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西海的秦國還在苟延殘喘之時,
當新夏的隋國正按照前朝的步驟,逐漸迎來盛世之時,
當來自東方的神靈,逐漸將自己的威名傳播到泰西,被那些化外之民所知曉、接納之時,
幾個死鬼正悄咪咪的蹲在大漢朝堂上,為天子劉欣看相。
“他的身體虛得很,怕是活不長久了。”
作為醫家祖師之一的醫仲這樣說道。
出口轉內銷的西秦太祖嬴辟疆則是發出陰暗的嗤笑:
“我一直以為,像劉欣這樣的情況,隻會出現在羅馬人身上。”
“幸好我的子嗣沒有這種問題!”
“唉,感情上的事誰能保證呢?”醫仲唏噓起來。
嬴辟疆當即瞪了他一眼,隨後轉移的話題。
“漢廷這些年愈發荒唐了。”
“東邊的災情還沒有得到緩解,西邊的長安卻仍為了皇帝的喜愛,大肆的揮霍。”
“這比我家玄帝和趙家的玄宗都要離譜。”
在西秦那位因多疑猜忌、刻薄寡恩的皇帝於北都阿房暴斃後,後繼之君效仿隔壁的親戚,為父親定下了“玄”的諡號。
前明後暗曰“玄”,
深奧難測曰“玄”,
總而言之,
秦國的臣民們對這位在位時間長久,年輕時繼承了先君基業,將秦國進一步發展壯大,卻在步入中年後,未能壓抑住內心躁動的欲望,沉迷於玩弄權勢,性情愈發“獨夫”的皇帝,情感是頗為複雜的。
而他對那位掀起叛亂的、渾身上下沒一點諸夏特征的子嗣,究竟是真心疼愛還是假意偽裝?
除卻陰間的死鬼,
也沒有活人知曉了。
但從某種角度來說,
秦玄帝和夏玄宗的各種神奇操作,到底還是有為宗廟社稷考慮的。
哪裡像漢廷這樣,
為了滿足自己內心的愛慕,從而做出各種奇葩舉止呢?
今年春天的時候,
真正將皇帝視為嬰兒,連簾子都不垂下來,喜歡直接乾預朝政的傅太後總算死去了。
臨死之前,
她逼著皇帝發誓:
“你要疼愛傅氏的子弟,跟皇後生下孩子,然後讓他繼承皇位!”
“你要用太後的禮儀,將我安置在元帝的陵園之中,追諡我為他的皇後!”
皇帝嗯嗯嗯的點頭,並在其死後,頂著王太皇太後憤怒的目光,滿足了祖母的第二個要求。
至於第一個?
皇帝隻能表示自己真的很抱歉。
雖然他沒有真的繼承成帝的血脈,但在個人情感上,他的確跟成帝有著“父子”的特征。
真愛還是比子嗣更重要嘛!
於是,
伴隨著壓製自己的傅太後死去,皇帝對董賢德寵愛日益加重。
短短數月,
董氏崛起,比起真正的外戚王氏、傅氏和丁氏,還要富貴超然。
而為真愛不顧禮法的同時,
皇帝在長久的壓製忽然消散後,也迎來了些許的反彈和叛逆。
他召回了孔光這樣的賢人,任命其為丞相,並讓他和其他還願意為民請命的臣子,製定限田和限奴的政策。
可惜,
政策剛剛提出,還沒來得及實行,便受到了嚴重的阻礙。
年邁的孔光為此氣的翹起了胡子,將丞相的璽印直接掛在脖子上,跑到一些權貴的府邸,責問他們為什麼不願意落實朝廷的政令。
後者隻唯唯的告訴他,“先前不做,是因為不熟悉這項法度。”
“現在我知道了您和陛下的決心和意誌,當然不會再遲疑!”
孔光這才滿意的離去。
而轉過身的權貴,也兌現起了自己對這位老者的承諾。
“真的要把我們占有的田地還回朝廷嗎?”
他的子嗣很是不舍的對父親說道。
“放汝母的屁!”
權貴瞪著眼睛,一揮袖子道,“我們哪有侵占朝廷的田地?”
“明明是那些不通事理的黎庶,違背了朝廷的法度,私自開墾了本為國家所有的山川湖澤!”
“去!”
“給我將限田令狠狠地落實,翻倍的落實!”
“為父要做朝廷的大忠臣!”
