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平四年年底,
王莽有感於愈發混亂的朝政,以追隨老師孔光的名義,辭官回到了自己的封地新都。
他的妻和子都跟隨在他身邊,並不明白王莽為什麼要“急流勇退”。
“王太皇太後還在朝堂上,她傅氏又能囂張多久呢!”
他的二子王獲如此說道,“依我看,就應該跟他們繼續鬥,把王家的東西都奪回來!”
其長子王宇則是愣愣的說,“這樣不好吧……天下是陛下的天下,臣子的任命,皆有陛下裁決。”
“怎麼能因為大司馬這樣的職位,數代皆從王氏所出,就將之視為王氏的私產。”
即便從某種程度上來講,
朝政多由權貴世代把持,
可秦漢的天命,
終究跟先秦之時的不同了。
除卻皇帝,
還有誰能在權力上,理直氣壯的父死子繼?
王獲對此,隻是不滿的哼了一聲。
“可董賢是個什麼東西?”
“他一個賣身上位的幸佞,憑什麼當大司馬!”
說罷,他也不管大哥,直接湊過身子,跟母親撒嬌祈求。
“新都不是個繁華的地方,我實在想回到長安享受快樂。”
他的母親,
王莽的妻子王氏沒有說話。
她伸手打開馬車上的小窗,看向前方的那一輛——
那是王莽所在的車架。
這位被世人稱讚的、狂熱追捧的“聖賢”,在私下同家人相處之時,總有種讓王氏看不透的感覺。
他時時刻刻都嚴於律己,時時刻刻都按照世人推崇的禮法行事,就像一個符合世人想象的、木偶泥塑的神靈。
她與他舉案齊眉了很多年,生下了好幾個孩子,卻還沒能看明白,那神聖外衣之下的麵貌。
但出於一個妻子、一名母親的直覺,
王氏暗中認為,這位良人對她、還有對他們的孩子,並沒有很是喜愛。
可好幾個孩子,
他怎麼會一個都不喜愛呢?
難道他不需要子嗣繼承的嗎?
為此,
王氏曾尋找到自己的婆母渠氏,想要探究其中緣故。
無論如何,
她是王莽的枕邊人,還是幾個孩子的母親,總要為這個家做一些事情的。
但那位沉默多年,隻靜靜承受著兒子供奉的婆母並沒有說什麼。
對方跪坐在那請回家中的佛像麵前,雙手合十,念誦著由許多年前,那位西來的法師所書寫的,為子女祈福的經文。
她的神情很是沉凝。
明明不是一張臉,不是一種神情,卻給了王氏王莽的感覺。
這讓王氏感到很不舒服,沒多久便退了出去,也不再多問。
“……反正到了新都,都給我將長安養出來的驕縱脾氣收斂起來!”
“不要敗壞了你們父親的名聲,讓他為此煩惱!”
王宇呐呐的點頭稱是。
王獲則是不以為意。
他想著:
我是他兒子,
他是我老子!
惹出點禍事又怎麼了?
總不能把他這個兒子活活打死嘛!
而坐在前車的王莽,對母子之間的談話一點也不了解。
他也不想了解。
天底下沒有誰比自己更加可信,
天底下沒有什麼東西比權勢更加值得珍重。
妻和子?
不過身外之物罷了!
他挑起垂下的車簾看向外麵,注意到不遠處的百姓,正在鄉野之間舉行祭祀。
王莽想:
看來天下人對這些東西,的確很信從。
也許他可以利用這一點,為自己謀求更多的利益。
……
而伴隨著王莽來到新都,以退為進,企圖為自己之後的再興起做準備,
遙遠的泰西之地,
那位開辟了羅馬新局麵的奧古斯都,也正謀求著將自己的家族神聖化,使它能永永遠遠的,統治這個國家。
“但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奧古斯都從秦國邀請而來的智囊,用諸夏豐富的革新經驗,勸說著這位偉大的君主:
“我始皇帝奮六世之餘烈,也不過維持了十來年的統一。”
“而羅馬在此之前,連獨治的君主都未曾有過,又豈能一蹴而就,從國民共治,躍然而為君主獨斷呢?”
奧古斯都說,“我在秦國學習過這段曆史,怎麼會不明白這樣的道理呢?”
尤裡烏斯家族的榮光傳承到他這一代,已經成為了羅馬實打實的太陽。
而凱撒在世之時,對此也早有預料——
他專門將屋大維這個養子送到秦國,希望他能夠學習秦人獨治的先進經驗,為之後家族進化成為羅馬皇室,做好相應的準備。
當送彆年少的屋大維時,凱撒還拍著他的肩膀說:
“好好做!”
“我還沒有自己親生的孩子!”
