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6章:漢亂(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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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廷近來亂的厲害啊……”

就在新帝登基,改元建平之時,

何博正在黃河底下,招待自己的客人。

剛剛死下來的王延世聽著上帝的輕歎,沒有絲毫反應,隻依托對方的威能,站在洶湧的河底東張西望,對著那不時卷過頭頂身邊的洪流,發出大聲的驚歎。

何博見了,便故意挑他的刺,“你生前為大漢江山累死累活的,怎麼聽到我這樣說話,卻沒有爭辯呢?”

王延世有點委屈的縮了縮脖子,“我生前為大漢儘力到了最後一刻,現在變成了死鬼,總不能還要耗費心力,去惦記活人的事情吧?”

他是個老實的人,

但也不是個固執的犟種。

因為犟種是沒辦法應付暴躁狂野的黃河,在這風雨飄搖的洪泛之時,艱難維護住那搖搖欲潰的堤壩,堵住黃河缺口的。

隻有因地製宜、因勢導利,才能實現目標。

而現在,

王延世累死在了治水的路上,魂靈還被惡趣味的鬼神抓到黃河底下,當成一條“黃河大鯉魚”玩弄……

他哪裡還有精力去管朝堂上的紛紛擾擾呢?

那幾家權貴要不顧天下萬民的爭鬥,

就隨他們去吧!

他一個發爛發臭的死人,還能對此說什麼?

何博便笑了,“我還以為你死了也要做個糊裱匠呢!”

王延世就說,“我做大河的糊裱匠,是為了兩岸的百姓。”

“這天下到底不是劉氏一家的私產,還是要顧及萬民生計的。”

“可惜那些肉食者卻跟你的想法不同啊!”

何博對著王延世舉起了酒杯。

等到這場“接風宴”結束,

何博又帶著王延世順著綿延的大河,在其內部遊蕩了起來。

洪流不斷的從四麵八方席卷而過,潑出一副末日的姿態來。

王延世更加驚歎了。

他的後半生,都在黃河邊上渡過,

即便在其死前,也沒有離開過大堤——

實際上,

王延世對自己會被“累死”這件事,並沒有多少預料。

他早已在風浪中漸漸麻木,覺得自己就像一塊被投入滾滾浪潮中,用於阻擋河水傾瀉的石頭。

直到堤壩被洪水衝垮,

石頭被流水穿透,

被人譽為“小禹王”的王延世,也在巡察一處防洪大堤時,忽然眼前一黑,隨後失足濕身。

他本來是要落入河水中淹死的,

就像這些年裡,被洪流衝走的百姓們一樣,

就像這些年裡,被不斷投入水中,阻塞洪流的頑石一樣。

但浪花把他推到了岸上,

垂目於人間的上帝降下了仁慈,允許他能躺在岸上,在眾人的擁護中離去。

“小禹王走了,我們該怎麼辦?”

彌留之時,王延世聽到彆人憂慮的聲音。

他想:

是啊,

大河的堤壩還沒有修繕完全,

兩岸的百姓又將何去何從?

可很多事總充滿了遺憾,

被世人號為“小禹王”的自己,到底是不能治理好大河了。

“如果您允許的話——”

“我希望自己能變成河中的一條魚。”

王延世對著渾濁的黃河水,向這條大河的主人發出請求。

“為什麼呢?”何博詢問他,“你的功德對比其那遭到自己祖先厭惡的成帝劉驁,都要光大卓著。”

“你可以像這長流不息的大河之水一樣,在冥土中享受恒久的富貴。”

可王延世說,“因為我不希望自己即便死了,還會被人稱之為‘糊裱匠’啊!”