子嗣聽懂了他話中的意思,高興的去做起了事情。
很快,
時代的塵埃,
革新的陣痛,
必經的曲折,
便壓倒了本就承擔不起賦稅,又不願意投身權貴莊園為奴,所以逃亡山野,自行開辟田畝的許多百姓。
退避到山野間還沒能躲開朝廷的折騰,這讓他們終於憤怒起來。
一些聚集於山林間的豪傑振臂呼喊起來,新的農民起義便爆發了。
孔光聽說了這樣的消息,當場承受不住,昏迷了過去。
等到醒來時,
他為皇帝製定限田令時的精氣神已全然消散,隻留下一個枯瘦無力的老人。
而本就意誌不堅定的皇帝,更是認清了自己注定無法成為一個掌控全局,振作皇權的君主。
他迅速的躺平、擺爛,熄滅了心中才燃燒沒多久的雄心壯誌,隻想著和自己的真愛渡過之後的幸福時光。
“國祚不會長久了。”
“但我還是希望延長同你相處的時間。”
皇帝對自己的愛人如此說道。
隨後,
這位才頒布限田令、打壓外戚傅氏沒多久的天子,便下令賜予了董賢大片大片的土地,為他修建起猶如皇宮的巨大宅院,還在自己的陵園,為之準備了一個位置。
“反正這些土地,不給你的話,也會被彆人占有。”
“還不如讓你我享受這樣的富貴!”
再隨後,
皇帝又在一次宴會上,念叨起了“禪讓”的事,想要將皇位讓給董賢。
“馬上就要結束了!”
“我當年為你割斷了皇帝的袍服,現在讓你也佩戴下天子的冠冕,體會一下那樣的快樂,又有什麼不行呢?”
醉醺醺的皇帝如此嘀咕著,手裡抓著董賢的衣袖不放。
也正因如此,
陰間的死鬼這才探出頭來,見證這神奇的一幕。
當然,
曾經有過類似行為的燕王噲,是一點也不敢發聲的。
他也是眾多死鬼中,唯一一個祈禱劉欣可以長命一些的。
畢竟若這位死下來了,
他保準是要被翻出舊賬,然後受到祖宗和子孫們毆打唾罵的。
……
“唉,皇帝都這樣了!”
“的確不會長久了!”
死鬼們看著皇帝又當著朝臣的麵,賜予了董賢大量的財富,忍不住發出一聲歎息。
雖說興亡有數,
但大漢到底是第一個長久統一的王朝,
它的統治,也的確為諸夏創造過前所未有的光輝。
在這近兩百年間,
疆域得到擴張,
國威得到傳揚,
文明得到播廣。
而現在,
那豔麗的色彩就要褪去了。
“還是前往高原,找鬼神喝酒去吧!”
心中為大漢的未來生出些許哀傷的死鬼們揮了揮手,離開了長安廟堂,去到那凡俗未曾涉足的地方。
端坐高位的皇帝好像察覺到了什麼,擺動著腦袋左右的張望。
可他什麼都沒有見到。
寬闊的殿堂上,隻有舉著笏板,還在等待著他回複的臣子。
“那好!”
皇帝收回視線,不再去思索心裡的悸動,隻淡淡的說道,“按照你的請求,罷免孔光的職務吧!”
就這樣,
才起複沒多久的孔光,
再一次收拾起了行囊。
他在夕陽下回首長安,覺得那年輕時璀璨奪目的陽光,有了昏黃的顏色。
秋天的葉子變得枯黃起來,
就像他已然衰老的身體一樣。
“但我還是不明白。”
“為什麼大漢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他攙著車架的扶手,在顛簸中發出喃喃的聲音。
沒有人能夠回答他。
夕陽西下,
車馬逐漸的遠行,走向太陽升起的東方。
而路過新都的時候,
王莽過來求見孔光。
這位被孔光看著長大,一手教導起來的,如今也正年邁起來的學生,還是那副謙和溫順的模樣。
他按照禮節向孔光表達了問候,關心著長輩舟車勞頓的身體。
孔光哀歎了一聲說,“我的身體不是很好。”
“大漢江山也不是很好。”
“巨君,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王莽想了想,然後垂著眼睛說道:“可能是君主還不夠好吧。”
“成帝的時候,懈怠了國政,使得天災興起,朝廷的壓力得到增加,問題得到增多。”
“現在的天子,也沒有堅定的意誌,沒辦法任用老師您這樣的賢人,推行有利於社稷的政策。”
“如果元成之時,君主能夠嚴格的約束自己,按照法度行事,不因為自己的喜惡而隨心所欲……那麼很多問題,就可以得到抑製,讓其不至於萌發壯大。”
“是這樣嗎?”
孔光聽後,深思起來。
他回想起自己的一生——
年輕時的他,生活在宣帝的治下;
壯年的他,生活在元帝的治下;
年老的他,則是生活在成帝和當今天子的治下。
他看到了大漢的輝煌和衰敗,並正隨著這個國家一同老去,走向腐朽陰暗的地下。
“如果能像宣帝那樣擁有聖賢的君主,那我家失去朝廷的恩典,又有什麼不可以呢?”
