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大漢會變成這樣呢?”
東海之濱,
正在這邊傳道的周堅也發出疑問的聲音。
這不是他第一次這樣問。
在他從江北河南之地,一路遊蕩到川蜀之時,本以為自己已經見得夠多了,思考的也足夠深入。
誰知道等來到了山東之地,見其民情民生後,卻恍然生出了一種,“這場麵我真沒見過”的感覺。
而類似的問題,
他們剛剛送走的,來自東瀛齊國,還有殷洲新鄉的使者也惶恐的提出過——
前者這幾十年來,忙於海事,多愛沿著陸地邊緣,向南向西而行,和已經恢複的隋國做生意,並抽空跟堵在齊國海途節點上的吳國爭奪航路,打壓這個可惡的競爭對手。
而新鄉則無需多提。
隨著老一代的開拓者逐漸去世,新一代的掌權人成長起來,
他們對隔著茫茫大海的故土,也喪失了許多歸屬感,心裡很多時候,隻想著耕耘殷洲的土地,而疏於同中原建議。
所以,
這兩國如今還記得派使者跨越大海過來,已經十分忠誠了。
可惜,
眼下的大漢,終究沒有了他們上一次拜訪時的模樣。
奔亡的流民隨處可見,
對陽世失去渴求的人,也四處尋訪著鬼神的蹤跡,隻願投身來世,或者升入極樂之鄉。
有群雄占領山河湖泊,憑借地利而掀起反抗……
這讓齊國和新鄉的使者,都生出了莫名的憂慮。
也許在這一次朝見天子後,
他們這幾十年裡不會再來了。
即便還會有船隻飄蕩著靠岸,想來也隻能在較為安穩的南方見到。
畢竟齊吳這兩個諸夏世界的“海上馬車夫”,還是需要跟大國做生意的。
“幸好隋國沒有出問題。”
“不然的話,這船都不知道能在哪裡安心停靠。”
“若海路一斷,我國這日子也得跟著不好過了。”
對太平道的追求一無所知的兩國使者,隻感慨著這些道士的從容淡泊,再與之道彆的時候,還撫摸著胸口,發出滿是真心的慶幸。
對此,
孫衝當時也隻是含笑不語。
但眼下,
他卻是不能忽略周堅這位道友的。
於是他沉默了一陣,告訴他道,“讓天下變成如今這副模樣的,在於不公平、不均勻。”
“大漢享有如此龐大的國土,人口也才六千萬而已,難道沒辦法養活百姓嗎?”他反問周堅。
周堅想起自己走遍諸多郡縣時,曾經見過、並且曾經親自耕耘過的農田,搖了搖頭說,“隻看收獲,農人是可以吃上飯的。”
有無數的死鬼在地下鼓搗農事,
還有上帝親自下場培育良種,
大漢現在的農業技術,其實是很發達的。
加上外來一些良種的推廣,更加省力耐用的農具不斷出現,人口又沒有暴漲到後世那恐怖的地步,
以諸夏君子素來的樸質踏實來說,即便有了天災,那隻要按照《孟子》所說的“河內凶,則移其民於河東,移其粟於河內。河東凶亦然”就可以緩解了。
孫衝隨後又問,“大漢武功昌盛,周邊有蠻夷敢於侵犯它,讓它遭受夏國那樣的痛苦嗎?”
周堅直接不屑一笑,“天底下哪有這樣凶猛的蠻夷?”
大漢早就幫身邊的四夷做過去勢手術了!
即便國勢衰頹至此,西域也安分守己的,任由漢人的商隊通過自己的地盤;匈奴更是派遣使者過來,希望獲得大漢的關注,重續雙方的友好,祈求天子的賞賜。
“那麼結果顯而易見了!”
孫衝微笑著說道,“不過四個字而已——”
人心喪儘!
所謂“人心”,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
正因為如此,
往往會被肉食者所忽略,
但是人心向背的力量,堪稱排山倒海,威力無窮。
所以《荀子·王製》中提到:“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
這是一句很偉大的話。
而擁有著廣闊土地、囤積著足夠糧食的倉庫、對外強大武力,威壓群國的大漢,為什麼會遭到民眾的反抗呢?
“有土地,但不屬於百姓。”
“有糧食,但沒辦法裝到粗製的陶碗裡。”
“有武力,但卻用於壓迫手無寸鐵的民眾。”
周堅也跟著發出歎息,“肉食者總是要了還想要,欲望無窮無儘,誰願意無私的獻祭自己,用血肉淚水去供養他們呢?”