他之所以選擇像大禹的父親鯀那樣,用沉石堵口的方法,來阻攔愈發洶湧的河水,

是因為他沒辦法調動兩岸那些早已被權貴納入掌中,視為自家之財的民眾;

是因為他沒辦法從日益拮據的國庫中,爭取更多的款項;

是因為他沒辦法阻止肉食者在侵吞百姓血肉的同時,又去侵吞國家的財富。

巧婦是難為無米之炊的,

他隻能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像個媳婦一樣,忍著委屈和辛苦,給大漢做點縫縫補補的事情。

“現在的局勢很不好,可以後總有變好的時候。”

“等到那一天,朝廷總歸是能壓製住那些無能可鄙的權貴,積蓄起足夠的財物,調動起足夠的人力,來修補這條大河。”

王延世說道,“我這條魚若能遊走在大河之中,了解它的流向和水量,以及兩岸堤壩的情況……總可以為後來繼承這份事業的人,提供一點幫助吧?”

何博隻靜靜的看著他。

王延世被他看的有些惶恐,擔憂自己生前指著大河罵出來的話語,仍舊被鬼神銘記於心,從而使得這個遺願無法得到滿足。

好在鬼神並非胸襟狹小之輩。

何博最後拍了拍王延世的肩膀,很是欣賞的說道:

“我一直喜歡你這種主動肯乾的性格!”

“你放心,你的願望我絕對滿足!”

王延世便驚喜的感謝起上帝的恩賜來。

隻是他不是很明白,

為何之後到了陰暗卻祥和的冥土,對那些早已死翹翹的先人們說起這件事時,對方會露出一副似繃非繃的表情來?

不過沒關係,

王延世自己問心無愧就好了。

……

而隨著一條奇怪的遊魚於大河中逆流而上,

大漢近二百年的社稷,也在奇怪的道路上越跑越快。

建平二年,

察覺到國家有了嚴重問題,但自己一時難以解決的皇帝,向一些方士發起了谘詢。

“大漢的天命還能持續多久呢?”

後者很是肯定的回道,“馬上就要到頭了!”

於是皇帝惶恐的發問,“朕該怎麼延續社稷宗廟?”

對方說,“天命更迭,是注定的事情,陛下即便是天子,也沒辦法阻止這一點。”

“但!”

“臣既為陛下所請,自然要為陛下出謀劃策,以示忠誠!”

通過一番玄之又玄的做法和描述,

皇帝下了一道神奇的聖旨——

不用再等待之後的跨年,直接將目前的“建平二年”,改為“太平元將元年”,

並將自身的尊號,改為“陳聖劉太平皇帝”。

而其這樣做的目的,

是為了欺騙上天,

讓那有著赫赫目光的上帝,認為人間的朝代已經發生了改變,天命從劉氏天子這裡,轉移到了其他人身上。

是以,

方士們將此事稱之為“更受命”。

但上帝哪裡是大漢改換一個名字,遮住一部分麵孔,就認不出來其是什麼鳥樣的糊塗蛋呢?

哼!

即便是粉身碎骨,

上帝也會將其來源經曆,看的清清楚楚,並記錄在案!

所以這件事,很快便被人揭露出來,成了一場朝野皆知的鬨劇。

皇帝羞惱的收回了旨意,恢複了建平的年號,回到後宮和自己的近臣閉門生起了悶氣。

朝堂上,外戚之爭還在繼續。

地方上,天災和人禍仍舊不斷。

而當這肆意妄為的狂風吹過相對僻靜安寧的川蜀時,

太平道在中原的大賢良師也決心行動起來。

“我要去關東那邊傳道了。”

“你要不要跟我一同前往呢?”

他收拾好了行囊,攜帶了一些弟子,然後對早已從“頗有佳姿”的青年,進化成油膩中年的周堅發出了邀請。

周堅疑惑的說,“為什麼要去那麼遙遠的地方呢?”

從川蜀之地前往關東地區,可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

“而且這裡伐山破廟,滅絕淫祀的工作還沒有完成,突然抽離人手,會有影響嗎?”