孔光是聽說過,宣帝曾因元帝喜好儒學,從而發出斥責之事的。
“漢家自有製度,本以王霸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
“且俗儒不達時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於名實,不知所守,何足委任!”
初時,
知道這段話的孔光還有些憤懣,覺得宣帝對儒家的認知略有偏頗。
“聖賢的道理怎麼會有問題呢?”
“重視德行,推崇教化,難道不是應該的嗎?”
年輕的孔光如此說道。
但等他經曆了許多事,見過了許多事後,
這位孔子的後裔,也逐漸意識到,“純儒”的確不能用來治理國家。
因為事實已經證明了,
大漢那肉眼可見的衰敗,是從元帝時代開始的。
孔光也因此在事後苦笑起來。
他對自己說道:
“明明知道宣帝是治世的明君,為什麼卻不認同他作為君主所言明的這段話呢?”
“難道是覺得自己比宣帝還要擅長治理國家,處理各種事務嗎?”
大抵人都有盲目自大之處,
就像總有父母明知自家孩子是個天才,但每當早熟聰慧的孩子提出某些請求和期望時,卻喜歡以“大人的經驗”、“你一個小子能懂什麼”來拒絕對方,全然忘記了在外人麵前,自己對孩子做出的,“人中龍鳳,天地之才”的評價。
所以,
後知後覺的孔光,寧願再迎來一位“王霸道雜之”,而不是“獨尊儒術”的君主,來使得天下好轉,減輕黎民的痛苦。
“可大漢江山,還能堅持到那個時候嗎?”
元帝子嗣單薄,
成帝和當今天子,也都為自己斷絕了後路,
像這種連儲君都要從宗室諸侯中挑選的情況,還能讓大漢走到多遠的地方呢?
孔光悲傷的哭泣起來,即便弟子在旁安慰,也沒能停止。
直到他自己哭累了,神誌有所恢複,才擦乾淨橫流的老淚,跟王莽說起了另外的事情。
“我等會就要離開了。”
“不要責怪你的妻子,夫妻之間應當互相敬愛。”
之所以這樣說,
是因為孔光到來時,王氏並沒有出麵與之相見。
王莽對此十分生氣,揚言要懲罰這無禮於長輩的婦人。
但孔光心裡知道原因——
一年前,
王莽次子王獲,因為打死了一個奴仆,從而被王莽親手鞭打至死。
“仆人的命也是命!”
“我不會因此偏袒犯下錯誤的人!”
這讓他的名聲再一次得到他人的稱讚,覺得王莽的德行已經高尚的超脫了凡俗。
而王氏也因此日哭夜哭,將自己的眼睛哭瞎,將自己的身體哭壞。
如今的王氏,
除了長子王宇之外,不願再見其他人,隻學著自己婆婆的樣子,一心對著泥塑的佛像念經祈禱。
孔光不覺得,
自己能夠特殊到,能使得這位目睹了丈夫傷害孩子的母親再度燃起對生活的熱情,做出親切招待的反應來。
“既然老師這樣說,我當然會尊從。”王莽恭敬的回道。
過後不久,
孔光再次啟程。
王莽同樣來送彆他。
他的長子王宇唯唯諾諾的跟在父親身邊,似乎想對孔光說些什麼。
但他忍住了。
隻等著跟隨父親返回家中,又偷偷溜出來,騎著快馬追上孔光的隊伍。
他跪在孔光麵前,對他哭訴道,“我的父親不是好人。”
“他心裡對我們兄弟,還有我的母親,並沒有喜愛。”
“懇求您出麵,幫我的父母和離吧!”
“不然的話,我母親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模樣!”
孔光震驚於他的話語,不知道人人稱讚的王莽,為什麼會被兒子如此指責。
“我不清楚弟子私帷中的事。”
“你能否為我解釋一二?”
奈何王宇並不是一個很聰慧的人,
他一點也不像他的父親,就連這次追來求孔光,也是鼓足了勇氣的。
如今見到了人,說了段話,勇氣不複,便磕磕絆絆的,不知道該怎麼將內心的苦悶抒發出來。
最後,
他隻悶著頭向孔光叩首,請求他救一救自己的母親。
沒等到愣神的孔光有所回應,
王宇又悶聲悶氣的爬回馬背,回到了家裡。
孔光看著他離開,也跟著沉默了一會。
“要不要返回新都?”
他的老仆人這樣問他,“對方看上去頗為懇切。”
可惜孔光說,“君子不指責彆人的家事。”
“而且我隻聽了他一人的話,對王家的情況並沒有很了解,哪能直接去做呢?”
左右他已經罷官,
有足夠的時間去同弟子交流,了解其中內情。
不急於這一時。
“先回家鄉再說吧。”
孔光轉身便登上車架,將內心對王莽生出的疑惑放在腦後,繼續為國事憂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