而當這位主治“元氣不足、腎水匱乏”的方士離開後不久,
皇帝果然因為過度疲勞而生了疾病。
他躺在床上,聯想到自己的年紀,還有大漢先祖們的平均壽命,忽然惶恐起來。
他詢問醫者,“我的情況怎麼樣?”
醫者搖了搖頭,告訴他問題不小,醫治起來並不容易。
皇帝便生了怒氣,嗬斥他的無能,轉而找人過來,“去訓誡丞相!”
他想起之前上報的奇異天象,還有著隨之而來的疾病,
為了安心和祈福,
決定按照之前的傳統,獻祭一個丞相給上天。
丞相翟方進遭遇了實打實的“禍從天降”,根本無力抗爭,隻能在旨意下達後不久,於家中自儘。
“這下朕感覺舒服多了!”
自覺人祭有效的皇帝恢複了健康,看著麵前美麗的趙氏姐妹,得意的笑道,“朕一定會長命百歲,讓你們能夠享受終身的富貴!”
至於那個太子?
嗬,
他連自己親生的都不管了,
哪裡還有精力去注意他?
且讓他久久的待在那個位子上吧!
後者也露出高興的笑容。
沒多久,
雙方又廝混在了一起。
於是,
負責為皇帝診治的醫者也開始了跑路。
他們說:“雖然沒有扁鵲那樣的醫術,但卻可以擁有扁鵲那樣的身法!”
“我們沒有能耐阻止天子損耗自己身體,便隻能想辦法保全自己了!”
磕藥縱欲,
腰子已經廢了,
距離爽死還有多遠呢?
可惜,
皇帝對自己的身體一點都不了解。
他仍舊在磕藥,仍舊在馳騁。
畢竟他有兩個真愛,
要是不多多埋頭努力,
又怎麼可以滿足他們呢?
秉持著這樣的想法,
才宣布自己痊愈沒多久的皇帝,就在走下趙合德床榻之時,忽然眼前一黑,口吐白沫,抽搐的暈了過去。
宮人們發出尖銳的叫聲,
趙合德更是慌張的撲到皇帝身上喊叫著,“你怎麼回事?”
“你不是說自己絕對不會死在我前麵的嗎?”
然後她又朝著宮人喊道,“快叫太醫,叫太醫啊!”
幾個沒有跑路成功的太醫便被宮人提溜了過來。
他們顫顫巍巍的為皇帝把了脈,最後說,“不行了。”
“陽氣已經儘了。”
“隻能準備一些事情了。”
旁邊的太後王政君氣得紅了眼睛,揚言道:
“都是那兩個妖女的錯!”
“一旦天子崩逝,”
“我要讓她們為天子陪葬!”
當皇帝忽然倒下的消息傳到耳中時,
王太後就趕了過來,並且迅速下令,將趙合德這個直接當事人扣押在了一處宮殿之中。
趙飛燕作為皇後,到底還要給她幾分顏麵,但如今也被許多人盯著,舉止不能自由。
倒在榻上,恢複了些許神誌,但口不能言的皇帝聽到了母親這段話,忽得生出了力氣。
他抓住醫者的手,艱難的說,“不,不死……”
“朕要活著!”
“皇後、昭儀,她們……她們不能!”
王太後隻在旁邊抹淚,“你都這樣了,還要護著那兩個妖婦女!”
“你這是被她們迷惑了心智啊!”
“我早就應該殺了她們,讓你恢複清醒!”
“不,不!”
皇帝掙紮的更加厲害了。
他的臉上浮現出詭異的潮紅,身體抽動著,企圖爬起來,請求母親在自己死後,不要傷害自己的真愛們。
結果才勉強挺了挺上半身,
皇帝便又重重倒下。
“飛燕,合德……”
他的手攤開,嘴角帶著些許的豔紅,眼睛瞪大,就這樣不放心的死去了。
旁邊的史官提筆就此記下:
“大漢第九任天子,縱欲而亡。”
老年喪子的太後崩潰的哭泣了起來。
等她好不容易止住了淚水,便要履行自己先前的諾言。
“去抓了趙合德!”
“她害死了皇帝!”
被攜帶刀劍白綾的宮人找上門時,
趙合德拍著胸脯大喊:
“我對待天子,就像對待嬰兒一樣輕柔!”
“我怎麼可能害死他!”
