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一次(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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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爾在肮臟的地板上猛地驚醒。

這個大腹便便,體型如同圓滾油瓶的工廠主下意識抬頭向上看去,於是那明顯有高原人特征的麵孔、臉側的傷疤與淡黃色的眼睛自然映入了視線。

勞爾認出了這個人。他的嗓子又乾又痛,聲音沙啞地喃喃:“你……勒內在懸賞你……”

這時他才反應過來,不是自己睡在了地上,而是被一腳踢下了凳子,摔在地上。

“輝利黨的人都去哪兒了?”

賞金高達五鎊的道格拉斯皺著眉頭,他的注意力一半放在這個胖子身上,一半警惕著四周,儘管這間酒吧空空蕩蕩,淩亂的桌椅和滿地酒瓶碎片,能看見的活物除了勞爾就隻有順著牆腳匆匆跑過的鼠蟻。

他揣在衣襟裡的右手按住一把刃部寬闊但隻有二十多厘米長的斷劍,感受著金屬上醞釀的冰冷感覺,頭腦裡卻像是被人塞了團棉花進去,霧蒙蒙的。

勞爾費力地支起上半身,頹然坐在地上用手抹了把臉,有些神經質地笑了幾聲:“他們都瘋了,跑了!沒看見嗎?我的工廠,都空了!你究竟做了什麼?勒內要我找你,該死,我隻是個生意人!那些打手拿了我的錢就跑了,他們都說勒內中邪了……找到你……你他媽的到底做了什麼?羅恩死了,勒內瘋了,老板,老板……”

他嘴裡翻來覆去地念叨,說著說著不知道為什麼就哭了起來,那完全是一個醉漢不講道理的號啕大哭:“是你殺了羅恩?是你吧?該死,你為什麼不殺乾淨?為什麼不把那些吸血的混蛋殺乾淨?!風暴在上,勒內瘋了,沒錯,他瘋了……他們把我的錢搶走了……主啊!您的雙眼如雷霆般明亮、劈死他們,劈死那些挨千刀的混賬吧!我的工廠……我破產了……”

聽不到什麼有效信息,道格拉斯一把薅住這家夥,掄起胳膊左右開弓地用兩個大耳光子替他醒了酒。

“告訴我勒內在哪兒。”

臉龐可笑腫起的勞爾縮著脖子,呆滯地張著嘴巴:“我不知道……他、他走的時候,告訴我離這裡遠點,離倉庫遠點……”

倉庫區……道格拉斯頭腦裡飛快浮現出了東區的地圖,倉庫區不是行政規劃,而是對提供倉儲和轉運業務紮堆的那些公司的籠統稱呼,位置上是橫跨工廠區與碼頭區的狹長區域,西側邊緣與南區、喬伍德區臨近。

他隨手丟下勞爾,手重新按到斷劍柄上。在他身後,肥胖的工廠主不知道嘴裡嘀嘀咕咕著什麼。道格拉斯無意去聽,跨出了門,向著倉庫區走去。

空氣中彌散著一股腐臭的腥味,氣壓低得像是暴雨降臨前一刻。梅羅斯下意識地緊了緊手掌上紅色的手套,某種危險的預感如同街道上空盤旋的蚊蠅般籠罩著她。

在她身邊,高大而強壯的韋恩手中提著一把機槍,槍管修長,閃爍著金屬微光,子彈鏈掛在肩上時不時碰撞出叮當響聲。

加上背後碩大的武器包,他一個人就扛起了戰場上兩個班組的火力,亦步亦趨地跟在紅手套身後。

街道上看不見人影,酒吧聽不到閒聊與笑罵,附近的地麵不再因為工廠機器運作而微顫震動——每個工廠主都恨不得將金鎊從每分每秒中一點一滴地壓榨乾淨,梅羅斯頭次見到完全停工的工廠,還不止一座——寂靜在喧嘩混亂的城區中形成一條走廊,似乎專門在等待他們造訪。

沒人能說清楚輝利黨的地盤上發生了什麼,偷了錢叛逃的輝利黨打手們已經成為其他幫派的獵物,染血的金幣不斷易手。

但沒誰真正來侵占這片失去掌控者的領地,其他幫派也沒有搞清楚,究竟是什麼使輝利黨一夜之間便銷聲匿跡,他們如同麵對捕鼠夾的老鼠般不斷推搡,渴望有不幸的同類用死亡為替自己鋪路。