有了世代傳承的爵位封地還不夠,還想要讓富貴得到更加長久的延續,讓土地得到更加狂野的擴張;
有了顯赫的地位、奢華的生活還不夠,還想要用象牙做的筷子、用琉璃做的酒杯來飲食,用寶石點綴自己的身體,增添那多到溢出的貴氣。
有了通天的權勢、巨大的影響力還不夠,還想要萬民像沒有頭腦的蒼蠅一樣,盲從於自己發出的號令,並永遠靜默的,無法發出任何讓肉食者感到不快的聲音。
所以當百姓麵臨災禍的時候,
他們隻會欣喜——
欣喜那些茫然無措的黎庶會更加依賴於自己;
欣喜那些天災帶來的損耗,會讓自己的財富變得更加充盈;
欣喜那些苦難不曾降臨到自己身上,讓其可以站在高山之上,嘲笑被洪水席卷而走的賤民。
這是黃河的堤壩遲遲得不到修整的原因,
也是鬼神減少了對人世照拂的原因。
總不能上麵的人在吸血,
下麵還能有鬼神兜底,讓他們能繼續的壓榨血淚,肥碩自己的身軀吧?
“那太平道宣揚的黃天之世到來後,這樣的不公還會存在嗎?”
周堅這樣詢問孫衝。
他以為這位大賢良師會告訴自己一個肯定的答案,並讓他進一步的接受“啟示”,成為一個堅定的太平道弟子。
結果孫衝卻是搖頭,“我不知道。”
“因為人世是會變化的,但人心卻是不變的。”
“即便等到再無天災之慮、憑借人力就能飛天遁地的後世,也總會出現攀纏在民眾之上的蛀蟲。”
“這是人性本惡導致的。”
“也是太平道走出隋國,向四方傳播的原因。”
周堅便問,“那教化人心,使其知惡而向善後,可以消解這種事情嗎?”
孫衝把臉一歪,捏著自己的胡須說,“這個我還是不知道。”
“荀子說‘人性本惡’,可見這種東西生而有之,是很難根除的。”
“如果讀書多了,智慧多了,就可以取出惡意和貪欲,那治理天下的殿上諸公,又怎麼會把大漢弄成這個樣子呢?”
於是周堅哀歎起來,“聽你這麼說,那眾生平等、歡樂無憂的黃天之世,怕是永遠也無法到來了。”
孫衝張了張嘴,卻被有所預料的周堅堵了回去,“你彆說這還是不知道!”
孫衝露出了一個隨性的微笑。
周堅便摸著自己那隨著年紀,日益發福的肚子說他,“你既然什麼都不知道,對人性也不抱有期待,怎麼會加入太平道呢?”
更重要的是,
竟然還做到了大賢良師這個位置!
周堅看這太平道,遲早也是要完啊!
也上了年紀的孫衝說,“因為閒吧?”
閒到明知道世事如此,卻還忍不住去想、去做;
閒到明知道人心似水,總在變動,卻也願意在其呼嚎痛苦時,向之伸出援手,而不去思考回報。
“閒著無聊,來大漢搞事啊?”周堅哼了一聲。
“是啊!”孫衝也坦然應下,一點也不覺得他這個出身新夏的人,跑來中原進行造反大業,有什麼問題。
反正這世上的諸夏君子,都是從中原走出去的,如今跑回來,也是一種“出口轉內銷”嘛!
隨後,
兩人帶著在這日益沉重、昏暗的世道中,難得的輕鬆笑意,回到了太平道在東方的駐地。
孔光也回到了自己的家鄉,並想要利用自己孔氏家主的身份,在曲阜推行“限田令”。
孔光想著:
他是搞不過其他權貴的,
可曲阜是實際上的孔氏“褒成侯”封地,
他總能自己的地盤上,實現自己的願望吧!
結果,
他的嘗試也遭到了反對。
“你要做聖人,難道孔氏一族這麼多張嘴巴,就不用吃飯嗎?”
“研讀經典是很消耗精力和時間的。”
“如果我們不擁有足夠的土地,足夠的佃農,田地會自己長出糧食,來填報你的肚子嗎?”
孔光說,“可也不至於占有這麼多的土地……”
對方理直氣壯的說,“孔氏是天下學者心裡的榜樣,是天子獨尊儒術後,讀書識字之人所追求的模範!”
“如果我們不能夠擁有足夠的事物來裝點門楣,又怎麼能發揮好自己的作用呢?”
於是孔光哭泣起來,“我知道為什麼國家會變成這樣了!”
“我連自己的家都管理不好,又怎麼可能管好彆人呢!”
隻希望後來者可以比他更加堅毅,有決心和手段,用快刀斬開這團糾纏了兩百年的亂麻。
孔光忍不住想起王莽:
他那位連自己犯錯的孩子都不能容忍,被許多人稱讚的弟子,
可以做到這一點嗎?
……
對於老師的想法,身處新都的王莽一點都不知道。
他隻是沉默打開了一封來自長安的書信,然後便深深地呼氣,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這封出自王太皇太後之手的信中說——
皇帝不行了!
她正在要求皇帝起複他,並囑咐王莽為之後擁立新君,做好準備。
“這是我的機會!”
王莽心裡想著,“我渴求的東西,終於可以全然將之握於掌中了!”
他收拾信件,招來仆人做好搬遷回長安的準備,並隨口問了一句:
“夫人近來如何?”
