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扶棺(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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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象之中的爭鬥,除去李淼之外再無人知曉。

現實之中,晨光熹微。

安梓揚與梅青禾躲避著初升的日光,沿著爆炸造成的廢墟殘垣,緩步前進。

現在的京城之內,已經亂成了一鍋粥。東廠、江湖、瀛洲乃至仍舊隱藏在幕後的籍天蕊,每一方都有可能趁火打劫。

爆炸將附近的密道儘數摧毀,兩人不得不從地上穿越整個西城區、進入皇宮。這段路,其實才是今日最為凶險的部分。

最理想的情況,是在李淼與安期生的爭鬥剛剛結束、所有人都還沒反應過來的這段時間,迅速趕到皇宮。

但事情的發展,顯然不會以兩人的意誌為轉移。

方過了兩條街道,梅青禾便伸手一攔,抽劍出鞘,將安梓揚擋在身後。與此同時,前方隱隱傳來嘈雜的人聲。

兩人對視一眼,背負著李淼和老道躍上屋頂,屏氣凝神望去。

前方坍塌的街道上,有十幾個江湖人小心翼翼地朝著這邊走了過來,兵器都已出鞘,同時壓低了嗓子交談。

“沒動靜了。”

“看來是結束了……恁大動靜,恐怕隻有那位李大人能弄得出來,也不知道與他爭鬥的是哪位高人。”

“管他呢,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咱們且過去,不管是誰贏了,咱們都正好表表忠心。但若是兩敗俱傷……”

話未說儘,但未儘之意顯而易見。

安梓揚冷笑。

這天下不怕死的蠢貨,永遠殺不乾淨。

今夜之事發生的太過倉促,王恭廠之內死掉的江湖人隻有四五成,還有無數江湖人在城內各處,正不斷朝著這邊聚集過來。這些隻是排頭兵,越是遠離王恭廠,這種人就會越來越多。

安梓揚先是皺了皺眉,而後卻是一喜。

“正好!”

他左右看了看,便朝著一間房屋跳下。

這是一間棺材鋪。

安梓揚四下掃過一眼,視線就定在一處堆積的廢墟上麵。他抬手一甩,透明絲線就如一張大網覆蓋了過去,再一扯,嘩啦啦一陣響,就露出了廢墟最下麵的一塊木質棱角。

邊上的梅青禾也上前推出一掌,協助他將廢墟清了出來。

露出一具棺材。

通體深色硬木,輪廓棱角分明,表麵以黑漆細細塗抹過一遍,泛著油光。四麵都以黃銅鑄件鑲嵌、勾連,在正麵以白漆寫了半個“壽”字。

也不知是哪個富貴人家定做的棺材,用的料子極為堅實。屋子都塌了,這具棺材卻隻是略微磕去了一角,其他部分完好無損。

安梓揚小心翼翼的推開棺蓋,將李淼放了進去。

“指揮使,委屈您了。”

他低聲說了一句,合上了棺蓋。

梅青禾則是沉默著,上前一劍將半個“壽”字刮去。

兩人都沒有多話,快速地在身上抹了些黑灰。有安梓揚在,兩人隻花了幾十息的功夫,就將自己改頭換麵,打扮成了尋常江湖人的模樣。

安梓揚扯了些布料,將棺材綁縛在自己肩上。梅青禾背著老道,兩人轉頭朝外走去。

外麵也傳來腳步聲。

十幾個江湖人魚貫而入,見到兩人之後先是一驚,目光在他倆身上逡巡了一下,愣住了。

什麼章程這是?

一個拖著口棺材、一個背著個不知道死沒死的老頭兒,灰頭土臉、滿身是血的,乾什麼呢這是?

“呃,二位請了……”

領頭的斟酌了一下用詞。

“嗯,不知二位這是?”

他一指棺材。

安梓揚沙啞著嗓子,從垂下的頭發下麵,用一雙猩紅的眼睛木然看了他一眼,吐出了三個字。

“我師父。”

梅青禾也掂了掂背上的老道。

“師叔。”

“哦——唐突了。”

領頭的江湖人恍然大悟,似乎明白了什麼,臉上也是一副兔死狐悲之色。也不再多問,伸手朝著外麵一引。

“請……可需要搭把手?”

“不必。”

安梓揚沙啞著回了一句。

沙——沙——

拖著棺材,一步一步,踉蹌著朝外走去。

梅青禾也是低著頭,同手同腳的跟上。

她在演戲騙人這方麵的悟性,跟李淼在武功上的悟性也差不多少,眼下裝的是怎麼看怎麼彆扭。可在這些江湖人眼中,卻正是大悲之下的局促之舉。

看著兩人離去的背影,領頭的江湖人一聲長歎。

“唉……也不知道我若是死在這裡,我門內那幾個崽子,會不會有這般傷心。”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啊。”

同伴也是應和道。

“拖棺歸鄉,真是仁義……卻是忘了問一下他們的門派、姓名。這等人若是平日裡交好,日後碰上劫難便可以放心托付的……唉,卻是不好再追上去問了。”

“是啊是啊。”