梅羅斯搖了搖頭,將這惡心的比喻從腦海中甩掉。就在這時,她隱約聽到了些什麼聲音,窸窸窣窣,四麵八方……包圍了過來。

拖著腳步,身體鐘擺般搖晃著的人形不知道從哪裡一個個一群群地湧出,原本空曠的街道一下子人頭攢動。許多隻赤足在泥濘路麵上走動的細微聲響重疊起來,聽得人頭皮發麻。

嘩啦一聲,韋恩將機槍提起,沉穩等待著指示。

梅羅斯則抬手摘下了鼻梁上的金邊眼鏡,微微閉了下眼再睜開,雙瞳的顏色刹那轉換為神秘的淡紫色。

透過“窺秘之眼”,梅羅斯的視線直接穿透過人們虛弱暗淡的氣場,看到了星靈體深處那一抹不詳的、心臟般跳動的血紅。她沒有猶豫,說道:“開槍。”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槍火迸發,子彈紛飛,最前麵的一群人形如遇狂風的雜草般伏倒,飛濺的血花如同雨水般落下。戰爭利器高效地履行自己收割性命的職責,然而,人形很快手腳並用著重新爬起,他們抬起頭時露出僵硬茫然的麵孔,眼球變成了兩團腐敗融化的湯水盛在眼眶中,嘴巴張開,喉嚨顫動。

在鋼鐵風暴般的劈啪槍聲之下,這些人形的聲音一聲聲一陣陣一疊疊響起,猶如千百年來一直拍打著礁石的海浪,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響亮。

活下去……

活著……

活……

肌肉開始生長,將體內的彈頭生生擠出;骨骼再次發育,在嘎吱聲中拔高身體;皮膚和毛發增生,變成足以抵抗火器的鈍甲;手掌抽搐著變大變寬,延伸出彎鉤般的利爪;脊背皮肉撕裂,肋骨掙脫束縛如鷹翼展開……

仿佛是為了活下去,他們放棄了人類的外形與身份,在無比熾熱無法澆滅的求生欲望刺激下向著怪物的形態轉變,“窺秘之眼”能看到每個人體內迅速擴散的紅光,它們連成一片,比泥土裡的血漬更加鮮紅更加妖冶。

韋恩的額頭滲出汗水,但持槍的手沒有絲毫顫抖。“戰士”的感官敏銳,他能聽到附近不少街區都傳來此起彼伏的槍聲,梅羅斯則甩出一副卷軸釋放出大片冰藍色風暴,將周遭的地麵、建築與靠近的怪物都封凍於巨大冰晶中。

後排長出血翼的怪物用驚人的彈跳力越過前排撲來,一排子彈打光的韋恩掄起機槍槍身砰砰砸翻幾個,手臂被震得微微發麻,麵色登時難看起來。

這些怪物的力氣不在他之下!

見狀,梅羅斯飛快掃視四周,隨後領著韋恩奔向了一座五層高的塔樓,那裡是很好的製高點,比在街上四麵受敵要好得多!

寂靜被打破,槍聲四起,圍繞著曾經輝利黨的地盤,更多帶著強力火器的值夜者、代罰者陷入戰鬥。除了耳朵被機器聲蒙蔽的工人,其他東區居民或是驚恐或是茫然地遠離這片區域,生怕被卷入麻煩之中。

靠近貝克蘭德南區與喬伍德區的樓房頂端,金發碧眼的“正義”奧黛麗默默在潛意識大海中散播著自己的影響,安撫著周邊的居民,同時,也種下了暫時不得離開東區的心理暗示。

初步完成安撫後,她拿出一隻巨大的淡金色號角,將其湊到嘴邊,吹起了一段簡單的旋律。

這旋律隨風遠遠飄揚,傳到了那些官方非凡者的耳朵裡,讓他們身體輕微一顫,大夢初醒般按照事先的計劃,各自奔向點位,原本分散在各個街道的力量頓時連結起來,形成了包圍圈,將那些古怪變異的怪物們壓製在範圍內。

這是封印物2011“鏡中世界”的作用範圍。

倉庫區,正閉眼為周邊普通人編製夢境的黑夜教區大主教安東尼史蒂文森微微抬起眼皮,他的手中捧著一塊被黑色幕布包裹的不規則鏡麵,此刻,安東尼在靈的托舉下來到高空,將鏡麵對準下方,就要揭開幕布。

突然,被他驅使的靈體染上血色,驟然消失。一個膚色古銅、嘴巴被染血金線縫合、眼神充滿純粹惡意的身影從靈界浮現而出,轉瞬間就要附著在安東尼那深褐色的眼眸中,控製這位黑夜的大主教。

劈啪!

