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的餘威終於徹底散去,仿佛一頭肆虐的巨獸耗儘了力氣,隻留下死一般的沉寂。
南粵省與香江市的幸存者們,這才敢小心翼翼地推開緊閉的門扉,或從藏身的角落探出頭來。然而,迎接他們的並非劫後餘生的慶幸,而是觸目驚心的煉獄景象。
街道,已不複存在。斷裂的梁木、坍塌的磚牆、破碎的船隻殘骸……所有的一切都被渾濁的泥水浸泡著,肆意堆積。渾濁的水麵上,漂浮著衣物、家具,以及更令人心碎的——腫脹變形、麵目全非的屍體。它們無聲地隨波起伏,像一記記重錘,狠狠砸在每一個幸存者的心上。空氣裡彌漫著濃重的腥鹹、淤泥的土腥和屍體開始腐敗的甜膩氣息,令人作嘔。片刻的死寂之後,壓抑到極致的悲慟終於爆發。相熟或陌生的人們相擁而泣,撕心裂肺的痛哭聲在滿目瘡痍的廢墟上空回蕩,彙成一首絕望的哀歌。
這是一場無差彆的浩劫,南粵省的土地上,無論貧富貴賤,都承受著災難的犁鏵。
然而,香江的景象,卻是另一番令人齒冷的畫麵。
在那片同樣被風暴蹂躪的土地上,堅固的庇護所如同孤島。這些由洋人掌控的堡壘,在風暴中安然無恙。皮膚白皙的軍人、官員、商人及其家眷,無一例外地躲在厚實的混凝土牆體和緊閉的鐵門之後。當驚慌失措、渾身濕透的香江本地居民——那些黃皮膚黑眼睛的大夏人——試圖靠近這些最後的生路,乞求一絲庇護時,冰冷的拒絕將他們徹底推入了深淵。粗暴的嗬斥、緊閉的大門,甚至黑洞洞的槍口,將“非我族類”的歧視,在這生死關頭演繹得淋漓儘致。風暴,如同一麵殘酷的鏡子,將殖民統治下深埋的壓迫與不公,赤裸裸地映照出來。洋人們幾乎毫發無損,而香江的街道,卻成了大夏人的墳場。洪水未退,浮屍枕藉,每一張泡得發白的臉孔,都在無聲控訴著這冰冷徹骨的差彆。
南粵省府城。
總督陳四海在一眾幕僚的簇擁下,艱難地從臨時藏身的地下掩體爬出。當他的目光觸及眼前的景象時,整個人如遭雷擊,僵立在原地。
目光所及,儘是廢墟。曾經繁華的街巷、繁忙的碼頭港口,如今隻剩下扭曲的鋼筋骨架、倒塌的房屋山牆和堆積如山的瓦礫垃圾。渾濁的積水填滿了每一個窪地,水麵上,除了漂浮的雜物,更令人窒息的是那些姿態扭曲、泡得發脹的遇難者遺體,有的被壓在斷木下,有的隨波逐流。一個孩子的布鞋孤零零地漂過他的腳邊。
一股腥冷的空氣猛地灌入肺腑,陳四海隻覺得喉嚨被死死扼住,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緊。他踉蹌了一步,幾乎站立不穩,嘴唇不受控製地顫抖著,喃喃自語,聲音嘶啞破碎:“怎會……怎會如此慘烈……蒼天啊……” 巨大的悲痛和無力感瞬間攫住了他,這位封疆大吏的眼中,第一次蓄滿了渾濁的淚水。這人間地獄般的慘狀,遠超他任何最壞的預想。
“四海!” 身邊傳來同樣帶著哭腔的聲音,是他的心腹幕僚林白瑜。林白瑜的臉色也是慘白如紙,聲音裡充滿了驚惶與無措,“這風災……比我們預想的,要可怕十倍、百倍!這……這可如何是好啊?”