“而且帷帳裡麵的私事,我怎麼可能說給你們聽呢!”
“你們什麼都不知道,竟然誣陷皇帝是因我而死的!”
“這不公平!”
“陛下,陛下!”
“你才咽氣,你的身體還沒有冷下去,就有人來欺負我了!”
“劉驁!你這個沒用的男人!你不是說了要寵愛我一輩子的嗎?!”
她哭喊的厲害,一向嬌媚可人的嗓音變得嘶啞淒厲,充斥著行至末路的癲狂。
而當宮人拿著白綾上前,想要送她上路時,
趙合德便直接吐出一口鮮血,倒在地上,滿是不甘的死去了。
這對纏綿了一生的鴛鴦,
倒還真實現他們過去“不能同生,但願同死”的誓言。
當然,
不出意外的話,
他們在陰間也能繼續在一起。
反正劉奭早就放出話去,表達了自己“棒打鴛鴦”的決心。
但趙飛燕還活著。
她身為皇後,大漢的國母,
沒有直接問題的話,是很難被處置的。
皇帝的確死在了她妹妹趙合德身上,可這關趙飛燕什麼事?
所以,
她仍舊理直氣壯的活著,企圖占有“太後”的權位。
畢竟新帝劉欣還沒有二十歲,又是個文雅的人,肯定是需要“母親”輔佐的。
奈何,
她的競爭對手實在是太多了。
對她抱有仇恨的太皇太後王政君、
正摩拳擦掌,打算幫助孫兒治理天下的傅氏,
都不是趙飛燕能夠對抗的。
麵對著這兩位元帝後宮老人的步步緊逼,
原本信心十足,打算垂簾聽政的趙飛燕很快就萎靡了起來。
她在困境前意識到:
天底下的人,
除了那個剛死不久,正在發爛發臭的先帝劉驁之外,
再沒有誰會對著她掏心掏肺的付出和順從。
於是趙飛燕膽怯的對那兩位老婦人說道:
“我願意隱居在行宮裡麵,安靜的保有富貴,不再乾預朝政。”
可王政君還不願意放過她。
好在王莽及時的找到姑母,勸說她道:
“大漢還沒有處死無罪皇後的例子。”
“何況新帝繼位,必然會重用自己的母族,姑母不應該在失勢的趙飛燕身上浪費精力。”
王太後采納了這位素來聰穎有能力的侄兒的建議,轉身去同傅氏爭鬥起來。
如今,
她已經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兒子,
名義上的孫兒,有著自己親生且強勢的祖母輔佐,對她根本沒有任何需求。
除了王氏,
她還擁有什麼呢?
王政君絕對不允許傅氏利用新帝的權柄,扶持自己的家族,從而奪走王氏的地位!
就此,
前朝後宮,
又迎來了一場新的風雨。
新的皇帝,帶來了新的外戚。
而傅氏在被皇帝尊為“恭王太後”後,那毫不掩飾的對權勢的渴求,對自己家族的提拔,
以及皇帝按照自己意願,扶持起來的母族丁氏,
也不知道會為朝局帶來什麼樣的影響。
……
“但隻要不像先帝那樣放縱外戚,並且沉迷女色就好了。”
下朝的孔光,仍舊在同自己的弟子交談。
雖然宮廷裡麵的人,對先帝的死因保持著沉默,
但天下終究沒有不透風的牆,而先帝的荒唐作風,也稱得上眾人皆知。
為他煉丹的方士,還有為他治療的醫者們,
在跑路之前,也不介意透點口風,告訴彆人自己腿腳如此靈活的緣由。
是以,
知道先帝真“爽死了”的孔光,對沉迷女色這件事,的確是有了較為強烈的應激反應。
本就堅持儒家禮法道德的褒成侯,隻希望年輕的新帝,能夠聽從勸諫,吸取經驗,不要走上先帝的老路。
好在,
就劉欣入京以後的表現看來,
這位新帝性格柔和,與人友善,而且並不同女子過於親近。
這讓孔光生出了額外的期待。
也許對方會聽取臣子正義的勸諫,指引大漢返回正確的軌道呢?
雖然比不上中山王劉興年長,還需要太後的輔佐……
可在大漢朝,
外戚輔政,本就是一向傳統。
孔光反對的,不過是放縱外戚,讓他們變成王氏那樣的毒瘤罷了。
“隻是可憐了你!”
