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方士笑著說道。
“有什麼可準備的,外人不知道,你我之間還賣什麼關子……這世間哪裡有什麼人,能稱得上一句‘仙’的?”
“瀛洲、方丈、蓬萊,不過是用來從皇帝那裡騙來海船、童男童女的借口罷了。”
安期生搖了搖頭。
“師兄還是小心些。”
中年方士灑脫一笑,卷了卷袖子。
“小心什麼?出海本就是九死一生,你我師兄弟二人說不得再無相見之日,你也是唯一能理解我的人……若我對你也說假話,還有什麼勁兒?”
安期生沉默。
半晌,他才緩緩開口。
“師兄,你確定出海向東,能尋到師父嗎?”
“修成玄覽之後,我愈發覺得師父是故意消去了你我對他的記憶,隻剩了個模糊的影子……你是如何確定他出海了的?”
中年方士聞言,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
“你我雖然記憶裡隻有模糊的人影,但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在我們的記憶裡,師父都一直在看著海。”
安期生皺了皺眉。
“僅此而已?”
中年方士笑著說道。
“這就夠了。”
“你我這些六國遺民,早就沒了家。隻是我與你不同,我連報仇的心氣兒都沒有了,隻想在死前了卻心事——跟師父見一麵,說聲謝謝。”
“追著念頭走,死了就算了,嗬嗬。”
中年方士笑的既灑脫又無奈,安期生也不知該如何回應,隻能沉默以對,兩人就這般站了半晌,中年方士才又說道。
“師弟,你還要繼續刺殺皇帝嗎?”
“要。”
安期生的話不帶一絲猶豫。
“行吧。”
中年方士聳了聳肩。
“不過,師弟可能要抓點緊了……皇帝身體不太好,他可能等不到你殺他咯。”
安期生隻是沉默。
“算了,走了,師弟。”
中年方士轉身。
“有什麼話要我帶給師父的嗎?如果我真的找到他的話。”
安期生想了想,隻說了一句。
“謝謝。”
中年方士揮了揮手,邁步離開。
安期生轉過頭,繼續去看琅琊台。
卻聽得身後忽然一聲呼嘯,好像有什麼極其沉重的物什被扔向了他。
安期生抬手接住,放到眼前一看,卻是一塊烏黑的金屬,看不出是什麼材質。手指摩挲到背麵,好像摸到了幾個刻字。
他轉動金屬,就見得背麵上五個秦篆。
“今年祖龍死”。
身後傳來中年方士的笑聲。
“天外隕鐵,隨便刻了幾個字。”
“我這個神棍也沒什麼手段,就送師弟你這個,當做臨彆禮物吧,日後或許有用……走啦。”
安期生轉過頭。
中年方士已經不見蹤影。
半晌,他才沙啞地說了一句。
“再會……徐師兄。”
畫麵最後一次變換。
安期生已經垂垂老朽,手臂如樹枝一般乾枯,皮膚乾澀褶皺,扶著樹乾不住喘息,胸口如同破舊的風箱一般不斷起伏。
他的壽命已經快要走到儘頭。
但他仍舊是性命雙修的天人,照理說不到臨死之前的最後一刻,都不應該露出這種疲態才對。
其一,是他在之前數次刺殺皇帝的過程中,受過太多的傷,其中數次傷及根本,已經難以用療傷功法挽回。
其二,則是因為一股味道。
鼻尖縈繞著臭味。
那是鮑魚在烈日炙烤之下腐爛的氣味。
但安期生自然能從鮑魚的臭味之中,分辨出那一絲不同的臭味。
屍體腐爛的味道。
烈日當空,不遠處的車隊緩緩前行。甲士分列兩側,數位不弱於他的天人正在周圍巡視,隨時準備出手。
在車隊的正中央,則是一輛馬車。
臭味正是從那散發出來。
那裡有安期生追尋了一生的仇人,的屍體。
安期生忽然無聲地笑了出來。
數十次的失敗、付出了一生的時間,在最為接近成功的一次實現之前……他的仇人,老死了。
多麼可笑。
他早已忘了爹娘的樣子,在複仇的路上,所有與他同行過的人也都已經死了,他一無所有……複仇,已經漸漸成了他尋死的手段。
如果刺殺成功,他死得其所。
如果刺殺失敗,他也能釋然。
但就連這點執念,現在也成了笑話。
他成了一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空殼。
安期生緩緩抬手,手掌上真氣凝聚,朝著自己的麵門拍去。他散去了頭顱上的護體真氣,這一掌下去,他就可以徹底解脫。
可手掌到了麵前,卻停下了。
安期生想起了一個人。
“徐師兄……你找到師父了嗎?”
他喃喃道。
隨著這句話,他的手掌緩緩放了下去。
“再未聽過徐師兄的消息,他或許已經死在了海上……如果他找到了師父,不會不來找我。”
“我也該去找師父,死在路上。”
安期生緩緩轉身,朝著遠離車隊的方向走去。
“師兄前往東麵,我該前往東南。”
“若是我壽命將近……師父留下的玄覽功法,有將‘性’轉移到另一具軀殼中的方法,隻是隨著時間推移會越來越不像自己……但也無妨。”
“若是找不到師父,就在東南麵的海上建一家宗門吧……徐師兄出海找的仙島叫什麼來著,瀛洲?”
喃喃聲漸行漸遠。
車隊緩緩前行,臭味交雜著熏香、黑色的鮑魚在黃金做成的棺槨上滑動,發出黏膩的聲響。
最後一段記憶結束。
李淼一拳轟在安期生的胸口,在拳鋒接觸到護體真氣的那一瞬,皮膚驟然裂開無數細小破口,露出裡麵正在皮膚下方疾速滾動的數條生長著利齒的觸手,隻是一瞬,就將護體真氣刮去一層。
李淼的拳頭停在安期生胸前一寸。
但下一瞬,他的拳頭回退了極其微小的一段距離——而後如同瞬移一般再度擊出,在不足一指寬的距離之內,轟出了淒厲的音爆!
轟!
安期生倒飛而出,口中鮮血噴湧。
他的護體真氣,被徹底擊碎了。
他種在李淼體內的“性”,也已經被吞噬殆儘,餘下不足三成。
而李淼的手掌,已經在下一瞬,扣住了他的脖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