受到諸夏宗法理念的影響,
凱撒對於結婚生子,再由子嗣繼承自己事業這件事,是頗有想法的。
但當時問題很多,未來也無法預料,所以他並不介意扶持養子,支持他顯露輝煌。
畢竟養子也是“子”,總比絕種要好。
屋大維知道他的想法,也不覺得有什麼問題。
畢竟羅馬雖風氣狂野,但終究還有著常人之心。
而常人之心,
不就是偏向一邊的嗎?
誰會不喜歡自己的親生孩子呢?
在沒有長成之前,
他隻要遵循長輩的安排,在大秦安靜的學習,等待羅馬的太陽升起就好。
為此,
屋大維特意深入研究了一番大秦在中原的故事。
諸夏那浩如煙海的史書,
除了能讓後人學習之外,
也能讓心懷革新之誌,有意更進一步的外人學習。
而憑借那幾年的留學經曆,
屋大維也許對諸夏的一些風俗民情,乃至於對地理天文不甚了解,
但對各種由政治交往、軍事博弈延伸出來的典故,卻是信手拈來。
等到羅馬後三巨頭時代,他同安東尼、雷必達等人爭奪權利時,更是將理論和實踐相融合,從而完成了養父凱撒未儘的偉業,成為了照耀新時代羅馬的太陽。
“我所求得並不多,隻希望家族可以流傳長久罷了。”
回憶了一番過去的奧古斯都用流利且口音純正的秦版諸夏雅言,對麵前這位從他決定返回羅馬起,便一路跟隨在身邊的智囊副手如此說道。
“你親眼所見,我為此做了許多準備,並取得了不錯的效果。”
掌握羅馬後,
奧古斯都進行了許多改革,並在約束羅馬放蕩的風氣上,做出了許多努力。
這使得男女不忌、東食西宿習慣了的純正羅馬爺們,還在暗中發出抱怨:
“瞧瞧這位奧古斯都,第一公民!”
“除了那副模樣,哪裡還像個羅馬人!”
“他已經被秦人帶壞了!”
怎麼就不能學習下自己的養父!
明明凱撒留學秦國十來年,歸來仍舊羅馬作風,
憑什麼你屋大維歸來,就要限製羅馬傳統的快樂方式?
當然,
這些抱怨並不能阻止奧古斯都的雄心壯誌。
他強硬的推行了這些政策,並讓之後成長起來的年輕人,成功擁有了令他滿意的姿態。
“但這些哪裡夠呢?”
“改變人心,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做到的。”
他的秦人智囊秦明這樣說道,“我知道你的誌向,也明白你的堅毅。”
“可就事實來說,如果你想要尤裡烏斯家族的榮光永不墜落,還是需要考慮,選拔一個更加合適的繼承人。”
“德魯蘇斯已經去世,提比略有成為你後繼者的能力。”
提比略和德魯蘇斯這對兄弟,
都是奧古斯都的繼子。
但受到個人感情,還有血脈聯係影響,後者更加受到繼父的喜愛。
畢竟他們的母親莉薇婭,是奧古斯都這理性的一生中,難得的放縱和浪漫。
為了這個女人,
當時還是屋大維的奧古斯都毫不猶豫的跟自己政治聯姻的妻子離了婚,並強行要求早已嫁為人婦的莉薇婭同樣離婚,轉投自己的懷抱。
而德魯蘇斯,
則是莉薇婭嫁給奧古斯都後不久生下的孩子。
鑒於羅馬的風氣,
還有雙方狂熱的糾纏,
許多人懷疑這位推算出生時期,應當是其母親和前夫所孕育的“皇子”,很有可能是奧古斯都的私生子。
不然的話,
明明同是繼子,
為何弟弟卻受到更多偏愛,就連成年後迎娶的妻子,都是奧古斯都精挑細選的,出身於尤裡烏斯家族的侄女安東尼婭?
為什麼奧古斯都不直接將自己的女兒嫁給對方呢?
對此,
追隨奧古斯都的秦人隻保持沉默,不做任何置喙。
可惜,
天意總是喜歡捉弄人。
每當人為一件事做了各種準備時,總要在最後時刻給人一個“驚喜”。
七年前,
遠征日耳曼尼亞的德魯蘇斯在途中染病去世,讓奧古斯都萬分傷感。
就在大家以為他會像扶持德魯蘇斯那樣,扶持另一個繼子提比略時,奧古斯都轉身就收養了自己的兩個外孫——
他和真愛莉薇婭沒有生下孩子,卻和前妻生育了一個女兒。
而這個女兒被奧古斯都嫁給了自己的老友,並生下了三子二女。
除了給老友留下一個小兒子繼承家族之外,其他兩個兒子都被奧古斯都冠以“凱撒”之名,納為尤裡烏斯家族的新成員。
這讓德魯蘇斯是其私生子的傳言得到了更加迅猛的傳揚,
也讓提比略這個確鑿無誤的繼子處境尷尬。
即便他擁有足夠的能力,並為新時代的羅馬立下了許多功勞,卻還是迫於這樣的壓力,選擇了辭職隱居。
這讓旁觀者秦明見了,心中生出焦慮來。
作為一名諸夏君子,
他可太清楚,君王遲遲沒有確定繼承人,會引發怎樣的風暴了。
遠的不說,
秦國那位因為猜疑子嗣、臣子,從而引發叛亂的先帝,可還沒有爛完呢!