比附身更快的,是於空氣中炸響浮現的熒藍電弧,暴虐的雷電同時擊穿現實與靈界,逼迫那南大陸人暫時離開安東尼身前。轟然而強勁的海風從碼頭區方向席卷而來,踏風而來的“深藍主祭”雷達爾瓦倫丁身周纏繞著一簇簇狂躁雷電,身影如光般閃現,追逐著借助靈界移動的敵人。

與此同時,地麵上傳來一聲巨響,庫房成片倒塌,大地開裂,一個龐大的身軀自滾滾煙塵中緩慢浮現。

它看起來就像是一副伶仃的、被扭曲植物包裹的、長有一雙惡魔犄角的巨龍骨架!它的眼窩深陷,青金石色的眼球中嵌著橫躺瞳仁,眼神中不蘊含任何情感,如同無機物般冰冷。

甫一現身,巨龍惡魔便燃燒起自己枝椏眾多如同一片枯萎樹林的長角,攪動著整片區域所有活物的內心欲望。

“法戈納諾斯……”安東尼瞳孔微縮,認出了敵人。

那是教會卷宗中記載過的諾斯家族大惡魔之一,古老的“生之惡魔”,在第四紀時曾活躍於地麵,據說於神戰中遭遇重創被迫沉睡,生死未知,沒想到今天卻出現在這裡!

“刷”地一聲,安東尼揭開了幕布,露出2011的真實麵目,那是一塊如同寶石打磨而成,極亮極薄折射出各色光芒的不規則鏡麵,而鏡子內部卻猶如黑洞,沒有一點點光線。

他隨手將鏡麵一拋,低聲說:“我去纏住惡魔,你來使用它。”

“好。”一步跨出靈界的佛爾思沃爾接住鏡麵,簡單應答。作為“門”途徑,她能夠更大程度發揮出這件封印物的力量。

她沒有去看衣袍鼓脹、肋部頂起仿佛要伸出更多肢體的安東尼,專注於通過靈性溝通著手中鏡麵。

一瞬間,佛爾思仿佛感受到了首次穿梭靈界時的頭暈目眩,她的“視野”驟然黑暗下來,麵前空間被分割為一條又一條隧道通向無數的鏡麵,並且它們還在無規律地飛快移動,當偶爾有兩片鏡麵互相倒映出彼此時,它們對應的空間便會於瞬間產生神秘學上的聯通,在另外的維度中創建出一個幾乎完全一樣的場景。

心念一動間,佛爾思利用途徑賦予的超常空間感與定位能力,捕捉到了代表現實世界的鏡麵,消耗大量靈性,一邊儘可能擴大鏡麵,一邊牽引著它移動起來,尋找最適合的維度構建“鏡中世界”。

下一刻,包括碼頭區、倉庫區與工廠區在內的半個東區,就像是水中倒影被投入石子打散般,連同它們存在的空間發生了輕微擾動,但這擾動轉瞬即逝,肉眼上看不出任何異常,隻有那紛亂的槍聲突兀停歇,就像從來沒響起過。

距離過遠的奧黛麗沒有被納入“鏡中世界”,她輕盈地跳下樓頂,落在“審判”休身邊。

金發毛躁淩亂的休抬頭遠遠看向半空著持著鏡麵一動不動的友人,眼中閃過一絲擔憂,她隨後看向奧黛麗,凝重問道:“要不還是我進去吧?”

“這裡需要你來維持秩序。”奧黛麗輕輕搖頭,“‘鏡中世界’能持續的時間不長,最多十五分鐘,大家需要心靈領域的幫助。蘇茜,這裡就拜托你了。”

身上掛著特質小背包的金毛大狗“汪”了一聲,乖乖坐在休腳邊,清澈的眼睛望著主人:“奧黛麗,你要小心。”

休則鄭重祝福道:“愚者先生會眷顧你。”

