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鬆?”
朱守靜皺了皺眉,將那具屍體從廢墟之下拉出來,扳過頭顱細細分辨。
“真死了?”
朱守靜瞪大了眼睛。
這具屍體身量瘦長,原本如冷鐵一般的麵色現在是一片詭異的青白,三縷灰白長須散亂地鋪在胸口,一雙狹長陰翳的眸子瞪得老大,散發著詭異的、如同死魚一般的光。
身形、麵容、衣著乃至每一處皺紋,都是閆鬆的模樣,沒有半點差異。
這位昨日早間還帶領半數文臣逼宮的內閣首輔,李淼牽製住安期生、讓皇帝冒著跟籍天蕊對上的風險來殺的重要人物,好像真的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
朱守靜一揮手,四周軍士便立刻散開,離開了此間院落。他提著屍體快步走到龍輦旁,低聲說道。
“陛下……”
皇帝掀開簾子,緩步下來,一抬手,將屍體吸到了手中,真氣如實質般上下掃過屍體。
片刻之後,他的眉頭卻是皺了起來。
朱守靜心裡咯噔一聲,低聲說道。
“陛下,若是假身,臣這就……”
皇帝皺著眉揮了揮手。
“不是假身。”
“確實是他,不是易容,也不是替身。朕與他多有接觸,朱愛卿也在他身邊安插了人手……你來看。”
皇帝抬起屍體的右手。
“他平日寫字握筆習慣握在中指指肚,天長日久之下骨骼變形。還有身上、眼角的皺紋,這些細節都是天長日久的習慣積攢而成,不是能偽造來的。”
“他確實已經死了。”
朱守靜聞言先是鬆了口氣,而後又緊張起來。
“但……不應該啊……”
“閆鬆對東廠和瀛洲,應當都是極為重要的合作對象,若非如此,當日李大人來殺閆鬆,安期生也不會親自來護住他。”
“就算瀛洲之人不擅長謀算,劉瑾也應該能料到今晚會有人來殺他……連個天人護衛都沒留下,就這般被廢墟砸死了?”
皇帝緩緩搖了搖頭。
“他不是死在你的手上,在咱們來之前,他就已經死了。”
朱守靜猛地瞪大了眼睛。
“怎麼會……怎麼死的?”
皇帝沉聲說道。
“蠱,蠱蟲。”
他將屍體扔在了地上,視線掃過四周。
看了片刻,他緩步走到被朱守靜砍出的廢墟一側,一掌轟開了坍塌的房梁,探爪一吸,便從裡麵扯出了一具屍體。
一具與李淼相貌極為相似,身穿古樸長袍的屍體。
朱守靜驚呼道。
“瀛洲!”
皇帝沉聲道。
“也是死於蠱毒。”
“廢墟之下,至少還有三具瀛洲天人的屍體。”
朱守靜思索片刻,理清了思緒。
“所以,他們沒有放棄閆鬆,劉瑾也料到了陛下會來,也留下了天人守衛,但這幾人不可能擋得住陛下……所以他們用來抵擋陛下的人,就是籍天蕊。”
“但籍天蕊忽然反水了,她不但殺光了此處的瀛洲天人,甚至還提前殺掉了閆鬆。”
皇帝點了點頭。
“既然瀛洲和東廠願意將閆鬆交給她護衛,那就代表她已經取信了他們,而且信任程度不低,想來已經合作了很久……她為何要忽然反水?”
“她到底想要什麼,背叛瀛洲,李淼和朕也不可能接受她的合作,她到底意欲何為?”
皇帝說著,麵色就愈發陰沉。
雖然人格和立場都被改變,但被籍天蕊從頭算計到腳的經曆,還是讓他想起來就覺得頭痛。
手上不自覺一用力,就握斷了瀛洲天人屍體的頸椎,黏膩血肉噗呲一聲沾了滿手,也將他從情緒中喚醒了過來。
皇帝忽然一握拳。
“不好。”
“李淼與安期生互相牽製,朕在此處,籍天蕊空出來了……皇宮!留下的那些供奉和天人,攔不住籍天蕊!被她換家了!”
“走!回宮!”