而在前方,安梓揚眨了眨眼,把淚花擠掉。

逢場作戲的功夫,他早就在青樓裡練出來了。論起騙人,天下沒有再比那裡更適合修行的場所。

兩人一路前行,碰上的江湖人就越來越多。

他們這幅姿態,引來了無數敬佩、同情的目光。

今夜死的人實在太多,不止是王恭廠,還有瀛洲天人四處屠殺死掉的,也不知凡幾。今夜的京城可說是哀鴻遍野,這些江湖人就算沒有相熟的人死掉,現下心情也受到了不小的影響。

再去看安梓揚這拖棺歸鄉的架勢,都被觸動。

就有一女子提劍過來,關切問道。

“二位,可需要搭把手?我……也要出城。”

安梓揚說了句“不必”。

那女子卻是沒走,繼續說道。

“二位,一起走吧……我不想再在這裡待下去了。”

她話未說完,眼淚就掉了下來。

“我師父昨夜前往王恭廠,就昨晚那動靜,估計已經是凶多吉少。我本想過去為他老人家收屍,但越是往前走,就越是沒了力氣……”

她哭著搖了搖頭,自顧自上前扶住了棺材。

“我不敢去看,就當是我的師父也在這棺材裡吧……將你們送下,我就退隱江湖,這些事情我實在是扛不住了……”

她這番話,情真意切。

勾的周邊無數江湖人都是戚戚然垂頭不語。

安梓揚猶豫了一下。

“也好,隻有我們兩人也是顯眼,多上幾個人正好做個遮掩。”

於是他點點頭,繼續邁步向前。

卻不想,往前走了一陣,又有一個青年咬牙跑了過來,伸手就扶住了棺材。

“我也來……狗屁秘籍、狗屁玄覽,誰愛要誰要去吧!當年下山行走江湖,為的可不是什麼秘籍、什麼榮華富貴!”

他這番話,可一點兒都沒收音。

就見不少江湖人麵色一變。

是啊,今夜死了那麼多人,已經有不少江湖人心生退意。眼下來到此處一是從眾,二是險死還生卻一無所獲,不甘心罷了。

可被這青年一喊,許多人都清醒了過來。

有什麼意義呢?

那麼多人都為了那虛無縹緲的“玄覽”秘籍死了,憑什麼就能輪到自己呢?

死了之後,會有人將自己的屍體帶回故鄉嗎,還是就此爛在地裡,甚至被錦衣衛查明身份、禍及家人?

嘩啦啦人潮湧動。

無數雙手伸到了棺材下方,將其抬了起來。

“我來!”

“秘籍我也不要了!走!送二位義士歸鄉!”

“我也來!”

安梓揚隻覺得肩膀一鬆。

裝著李淼的那具棺材,就這麼被數十雙手抬了起來,高高舉起。

數十雙眼睛盯著安梓揚。

“兄台,咱們走!”

“哪怕是千裡之外,我們也一定給你們送到,讓尊師入土為安!”

“正是!你發話,無論天南海北,我們跟定你們了!”

安梓揚眼角抽了一下。

“不是,你們感動什麼呢!”

“把我家指揮使放下來!”

他本想著用這幅模樣混入人群中,借著江湖人的遮掩,騙過可能會前來的瀛洲天人、東廠太監,但卻不想演變成了現在的局麵。

生生給他架住了。

他可不是要出城,更不是要去什麼天南海北,而是要去皇宮!

再走一段,可就是岔路了。

到時候一定露餡!

可安梓揚環視四周,那數十雙激動、敬佩、感動的眼神,愣是一時不知該如何搪塞過去。

邊上的梅青禾都愣了半天了。

要不是她閃了一下,甚至連武當老道都要被這些江湖人搶走。

半晌,安梓揚才平複了情緒。

他沙啞著說道。

“諸位好意,我與師妹心領了,隻是此次事情牽扯錦衣衛……我們實在不敢讓太多人知曉我們的師門。”

“送我家師尊歸鄉之事,還是由我和師妹來吧。”

他這話,合理的很。

是啊,今晚來這裡的江湖人,都是衝著玄覽秘籍來的,本質上就是跟朝廷作對、跟錦衣衛作對。若是太過惹眼,日後被錦衣衛找後賬怎麼辦?

可他這話,無疑是對抬棺的江湖人們的侮辱。

怕錦衣衛找上門,不就是怕他們走漏消息嗎?