金發碧眼的少女微微一笑,身影隨後消失,休則忙碌地指揮起軍情九處的特工和警察局調派來的人手,排查是否有汙染波及到了其他區域,並適當疏散人群,通知停工。

而此刻,處於倉庫區某條街道中的道格拉斯心臟劇烈跳動,手中反握著斷劍劍柄,蹲踞在原地劇烈喘息。

他的周圍他的身邊,有著強烈灼燒痕跡的斷壁殘肢鋪灑滿地,濃到發黑的汙血塗滿了他全身,這條街道已經徹底淪為屠宰場。

有著“蠕動的饑餓”,和手中這柄“正義之劍”幫助,他一個人就清理掉了其他小組兩三個人的分量。

道格拉斯看著那一張張完全不似人形的怪物,看著那被變形軀體撐破的衣物碎片,那有些是灰藍色皺巴巴的工服,有些是典型夾克與闊腿褲的打手打扮,還有些肮臟襤褸地看不出原本顏色,有些布料輕薄無法蔽體……

在變成這幅模樣之前,這些人嘴巴張張合合,說的都是“想活”。

“不變成這樣就活不下去,變成這樣,就會被殺死……這都是你的錯……”

幽幽的聲音從不遠處的建築陰影中傳來,道格拉斯微微抬頭,他握住劍柄的手收緊,抬手便是空斬向聲音出現的地方。

隨著靈性灌注,斷劍的端口處登時綻放出溫暖純淨的金色光芒,一道金色弧光隨之迸出。而劍柄處則蔓延出了淡金色的虛幻荊棘,它們深深紮入道格拉斯右臂,一鼓一鼓地攫取起血液。

建築被一擊切分為兩半。一攤近乎與汙血融為一體的陰影飛快遊動躲開斬擊,卻仍被逸散的光芒刺激得沙啞嚎叫起來。陰影扭動,瘦削的人影似乎要從中爬出——輝利黨頭目勒內怨毒的目光看向道格拉斯,腦海中還在轉著報複的念頭。

如果不是道格拉斯惹來那個可怕的魔鬼,他勒內還是“小夜鶯”的經理,還是輝利黨的頭目,還能享受著紅酒和美人,肆意揮霍金錢……而不是被儀式變成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儘管這幅模樣下,他獲得了從來沒能想到過的力量,可也失去身體和一切物質的享受,現在,能令他短暫擺脫痛苦的隻有殺戮,不停不停地殺戮……他想要把這個打亂自己人生、毀掉自己一切的賞金獵人一片片一絲絲切開、吃掉,聽他的哭泣咒罵和求饒……

千萬思緒飛快掠過,然而,勒內旋即愕然發現那賞金獵人已不在原地。

接著,劇烈到讓人無法產生情緒的痛楚從胸口傳來,貝克蘭德最缺少的陽光此刻在瘦削人影身體內部爆發,讓陰影生物連一絲反抗的機會都沒有,瞬間湮滅成灰燼!

抬起斷劍,用血肉能力恢複著自己遍布創口的右臂,確認對手已經死乾淨後,道格拉斯小心而試探性地再次觸碰了下靈界,覺得周圍的世界似乎有些一些變化。

幾分鐘前,倉庫區出現的兩尊陌生半神氣息令他隻能躲藏不敢暴露,那時他有一瞬間覺得自己像是被動進入了靈界,可周圍的景象還是現實,道格拉斯本以為隻是錯覺,可剛才通過靈界“閃現”過一次,發現靈界裡不再有那些虛幻生物的影子後,他則傾向於是教會使用了特殊的封印物,避免戰鬥餘波擴散太廣。

現在,他連靈界也不敢踏足了,剛剛那一瞬,他能感覺另一個強大的半神級彆的存在也時不時出入著靈界,並且散發著無差彆的惡意。

周圍的靈界範圍就這麼些,下一次如果直接撞到靈界中的另一位,對麵肯定會順手捏死自己……思及此處,道格拉斯也按捺下了念誦阿蒙尊名的想法,畢竟尊名遠程呼喚的原理,似乎也是通過靈界,他不太確定在這裡念尊名是否會引起教會或敵人注意。

暫時隻能靠自己了。

他用戲法清理乾淨自己,找了個隱蔽處喝下一管恢複靈性的藥劑,清點起物資。

風暴、黑夜、大地領域符咒各10枚,各有一枚對應序列五層次,其餘都是序列七層次;治療藥劑和靈性補充藥劑各5支,他剛用掉1支;克製汙穢、墮落的非凡子彈80發,由於未攜帶大火力武器,子彈配給不算多;“正義之劍”,從教會借來的非凡武器,付出鮮血,召喚光明之刃和勇氣光環,還能使用大量自身血液製作真正的聖水。