現在的奧古斯都已經六十,
他還能有多少時間,去培養自己的外孫?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上天定下的壽數,可不是憑借意誌就能修改的。
何況其女兒尤利婭對父親為了維護政治穩定,強迫自己嫁給阿格裡帕,這位奧古斯都的同齡者、好友、大將這件事,心中一直很是不滿。
在養育孩子的過程中,
她是否會向其灌輸一些對奧古斯都的埋怨呢?
“難道您願意拿一生的心血,去賭那未知的結果嗎?”秦明說道。
“我觀察過提比略很久,他是個生性謹慎,知曉分寸的人。”
“將國家暫且托付給他,再讓其立下兩位殿下作為繼承者,又有何不可呢?”
無非是左手倒右手罷了。
奧古斯都聞言,看著他說,“我以為你作為諸夏人,會格外注意一家一姓的傳承。”
提比略雖成了他的養子,
但對方出身的克勞狄家族,在羅馬同樣享有高貴的地位。
因此提比略沒有改變自己的姓氏,沒有完全融入“尤裡烏斯”中來。
秦明隻拱著手告訴他,“食君之祿,分君之憂。”
“我既然追隨你來到了羅馬,又怎麼可能還按照諸夏的方式去處理事務,而不顧羅馬的情況呢?”
國情不同,
可不能亂來!
諸夏君子的務實和靈活身段,更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倔犟和撞南牆中,磨練出來的。
不實事求是的家夥,
早在春秋大亂鬥裡,被其他諸侯煉化成資糧了。
“……我會考慮你的建議。”
最後,
奧古斯都輕輕的點了點頭,結束了和秦明的交談。
秦明因此退出去,走上羅馬擴建成的寬廣大道,想要回到自己的府邸中。
“嗯?”
坐在馬車上的秦明於道旁注意到了幾個不同尋常的身影,忍不住叫停了車架,步行到那幾人身邊,發出詢問:
“你們是從秦國來的?”
“是的。”
那披著黃袍的老者如此回答。
秦明眼睛一亮,撫摸著胡須說,“秦國的局勢得到好轉了?”
不然的話,
怎麼會有秦人得空,在羅馬城中漫步?
要知道,
在秦國內亂,羅馬趁機進攻玉壁城後,
兩國便完全撕破臉,背道而馳了。
羅馬時常從海上騷擾秦國的隴西和隴南等沿海郡縣,
而苦於內亂,無法騰出手反擊的秦國隻能下令禁海,並清掃沿海之地,讓羅馬人上了岸,也搶不到什麼東西。
即便有秦羅走私之事,
卻也多在隱蔽處進行,可不會這般光明正大,跑到羅馬城來。
“沒有。”對方說。
秦明當即失落起來。
雖然他移居羅馬多年,心裡對秦國還是很懷念的。
沒有得到想要的好消息,秦明自然失去了最初的興奮。
但對方一行人,
到底是多年未見過的鄉黨,
秦明還不至於對他們拂袖就走。
“我想邀請你們去我的府邸居住,跟我說一說秦國的近況,不知道可以嗎?”
秦明如此說道。
“可以。”對方點頭。
然後那為首的老者移動起手中的九節杖,呼喚身後的年輕男女:
“跟著點。”
“瑪利亞、約瑟。”
“好的老師!”
兩人當即扛著行李行動起來,爬上了秦明的車架。
路過羅馬近幾年新修的,那氣勢恢宏的萬神殿時,
兩個年輕人還發出了淺淺的,驚訝的呼聲。
他們指著那建築問,“這是乾什麼的?”
“是用來供奉神明的廟宇。”
“那有供奉諸夏的上帝嗎?”
“這個還沒有。”
秦明又失落起來,“我沒能勸動奧古斯都,迎接諸夏的神靈第一時間入駐那裡麵。”
“不過我聽說,為了顯示羅馬的包容大度,之後會容納非羅馬之族的神靈進去。”
“我會在此事上,再勸一勸他的。”
“那可真好。”
那名為瑪利亞的女子合攏自己的雙手,高興的說道,“心懷仁慈的神明,應當受到萬民的敬仰。”
“希望過段時間,羅馬也能享受到他的照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