孔光想到失去先帝這個血親的外甥後,地位迅速動搖起來的王氏,便對著麵前的王莽唏噓起來。
“扶立新帝,以至於傅、丁兩家興盛起來,你的叔父兄弟,應該對你頗有怨言吧?”
孔光是知道王莽最終選擇了支持劉欣的。
因為他將趙合德勸說先帝的話,對著孔光也說了一遍,並將這位禮法的當世代表,說的啞口無言。
畢竟哪怕過繼的兒子,也是禮法上的真兒子。
其上供的祭品,總比兄弟給的要好。
而孔光先前支持中山王時,列舉的商朝舊例中,
也的確存在弟弟一繼位,就把死鬼老哥扔到宗廟角落裡吃灰的情況。
但孔光還是忍不住關切的說,“我聽聞傅太後為人剛暴,強於權謀。”
“如果定陶王繼位,她一定會抬舉自己的親族,影響到王氏的地位。”
這樣一來,
王氏豈能對支持劉欣的王莽沒有怨言?
可王莽擺出一副決然堅定的樣子說,“我遵從禮法,為國家儘忠,怎麼能把家族的利益,放在天下的前麵呢?”
“隻要大漢的社稷得到延續和昌盛,我的家族又算得了什麼呢!”
孔光於是非常感動,認為王莽是個能像周公伊尹那樣,輔佐新帝的賢德之臣。
“現在皇帝秉持謙和端正,又有你這樣壯年有為的臣子輔佐,想來天下很快就可以安定了!”
王莽聞言,隻是露出一個淡然的微笑。
等回到家裡,
王莽才撫摸著胡須,思索起新的朝局來——
王氏,
固然是他立足之基,
但王氏的奢侈放縱,已經是天下人所知曉的事情。
這自然不會帶來好名聲。
而年近四十,
通過施舍錢財,運用權勢,籠絡了一批又一批的士子文人,為自己傳播聲望的王莽,已然羽翼豐滿。
他不再需要依附王氏,
而後者低到入土的聲望,隻會給正被人吹捧為“罕見完人”的王莽拖後腿。
所以,
王莽需要王氏受到打壓。
一方麵,降低王氏帶給自己的負麵影響;
另一方麵,則是利用這樣的事情,來彰顯自己的“出淤泥而不染”,還有那“大義滅親”的完美德行。
反正有長壽的太後王政君在,
王氏即便有所淪落,也不會低賤到哪裡去。
“而且傅氏的富貴,又會持續多久呢?”
王莽眯著眼睛,想起傅太後的作風,並不覺得她可以一直壓製自己的孫兒。
雛鳥總有飛出巢穴的一天,
何況登基為帝,有了魚龍之變的劉欣?
王莽可早就聽說了,
那位才進化為皇帝不久的定陶王,表麵上對自己的祖母十分恭敬,可對祖母選定的,同樣出身傅氏的妻子,並不親近。
如今後者成了皇後,
也沒有得到皇帝的重視和親愛。
王莽覺得,這必然是因劉欣心思深沉所致。
雖然他在羽翼未滿,而且有“孝道”壓製時,不得不順從祖母的意思。
可不願意同傅皇後同居一室這一點,已經顯露出了他的心誌,並不像麵上那般柔弱!
如今他是皇帝了,
“皇帝”可不需要一味的遵從禮法。
哪怕他不說,
也會有自覺的臣子站出來,替皇帝解憂!
王莽已經打聽到了——
做了皇帝的劉欣,開始提拔起自己做太子時的舍人董賢,時常召見他於私下議事。
想來,
這位就是皇帝選擇的,用來傳達自己心意的“傳聲筒”吧!
到那個時候,
出身外戚,跟王太皇太後親近,卻“不容私情”,並且在清流士人中具有優良名聲的王莽,絕對會得到皇帝的重視,用來跟傅氏這些新外戚抗爭。
“哼!”
“一切都如我所料!”
“人性不過如此!”
昏暗的室內,
王莽難得的流露出一絲心中情緒來。
他的目光中,透露出對權勢的無比渴求,還有對未來的期待。
就像他那位老師,期待著大漢的好轉一樣,
王莽也期待著新帝揮動自己的衣袖,攪動起朝堂的雲雨,讓他這條潛伏太久的魚蛇,可以趁著激蕩的風雲,真正的翱翔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