“蠕動的饑餓”狀態很好,哪怕不再有意識和智慧,這件封印物仍然會因為墮落和殺戮而興奮。

此刻,半空中仍有劇烈的碰撞與震蕩傳來,而他本該在的官方非凡者防線已經被拋在身後,那裡戰鬥聲還未停歇。

要回去嗎?梅羅斯老師和韋恩能不能扛住……他有些猶豫,但半神們越來越激烈的戰鬥促使他掉頭返回,這裡沒有他插手的餘地。

不敢露頭,道格拉斯一路穿牆在尚未倒塌的建築遮掩下返回,路過自己親手殺死的那些怪物時,他心中仍殘留著不忍與痛苦、憤怒。

儘管知道這一切錯不在自己,但那些人本來可以活著的。

或許貧窮、潦倒、痛苦,可畢竟活著,還會有變好的希望,死亡之後……一切就都是虛妄了。

他沉默地看著那片血腥的土地,忽然發現其中半具屍體似乎還在動彈,還沒等他看清,那具屍體倏忽往下一沉,像是被吞進了地麵。

接二連三地,滿地屍體浪潮般湧動起來,被不知道什麼東西吸收、吞噬,數量飛快減少。

腳下的地麵傳來輕微顫動,道格拉斯心下一驚,原地跳起輕巧地抓住了屋內橫梁,用力將自己拉上了二層,離開地表。

下一秒,他剛才站立之處地板被頂翻,一截表皮褶皺,通體呈現出不詳烏紅色的樹根般的東西從地下探出,緩慢地左右擺動、摸索著,似乎在疑惑這裡為何空無一物。

對於從大地中鑽出的樹木,道格拉斯第一印象是舒爾茨神父展現出過的操縱植物的能力。可是這次行動豐收教堂隻有他和韋恩參與,不可能是教會的手筆。

而且這截樹根渾身上下散發著邪異的味道,看起來就不是好東西。

幸好,這東西也不怎麼聰明,完全沒想到向上去找,忙活了一會兒就收縮回地下,隻顧著大啖現成的屍塊。

道格拉斯放緩了腳步,準備搞清楚這突然冒出來的東西又是怎麼回事,否則戰鬥著忽然被這東西戳一下也不得了。他沒有與之接觸,伸出帶著“蠕動的饑餓”的左掌對準剩餘殘肢,遠程製作了一個“血肉炸彈”。看著已經拱出地麵的樹根包裹住“血肉炸彈”將其吞下,道格拉斯借助人皮手套簡單感應,直接進行了引爆。

嗙!

一聲悶響,血色樹根動作停頓片刻,隨後瘋狂扭動起來!

本就泥濘的地麵直接被刨開一層,樹根猶如蛻皮的蟒蛇蜷曲著抽打地麵,直觀表達出了憤怒的情緒,但看不出表麵有什麼傷口。

防禦力很高的類型?還是說得用火……道格拉斯還沒想明白,就被一隻冰涼的手掌按住了後頸哐得一下被摜在地麵。

“你可真是讓人好等啊。”

背後的人說著抱怨的話,語氣卻很昂揚輕鬆。

靈性直覺尖銳鳴叫,顧不上許多,道格拉斯再次短暫閃現到了對麵建築中,麵色極端陰沉地看向不知何時出現在那裡,灰發綠眸,神情帶著捉弄與惡意的男子——艾文湯伯森。

兩人對視,還沒來得及說第二句話,由高空而至的龐大風壓驟然傾瀉而來,像是最鋒利的刀刃般粉碎著沿途的一切!

艾文很是不爽地“切”了一聲,不知對著誰說道:“這麼久了,一個都沒搞定?”

一道介於虛幻和現實之間的身影浮現於半空,古銅色的皮膚上殘留著不少傷口但幾乎沒有血液流出,而那身影比起人類更像一隻披毛的巨大狼人,狼人修長的吻部被金線上下穿過縫死,光是看著就令人感到疼痛。

艾文還有心情說話,道格拉斯卻是埋頭就跑,他能直觀感受到新降臨的這位就是在這裡使用靈界的半神,正是被自己剛才在此使用靈界的動靜吸引而來,而且顯然是艾文那邊的半神!

官方非凡者這邊,來的是風暴的樞機主教。可這位“深藍主祭”總不能一個打倆吧?