來不及乘上龍輦,皇帝與朱守靜一個閃身就躍上屋頂,風馳電掣般朝著紫禁城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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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乾清宮。
朱載站在一張地圖前,皺眉思索。
這是一張順天府的地圖,在上麵掛著十幾個標簽,上麵書寫著各種名字。
有李淼,有安期生,有閆鬆,有皇帝,也有籍天蕊。
而在地圖右上角,則是放著一摞厚厚的標簽,都寫著“劉瑾”二字,約摸有二十來張。
朱載回想起李淼對他說過的話。
“指揮使,劉瑾這種未修性功就強行切分自己的法門,一定造不出太多分身。據我估算,最多也就在三十四五個。去掉之前死掉的,現在最多也就剩下二十個左右。”
“但這二十個分身,卻是無孔不入、難以察覺,隨時都可能出現在您、您的家眷身邊……若我和陛下不在,您不能進食任何東西,也不能獨自接觸任何生人。”
朱載歎了口氣,指尖在那一摞標簽上輕點。
正當此時,門外卻是傳來三聲輕響。
叩、叩、叩。
一長兩短。
正是李淼與他約定過,不方便的時候約見的敲門方式,皇陵之戰前皇帝召集宗室入宮的時候,李淼與他夜談就用的這暗號。
但朱載的麵色卻是陡然陰沉了下來。
“誰?”
他朗聲開口,暗地裡卻是一揮手。
隱藏在屋內暗處的阮梅便抽出腰間峨眉刺,一個閃身便無聲無息地來到了門口。
“朱公,夫人擔憂您日夜操勞,親手做了些安神湯,讓奴才給您送來。”
門外傳來清亮而又尖細的嗓音,畢恭畢敬地答道。
朱載麵上露出一絲冷笑。
他與朱夫人結發數十年,互相都了如指掌。他性子急,一心急就什麼都吃不下,更不用說什麼勞什子安神湯,朱夫人又怎麼會在這個節骨眼來打擾他?
門外是劉瑾。
阮梅已經將峨眉刺頂到了門上,轉頭看向朱載,隨時準備將門外的人影連同大門一並轟碎。
朱載卻是搖了搖頭,朗聲說道。
“進來。”
大門被緩緩推開。
一個相貌清秀的小太監端著食盒,低著頭緩步走入,看見朱載之後連忙躬身行禮,食盒卻是穩穩當當、沒有半點灑漏。
“朱公。”
朱載背對著他,負手看著地圖,一副正在沉思的樣子,隨意地一指側麵桌子。
那小太監便快步走過去,將食盒放下。
阮梅如同一道影子一般,悄無聲息地跟在他身後,兩隻峨眉刺緊貼著他的後腦和心臟,隨時都能將其殺死。
而小太監也像是完全沒有察覺一般,打開食盒,真的從裡麵取出了一碗安神湯,連同幾樣小菜放到了桌上。
“朱公,您慢用。”
說罷,就要躬身退走。
朱載卻是猛然轉過身,冷聲說道。
“去哪?”
小太監腳步一頓。
“自然是去向夫人複命……朱公。”
此話一出,朱載已經無比確信,這小太監,就是劉瑾。
他一聲冷笑。
“你想對我家眷不利?”
小太監恭敬地回答道。
“不敢。”
他緩緩轉過頭,清秀的麵容被燭火映照……上麵竟是一片如女子般的哀婉。
“隻是與公子有段露水姻緣,性命將儘,前來了結一二,求個心安而已。”
說話間,竟是真的紅了眼眶。
朱載一陣惡寒,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半步。
“你瘋了?”
小太監點點頭。
“算是吧,朱公。”
“未修性功,就強行做這種事,自然會受到反噬的。我每死去一個分身,我本身就稀薄一分,受分身的影響就更強一些。”
“朱公子雖然廢物,但也是您手把手養大的,若劉錦衣不是真的愛他,劉瑾又如何能藏在他的身邊不被察覺呢?”
“就如陛下一般,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又有誰分得清呢?”
朱載覺得一陣反胃。
他好像看到了一團由數十具屍體的血肉糾結而成的怪物,五官、毛發、指甲、牙齒都混雜其中,正振動著血肉、朝他發出人類的聲音。
他終於明白,劉瑾對皇帝那沒來由的狂熱忠誠是從何而來……劉瑾是個瘋子。
在被安期生切分之前,在化名劉錦衣潛伏到朱翊鏡身邊之前,他就已經是個瘋子。也正因他是個瘋子,才能扛得住安期生的切分。
用李淼前世的話來說,他是“斯德哥爾摩綜合征”患者,會情不自禁地愛上加害者和敵人。
因為皇帝讓他成為了太監,所以他愛上了皇帝,對他忠誠;因為他要裝成女人陪朱翊鏡睡覺,這種屈辱又讓他愛上了朱翊鏡。
他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現在則變成了怪物。
隻見劉瑾說完這些話之後,卻是忽然間頓住了,整個人僵在原地,好像一個死物一般。過了半晌,忽然顫抖了一下。
抖完之後,他的神態變了。
恢複到了那個如同人偶一般的“正常劉瑾”模樣。
他麵無表情地朝著朱載一拱手。
“朱——”
“殺了!”