這些年來,

太平道在川蜀的發展很是迅猛。

他們擁有了許多追隨者,

然後又在大賢良師的帶領下,驅逐了不少盤踞於山野之間的蠻夷,以及紮根於鄉間無知之人心中的野蠻習俗,搗毀了一些凶神惡魔的廟宇。

除此之外,

太平道還在自身的力量壯大起來後,帶著百姓前往了幾次郡縣的治所城邑,同居住其中的官員、豪強們談判。

當後者看到來勢洶洶的太平道,還有他們手裡拿著的武器時,神情便顯得十分柔軟。

隨後,

雙方進行了坦率的交流,充分交換了意見,並取得了暫時的友好成果。

畢竟,

當地官府和豪強,也不想再激起一次新的民變。

已經傳播開來的太平道一旦鬨騰起來,可不像那些起事之時,隻能聚集起幾十上百人的庶民一般,容易鎮壓下去。

但他們自然也不甘心分出那些相對於自家莊園來說,極為微渺的土地,返還給那些低賤的平民。

事後,

豪強們便對著喜歡為百姓出頭,念叨什麼“分田地、均貧富”的太平道表達了自己極大的憤慨,並暗示在接下來的日子裡,自己絕對會對這群穿著黃袍,拿著九節杖的道士,施以嚴重關切。

大賢良師孫衝則是淡定的回以“拭目以待”四個字。

“如果人手變少了的話,當地的士族官吏,怕是會有一些動作。”周堅捏著自己肥厚的下巴,如此說道。

經曆了那樣的對衝,

川蜀的權貴,已經默認太平道是個會造反的邪惡勢力了。

但肉食者向來可鄙,具有天生的軟弱性,

為了能穩定的汲取財富,

為了自己的政績沒有汙點,

更為了防止自己打不過太平道,造成更惡劣的影響……

這才沒有直接動手。

對此,

孫衝隻是微笑著說,“我在新夏的時候,我的老師便告訴我說:

太平道隻能帶領民眾一段路程,踏上一條依靠黎庶力量,也能謀求富足安定,不畏懼權貴的道路。

但民眾能夠在這條路上走多遠,做到何等地步,終究是他們自己的事。”

太平道也不能給人時時依靠嘛!

“而且新一代已經成長起來了,川蜀的眾多信眾,也會逼得肉食者投鼠忌器。”

“即便有了不測,我也相信他們的力量!”

“所以,我應該去更加艱難的地方,為那裡掙紮茫然的人,謀取更多的福澤!”

自成帝以來,

天下愈發沉淪。

關東之地也因為接連而來的天災人禍,變得人心癲狂。

他們驚懼於天地、朝廷、豪強,

不再信任人間的許多東西,逐漸受到巫蠱的誘惑,企圖用瘋狂的信仰來減輕自己活著的痛苦。

而在大河兩岸,原本極為流行的“河伯廟”,也被喜新厭舊的信徒們,迅速廢棄——

即便有王延世這個糊裱匠的存在,減緩了洪水的彌漫。

但大河決堤的次數,並不會被人忽視。

隨著王延世的去世,

朝堂諸公沉迷於爭權奪利,更加漠視民間的掙紮,

百姓對大河的恐懼,也更加濃厚了。

他們忍不住的想:

既然你不讓我好好的活,

那我也不再給你供奉香火了!

大家一拍兩散吧,

我自己去尋找解決問題的辦法!

對此,

何博並沒有生氣。

畢竟這樣的事情,在他漫長的生命中發生過太多次了。

而諸夏仁慈的鬼神,

也不是域外那種,會故意使用洪水,來強迫凡人掏心掏肺信奉自己的奇行種。

他隻是尊重自然規律,順應潮水的起落罷了。

但孫衝卻無法如此。

他聽說了關東的苦難,更知道那裡的人,正因為那苦難而迷失在錯誤的道路上,心中便生出不忍來。

有火焰伴隨著災禍,而在人心中誕生。

可那不可被肉眼看見,被身體觸碰的星星之火,如果尋找不到正確的發泄途徑,也會把人活活燒死。

本就受苦的百姓,難道就應該這樣死去嗎?

人事不修的罪惡,應該降臨到百姓身上嗎?

真正應該被焚燒摧毀的,

還在那高高的雲端上呢!