事實證明道格拉斯還是樂觀了,雷達爾瓦倫丁狀態比那看起來有自殘愛好的狼人還糟糕——他深藍粗壯的發絲因為詛咒變成了毒蛇,已經被全部斬斷,身體的不同部位也有著被變形被詛咒的痕跡,臉部、手部已經不受控製地浮現出了層疊鱗片,破爛長袍下伸展出了不少帶著粘液與吸盤的觸肢帶著暴怒揮舞,每一次揮舞都召喚出明亮的落雷清掃四周,電解空氣的焦糊味道彌散與四周。

為了對抗序列三的“沉默門徒”,他已經開始部分地使用神話生物形態,然而,麵對著在肉體上不輸自己,又能充分利用靈界特殊的對手,雷達爾還是落於下風,完全是靠著韌性在窮追猛打。

他本來想將對方引到有水的碼頭區,可南大陸的瘋子不按常理出牌,忽然跑到這邊,令他疲於應付。至於剛才跑掉的不知誰家的官方非凡者,隻能讓對方自求多福了。

而狂奔的道格拉斯,則瞬間感受到周圍所有東西——破碎的地板、傾倒的桌椅、撕碎的布帛——仿佛都被賜予了生命,如同一隻隻充滿惡意的眼睛,正凝視著自己。

下一秒,他腳下一空,那塊地板主動移走了自己,並直直豎起如劍一般捅向他的小腿!

所有物品都向他聚集而來,帶著洶湧殺意!

道格拉斯瞳孔緊縮,身體一下變得虛幻,從那些物品中“穿”了過去,但隨即他便無法遏製地慘叫出聲,隻感覺自己的靈體像是被什麼無數利齒瘋狂撕扯,即將徹底碎裂!

“托雷斯,他是我的獵物!”

察覺到什麼的艾文大聲咆哮。

狼人形態的“沉默門徒”托雷斯卻歡快地與雷達爾纏鬥廝殺在一起,並不在乎艾文的想法。

他隻是過來殺北大陸人的,那麼弱小的目標,光是呆在他附近就會被惡意殺死。

至於保護艾文?北大陸的畜生們都死光了之後不就安全了嗎?

被無視使魔鬼極其不爽,艾文的身軀也刹那漲大,變成羊角盤旋背後生翼的惡魔模樣,在雷達爾驟然緊張起來的視線裡,伸手卻是一掌拍碎房屋,將已經動彈不得的道格拉斯抓握在了手掌當中,旋即離開此處。

雷達爾心中一喜,艾文不來插手,那麼一對一的局麵,他還能支撐!等到“鏡中世界”解除,他的祈禱將被偉大的主聽見,那時所有汙穢都將迎來末日!

可看到艾文離去的方向是那些低序列官方非凡者的防線時,他的心又重重下沉。

指望安東尼馳援也不現實,那老家夥麵對的也是更高一級的敵人,他們兩個能夠暫時僵持全靠教會的底蘊和封印物,無法真正擊敗對手。

然而周圍空氣似乎愈發凝滯,艾文的腳步忽然遲緩,他停下來,碩大頭顱轉動著,冷笑連連:“觀眾途徑……以為這樣就能克製我嗎?”

潛意識大海中,奧黛麗在疾風勁浪中俯瞰著艾文那座近乎惡意凝實而成的心靈島嶼,豎瞳周圍蔓延出細細密密的金色鱗片。

能夠操控情緒的惡魔,在某種意義上也是觀眾的克星。

“彆怕,奧黛麗……愚者先生會保佑你的。”

低聲給自己上了個心理暗示,一條隻存在於精神世界的心靈巨龍騰然而起,而艾文的心靈心靈島嶼也隨之劇烈震顫,如同火山噴發般迸射出了無數道汙穢渾濁的情緒洪流,飛快侵染著周遭的海水——也就是整片潛意識!

精神世界的鬥爭無聲無息,艾文同樣痛苦卻又興奮到嚎叫,肆意揮動身體發泄著各種濃烈的情緒,濃厚硫磺味道的火球和暗黑術法也丟向四周——那個觀眾不可能離自己太遠,在現實中撕碎對方,更符合艾文的審美!