仆人說,“夫人還是不願意見外人,大公子請求搬到她的院子裡照顧她。”
王莽答應了這件事,隻囑咐仆人,“注意好夫人的言行!”
他需要一個孝順的兒子,一個明了事理的妻子。
這樣,
才能更好的證明,他是一個能夠教化他人的聖賢。
而在長安,
虛弱的皇帝正無奈的對著董賢說,“我連先帝的壽數都沒有趕上,登基至今沒有創下任何功業,真是一件遺憾的事。”
“而更令我感到遺憾的,是沒辦法保全你啊!”
董賢在旁邊哭泣,“我日夜向鬼神祈求,願意用自己的性命,換取陛下的病情好轉。”
“還請您不要這樣沮喪。”
皇帝艱難的搖了搖頭說,“如果祈求上天有用,那成帝也不至於為那連續的天災而苦惱了。”
他轉而拉著董賢的手,告訴他道,“你放心!”
“我已經答應了太皇太後的要求,起複王莽,讓他擔任大司馬大將軍的職位,從而換取對你的保全。”
“你的富貴還可以得到延續。”
“我會在冥土中等待與你的重逢。”
董賢隻哭的更加悲傷了,“失去了陛下,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
“我又怎麼忍心讓您在陰冷的地下等待?”
皇帝聽了他的話,也跟著哭了起來,神色愈發的蒼白無力。
是夜,
年輕的皇帝駕崩,
皇宮再次敲響了喪鐘。
董賢沒有被準許參加皇帝的葬禮。
靠著身體足夠好,成功熬死了對手,笑到最後的王政君十分厭惡的拒絕了董賢的求見:
“以色侍人的家夥,我看了就煩心!”
“皇帝的葬禮何等重要,豈能讓他來玷汙!”
於是,
董賢隻能失落的回到那由皇帝下令,專門修建的豪華宅院中,告彆了親人,隨後自儘。
王政君並不在意他的結局。
她隻是高興於自己再次的“垂簾聽政”,還有關注下一任皇帝的選擇。
“國家現在很不穩定,需要一位年長的君主來把持方向。”
有臣子這樣提議,並獲得了不少人的認可。
但王莽卻提出了相反的意見,“皇位是憑借血脈來延續的,哀帝無嗣,自然需要與之親近,並且行輩相當的諸侯來繼位。”
“關於這個問題,成帝之時,群臣已經討論過了。”
王政君也希望成帝的世係能夠得到延續,讓她這位皇室長者,能夠得到符合禮法的供養。
哪怕是通過再次過繼。
當然,
吸取了傅太後的經驗,王政君對繼君的親屬關係,自然十分關注。
若是再來一個性格剛爆,熱衷於奪權弄勢的“傅氏”,那王政君身體再好,也得被她氣死。
好在王莽說:
“沒必要這樣擔憂。”
“我們隻要擁立新君就好。”
“至於他的家人,讓他們以諸侯太後、妃子的身份待在封地,有什麼不好呢?”
反正已經過繼了,
按照禮法,
新君跟諸侯可沒有關係!
實際上,
若非傅太後死纏爛打,善於利用人脈,又死死的將孫兒握在手裡,她當年也不會跟著哀帝,來到長安。
“那好!”
“那就照你的意思辦!”
王政君聽從了王莽的建議,並將選立新君的事交給了這個侄兒,“你辦事,我放心!”
王莽露出了一個安撫人心的笑容,表示自己絕對不會辜負姑母的期待。
於是,
在他精心的挑選下,八歲的中山王劉衎,被擁立為新的皇帝。
使者帶著天子的儀仗,來到中山請求他登上車架,去往長安。
劉衎拉著母親衛姬的袖子說,“我要帶母親一同去長安!”
使者說,“這是不被允許的。”
劉衎便生氣的說,“先帝前往長安選帝的時候,還帶上了自己的祖母,怎麼我不可以帶上自己的母親呢!”
使者沒有回答。
小小年紀,但對人事頗為知曉的劉衎就說,“這肯定是因為有人進讒言,對我不懷好意!”
使者隻能警告他,“不要說這樣的話!”
劉衎不聽,拉著母親的衣袖不肯放手。
但使者領受了王莽的命令,怎能放棄呢?
於是他讓人阻攔住了中山王的侍衛,分開了這對母子,自己動手將劉衎抱上了天子行鑾。
華蓋一張,
哭喊著母親的劉衎便被帶去了長安。
他很不痛快的穿上了天子的冠冕,然後便想要行使權柄,尋找自己的母親過來。
結果王莽義正言辭的說,“八歲孩童,豈能治理好天下呢?”
“應該尋求太皇太後的意見!”
王政君沒有改變自己的稟性,就像成帝時依賴自己的兄長們那樣,依賴王莽這個侄子。
她直接就說,“我一個婦人,不知道怎麼治理國家,一切都交給新都侯處置!”
於是,
小皇帝的要求被擱置在了一旁,
王莽代替他,主持起了這個國家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