“那我跟你一同去吧!”

周堅聽了孫衝的話,也為關東的人與事,發出了一聲歎息。

他收拾起了行囊,將自己這些年裡,通過獻祭了無數頭發,最終寫成的醫書交給了弟子,囑咐對方要把這上麵的東西好好傳承下去。

“我是為了救人而寫得這本書。”

“你們不要將它束之高閣,像那些時代研究經典的士族一樣,視為自家的私物,阻止彆人學習。”

“多多的傳播它吧,不要浪費了我的心血!”

弟子應下了他的話,發誓會跟隨留在川蜀的太平道們,向民眾傳播一位醫者的仁心。

周堅得到了滿意的答複,腳步也變得輕快起來。

他坐上馬車,

跟著孫衝這位大賢良師,朝著關東急急的走去。

與此同時,

何博正帶著幾個死鬼行走在風浪跌起的河岸邊上。

他看著王延世變成的鯉魚在裡麵遊動,隨手撿起一塊石頭,便朝他扔了過去。

扁平小巧的石塊在大鯉魚頭上蹦了一下,隨後跳躍起來,擦著浪花,打出了幾個水漂。

王延世嚇得趕緊沉到水下,不敢再探頭出來,吸引他人的目光。

上帝因此發出了得意的嘿嘿笑聲。

然後,

上帝跟自己身旁的死鬼們忽然感慨起來,“洪流愈發激蕩。”

“大漢的社稷還能堅持多久呢?”

“可能有兩代天子吧。”

孟子荀子兩位先賢這樣說道。

主張“人性本惡”的荀子更是補充道,“也不知道到了最後,是被權臣篡位,還是向嬴秦那樣,被人推倒驅逐出長安。”

“怎麼這樣說?”何博看向他。

荀子攏著手,消瘦飄渺的身影迎風而立:

“董仲舒當年提倡‘天人感應’,既有用上天來約束君主的意思,也有將君主奉為神靈的作用。”

畢竟天子能夠溝通天神,

做了某些事情,是會引起天地震動的。

而這樣的待遇,又哪裡是凡人能享有的呢?

也正因如此,

武帝以及之後的曆代君主,

雖然覺得“天人感應”這玩意,逼得自己每每遇到天災異像,就要獻祭一個三公重臣,十分不爽快,但也忍耐了下來。

壞處的確有,

但最後自殺以謝天下的人到底不是皇帝,

他自然是用不著過分排斥的。

“可當今天子自己弄了個再受命,便在不經意間,削弱了‘天人感應’對人心的約束。”

在此之前,

通過不斷的宣揚,

不斷的獻祭三公,

人心對大漢天子的神聖性,是較為認可的。

可再受命的鬨劇一出,

誰都能看出,

老劉家對自身擁有“天命”這件事,並不是很堅定。

高高在上的皇帝,也會恐懼於“自己被上天拋棄”這一可能。

既然如此,

你能夠受命於天,

那其他人,能不能嘗試一二呢?

“代漢者,當塗高”這句讖語,

可是從武帝時代,就流傳起來的呢!

“王氏的王莽,權柄日益強大,連皇帝和太後也壓製不了他。”

“這不是一件好的趨勢!”

旁觀者清,

哪怕對王政君來說,

王莽是自己的親親侄兒,

是自己在這世上,僅剩的幾個親人之一;

對皇帝來說,

王莽是幫他遏製傅氏,以免他那位祖母,完全的將自己這個孫兒當成傀儡的好臣子……

可對人間諸事,具有豐富觀察經驗的死鬼們,一眼就能察覺到其中的不對勁。

王莽的地位太高了,

他的權力太大了,

他的名聲也過於完美無瑕!

即便周公在時,都曾受到過流言蜚語的影響,引來周成王的懷疑。

但王莽呢?

他一個外戚,

還是個出身王氏的外戚,

真的會是個如同周公的聖人嗎?

荀子對此,很是懷疑啊!

何博聽了,隻是笑了兩聲,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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