就有不少人臉一紅,張口就要分辯。

可話未出口,看著手中的棺材,又把話強行咽了回去。

尬住了。

沒人願意放開棺材,承認自己可能會走漏消息,但也沒人願意去斥責安梓揚這位“拖棺歸鄉的義士”。

這一停,周圍的人就越聚越多。

更有好事的,把前因後果一說,引得本來趕著去王恭廠的江湖人都留了下來,想要看看這事兒要如何收場。

一時間,前往王恭廠的人流都被截留了三分之一,逐漸將整條街道都堵了起來。

安梓揚直咬牙。

他跟梅青禾的易容隻是倉促做的,並沒有多麼完善,若是熟悉二人的人還是能看出端倪的。現下更不該引人注意才是。

可若是強行離開,反而更加惹眼。

半晌,他肩膀一垮。

“算了,先走,到了前麵人少的地方,把這些傻子迷暈了,直接帶著指揮使疾馳回宮內。”

他沉默著轉身,拉動棺材。

帶著江湖人們朝前走去。

人潮分開,為他讓開了道路。

在無數敬佩的目光中,安梓揚磨著牙、緩步前行。

走出了人群。

就在這時,左前方不遠處的屋頂上,一道身影忽然閃過。

安梓揚抬頭望去,眼睛一眯。

玄黑大氅、飛魚服。

瀛洲天人假扮的李淼踩著屋頂,無比迅捷的竄過,路過這邊的時候掃了一眼,一聲冷笑。

“嗬,螻蟻。”

笑罷,閃身而去。

安梓揚心下一定。

他這計策,果然騙過了瀛洲的天人。

眼下隻要走過這片街道,遠離人群,就算渡過了這一劫。

他重新低下了頭,拉著棺材朝前走去。

眼見著就要走出街道儘頭,卻聽得身後忽然一聲驚叫。

“李淼!”

“又一個!”

第二個假李淼竄過,引得江湖人們一陣慌亂。

“什麼情況,到底有幾個李淼!”

“見了鬼了,我就知道那個人不對勁,他那武功高的跟鬼一樣,我就知道有蹊蹺!”

“說起來,今夜好像到處都是李淼在殺人……到底什麼情況!”

江湖人們徹底混亂了。

安梓揚一聲冷笑,佯作無事,繼續前行。

轉過街道。

忽然間,身後傳來梅青禾的低語。

“安兄。”

安梓揚汗毛倒豎。

在他的“設定”裡,兩人是師兄妹,可梅青禾現在卻是如常稱呼他。

這就代表,偽裝已經沒意義了。

他陡然轉過頭。

果然,梅青禾已經拔劍出鞘,將武當老道扔到了地上,凝神看向一側。

那裡有兩個人。

一個假李淼。

另一個,兩人都很熟悉,今晚剛剛見過。

了性。

水儘禪院的天人,今晚追殺他們的江湖人之一。

他沒死。

而且還在笑著看向兩人。

“二位千戶大人,莫裝了。”

他笑著,轉頭對著假李淼一拱手。

“前輩,這兩人,就是李淼手下的親信。至於棺內的人是誰……前輩不妨看上一看。”

假李淼點了點頭,伸手將一本書扔給了了性。

“玄覽功法給你了,修不修得成,看你造化吧。”

了性笑著將秘籍揣入懷中,雙手合十,對著安梓揚與梅青禾施了一禮。

假李淼看著安梓揚和梅青禾,一聲冷笑。

“棺材裡是誰?”

“算了,我自己來看。”

說罷,抬手一掌隔空拍出!

直接將棺蓋掀飛!

他掃過一眼,麵色大喜。

“果然,果然!兩敗俱傷!”

“哈哈哈哈——殺了你,再殺了那個老不死的,我就徹底自由了!”

話音未落,他閃身衝來!

抬手一掌,就要將眼前眾人,連同棺材中的李淼一並轟殺!

安梓揚目眥欲裂,怒吼出聲。

梅青禾咬牙催動“劍二十三”,渾身上下血花迸濺,擋在棺材麵前,全力一劍朝著假李淼刺去!

“螳臂當車!”

假李淼狂笑著,伸手朝著長劍攥去。

了性在他身後,摸著懷中的秘籍,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欣喜、猖狂。

絕望、哀傷。

所有的情緒都被危機逼到了極限,仿佛將時間都凍結了起來——就在這一瞬!

轟!

了性,炸開了。

月白色僧袍包裹著的肉體,仿佛一顆熟透了的葡萄,被人猛地踩了上去、炸開,汁液潑灑、四濺而出。

在他的屍身上,一襲龍袍緩緩直起身。

皇帝閃身來到假李淼身後,抬手抓住了假李淼的頭顱。假李淼還想掙紮,卻被他拖入幻境,瞬間沒了聲息。

皇帝站在原地,沉默著看著棺材裡麵的李淼。

“大李……”

他本該去試探李淼的真氣的,以他的境界可以輕易察覺出李淼的狀態,但他不敢……他怕會察覺到一片死寂。

皇帝眼眶漸漸紅了。

都放到棺材裡了,還能如何呢?

以李淼的境界,斷肢重生隻是尋常,可他現在卻是傷痕累累地躺著,連胸口都不見起伏。

隻是三日的相處,甚至都沒有說上幾句話,就這麼……白發人送黑發人。

皇帝感覺自己的心,都要裂開了。

安梓揚長出了一口氣,就要說話。

“陛下,您——”

皇帝一擺手。

“不必說了。”

他掃視了一圈在場的所有人,除去給李淼扶棺的,其餘的都被他凜然的殺意鎮住。

“朕要你們所有人——都給大李陪葬!!!”

嘭!

假李淼的頭顱瞬間炸開,紅白之物撒了一地。

安梓揚一愣。

不是,陛下!

指揮使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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