陳四海猛地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底的悲痛已被一種近乎猙獰的決絕取代。他環顧四周那些同樣麵無人色、等待指示的下屬,嘶聲吼道,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裡迸裂出來:“還愣著乾什麼?!救人!立刻!馬上!傳我總督令:所有南粵軍官兵,放下武器,即刻投入救災!給我挖!給我找!活要見人,死要……也要給個安身之所!開倉!放糧!設立粥棚!所有官倉、義倉,一粒米也不許留!誰敢延誤,誰敢克扣,軍法從事!不惜一切代價,也要讓活下來的人……活下去!”
林白瑜被總督眼中那股破釜沉舟的狠厲震懾,立刻挺直了腰板,用力抱拳,聲音也帶上了力量:“是!我這就去辦!” 他轉身,跌跌撞撞卻又無比堅定地衝入廢墟,嘶喊著傳達命令。
與南粵省截然不同,香江市此刻宛如煉獄。
約翰總督和羅蘭踩著沒過腳踝的汙水,從堅固的地下庇護所踏上街頭。渾濁的積水混雜著淤泥和難以辨明的汙穢,在破碎的磚石間流淌。刺鼻的腐臭味撲麵而來,濃得幾乎讓人窒息。羅蘭喉頭滾動了一下,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約翰總督…沒想到…整個香江竟成了這般模樣…”
約翰沒有立刻回答。他深灰色的眼睛掃過眼前的廢墟:目光所及,儘是坍塌的破敗棚屋,扭曲的竹木梁柱從瓦礫堆裡戳出,像垂死的枯骨。渾濁的水麵上,漂浮著泡得發脹的屍體,幾張東方麵孔在汙水中若隱若現,表情凝固在最後的驚恐或麻木中。斷壁殘垣間,絕望的哭聲、嘶啞的呼喊和虛弱的呻吟此起彼伏,彙成一片令人心悸的悲鳴。一個衣衫襤褸的孩子蜷縮在濕冷的牆角,空洞的眼神望著灰蒙蒙的天空。
“傷亡…”約翰深吸一口氣,那腐臭的空氣讓他眉頭緊鎖,聲音卻異常冷靜,帶著慣有的權威,“立刻組織人手!首要任務,查清我日不落帝國公民的安全狀況與財產損失!優先確保他們的生命和權益!快!”
命令被迅速傳達下去。羅蘭的目光卻無法從街頭的慘景中移開。那些倒塌的棚屋廢墟下,可能還埋著人;水中漂浮的,是曾經活生生的麵孔;街角蜷縮的哭泣者,他們的絕望幾乎化為實質,沉甸甸地壓在心頭。他轉向約翰,開口說道:
“總督閣下…那麼…這些原住民呢?”他指向那片哀鴻遍野的街區,“我看到的…他們的損失,恐怕更為慘重啊…”
“哦?” 約翰總督眉梢微挑,嘴角扯出一個近乎嘲諷的弧度,目光卻像冰錐一樣刺向羅蘭,“怎麼,我們英勇的羅蘭將軍?”
他慢條斯理地掏出一塊潔白的手帕,掩住口鼻,仿佛要隔絕空氣中無處不在的、混合著泥水和腐爛氣息的惡臭,聲音透過手帕,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慵懶和刻薄:
“你什麼時候……竟有了這份閒情逸致,去關心這些‘大夏人’的死活了?” 他刻意加重了“大夏人”三個字,每個音節都像淬了冰。
約翰的手帕沒有放下,那雙深灰色的眼睛掃過不遠處——一個婦人正徒勞地在坍塌的棚屋廢墟上刨挖,指甲翻裂,滲出血跡,混合著泥漿;更遠處的水窪裡,小小的、腫脹的輪廓隱約可見。他的眼神沒有一絲波瀾,如同看著路邊的石頭。
“嗬,” 一聲短促而冰冷的輕笑從手帕後逸出,“讓他們……自生自滅就好了。” 他隨意地揮了揮手,動作輕蔑得像在驅趕蒼蠅,“能有什麼大不了?難道我們日不落帝國的榮光,還要浪費在給這些……‘土著’當救世主上?”
他的目光最終落回羅蘭臉上,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警告:“做好我們‘該做’的事,將軍。這才是帝國需要的忠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