朱載一聲令下,阮梅陡然出手!
峨眉刺瞬息間就刺入小太監後腦及心臟之中,而後一攪——小太監便撲倒在地,如蟲子一樣抽搐了幾下,失去了聲息。
朱載戒備地看著屍體。
等了半晌,卻是沒有什麼異狀。
朱載皺眉思索了片刻,陡然轉頭看向側麵桌上,劉瑾帶來的安神湯。
他快步走到桌邊,伸手就要拿。
“朱公!可能有毒!”
阮梅喊道。
朱載擺了擺手,將碗端到胸前,手掌在上麵扇了幾下,聞了聞味道——下一刻,他的拳頭便緊緊地攥了起來。
這安神湯,確實是朱夫人做的!
朱夫人知道他性子急,在他處理完公務之後都會給他熬安神湯。但也知道他多半來不及慢慢喝,所以會將裡麵的作料都撈出,放入去火的藥材,放涼了再給他端來。
天下絕沒有第二個人這麼做!
劉瑾真的剛從朱夫人那邊回來!
朱載心急如焚,厲聲喊道。
“走!都跟我走!”
說罷,閃身就朝著朱夫人和朱翊鏡居住的偏殿趕去。
身後,孝陵衛留守的天人、阮梅以及數位歸順的供奉,跟著他一同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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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殿西側廂房,朱夫人已經睡熟了。
偏殿東側廂房,朱翊鏡卻還醒著。
距離劉錦衣的事情被發現至今,方才過去了三日……朱載這三日裡,沒有罵過他一句,一切如常,甚至在吃飯時還會與他說上幾句家常。
但朱載也不再跟他談論正事。
他知道,朱載對他徹底失望了。
不僅是因為沒有發現劉錦衣有蹊蹺,更多的是因為他對李淼的不滿,被他擺到了明麵上,喊了出來。
朱載放棄他的根本原因,是覺得無論他怎麼努力,都比不上李淼對他的照顧來的管用。所以朱載寧願放棄對他的培養,也要打消他跟李淼作對的心思。
他都懂。
他或許蠢笨,但他懂朱載。
因為他這二十多年,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如何能得到朱載的認可。他對朱載的了解,甚至遠勝於對他自己的了解。
他明白朱載是在做出對他最好的選擇。
但承認這一點,就等同於承認他永遠也得不到父親的認可。
這一點,讓他痛苦。
所以朱翊鏡根本沒辦法入睡,隻木然盯著屋頂出神。
忽然,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他緩緩轉過頭,門外的燭火,在門上映照出一個人影。
“誰?”
他伸手從枕頭下拽出一柄短刀,沉聲問道。
“少爺……是我。”
門外的人答道。
吱呀——
門扉被緩緩推開,一個宮女緩步走入。
“我沒見過你,出去!”
朱翊鏡沉聲說道。
那宮女卻是毫不在意,緩步前行。
朱翊鏡攥緊了刀柄,手心冒汗。
“此處有天人值守,隻需我喊一聲就會到……你莫枉送了性命!”
他底氣不足地喊道。
說話間,那宮女就來到了切近。
朱翊鏡咬緊了牙關,短刀蓄勢待發。
但下一刻——他忽然愣住了。
因為那宮女抬起頭,淒淒切切地看向了他。
臉,很陌生。
但那眼神,他很熟悉。
愛意、崇拜、欣賞、擔心。
那是劉錦衣的眼神,也是他愛上劉錦衣的原因。
但眼下,卻隻讓他覺得恐懼和惡心。
“你——”
朱翊鏡乾巴巴地說道。
那宮女充滿愛意地看著他,緩緩張開了嘴。
“少爺,我——”
轟!
下一刻,窗欞轟然炸開!
朱載一刀橫切,宮女頭顱飛起。
“鏡兒!沒事吧!”
“他有沒有對你做什麼!你有沒有對他說什麼!”
朱載一腳將無頭屍身踹飛,快步走到朱翊鏡身前,急聲問道。
朱翊鏡愣了一下。
“啊……父親還是在意我的……”
他這樣想著,卻是忽然間覺得背上有些麻癢,好像有什麼東西要從皮膚下方鑽出來。
這感受雖然奇怪卻極其輕微,被他洶湧的情緒壓下,沒能得到他的注意。
他泣不成聲地說道。
“父親……孩兒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