房倒屋塌、大地碎裂之中,艾文無意將握在手中的道格拉斯甩了出去。在半神戰鬥的洪流中他就像一株無根雜草,隻能隨波逐流,唯一的幸運或許是艾文將他甩向了遠離托雷斯的方向,似乎潛意識還在擔心自己的獵物被人搶走。

咚。

沉悶砸地聲中,道格拉斯身體順著慣性翻了半圈,臉貼地麵,四肢角度各異地扭曲,口鼻與眼竅、耳孔溢出涓涓血流。他的身體時不時顫抖抽動,不是在掙紮,而是靈體幾乎碎裂兩半的痛苦帶動身體的條件反射。皮膚和肌肉下方大量的出血與骨折令道格拉斯連疼痛都感到麻木,他拚命想要睜開眼睛,但就算大腦還能忠誠地傳達指令,也沒有任何肌肉能夠執行。

瀕死的浪潮蠶食著意識,永恒的黑暗似乎就要降臨……

此時,他麵前的泥土微微隆起、裂開,一截烏紅色的邪異樹根出現在道格拉斯瞳孔擴散逐漸失焦的雙眼前。

它先是遲疑地觸碰了下他的身體,隨後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輕柔地將破布般癱軟的男人卷起,一點點拉入地下。

其他樹根也紛紛靠攏,共同構成了一個保護用的木繭。而木繭內部,最為粗壯、布滿瘤狀物的根係不斷湧動,最終輕微的木質撕裂聲響起,它從中央裂開了一條窄縫,許多嫣紅欲滴的花朵從縫隙中擠出,花蕊中包含著一滴滴濃稠蜜色。

樹根微微傾斜,將這些蘊藏著強大生命力的花蜜滴落在道格拉斯口中。

於是,骨骼開始愈合,細胞開始造血,破碎內臟以令人恐懼的速度自我增殖修複,很快光滑如初。

就連近乎粉碎的意識也在莫名力量之下,一縷縷被粘合起來,相互之間的裂縫猶如丟進水中的砂糖,飛快溶解到看不出任何痕跡。

隻不過,隨著這股強大的修複力量一同湧入的,還有抹詭異跳動著的血紅汙染。

蜷縮於道格拉斯星靈體深處的“時之蟲”輕抬頭部,麵對汙染,表現出了十分人性化的遲疑。

很顯然,放棄這把“鑰匙”,就沒有被汙染的風險。

就在祂這麼思考的時候,同樣是星靈體深處,在祂與道格拉斯之間維係著神秘學聯係的公證契約,卻兀自散發出了溫暖的金色光暈。

“時之蟲”猛然回頭。

如果一隻蠕蟲有眼睛這種器官,那麼它此刻正無比專注地凝視著那道契約。

這是阿蒙自己主動用曾經由遠古太陽神製作的公證書簽下的契約,如果違背,就算是祂也會承受非常嚴重的後果。

可是,祂不覺得那其中有任何能約束自己的條款——祂隻是讓道格拉斯成為自己的信徒,方便使用而已。

難道身為神明,祂還有義務必須保護自己的信徒不成?

就像……父親那樣?

沒有時間留給祂思忖,汙染似乎受到了這光芒的吸引,飛快向著“時之蟲”而來。

十二環節的蠕蟲仍然凝視著那跳動的金色陽光。表盤籠罩陰影分配不均、十分古老的青黑時鐘虛影終究還是浮現出來,秒針沉重而艱難地向後蹣跚了一格。

汙染停滯的瞬間,祂借助公證書和斷劍“正義之劍”同源的力量,一下子抽取出最純粹的陽光,結合曾經在“神棄之地”外圍偷到的部分神力,一股腦丟向汙染。

昏迷的道格拉斯身體驟然反弓起來劇烈抽搐,喉嚨深處發出痛苦的嗬嗬吸氣聲。

一場小型爆炸發生在他剛剛初步修複過的星靈體上,登時又是幾道裂隙延伸出去,劇烈如同大腦被攪成漿糊的痛楚幾乎將他喚醒。

幾秒鐘後,他滿是血絲的淡金色眼睛緩緩張開,呆呆地看向前方。

他看到了一株樹。

一株人形的,曼妙的樹。

它——她的表皮雖然粗糙嶙峋,但許多枝條紐結而成的軀乾卻勾勒出青春昂揚的曲線,背部薄薄的肌肉線條惟妙惟肖,甚至會隨著她那無數木質手臂的移動而輕微起伏。

她渾身上下,點綴著一朵朵一簇簇鮮紅花朵,散發出甜膩勾人的香氣,令人忍不住想要采擷,想要品嘗。

似乎感受到了注視,樹轉過了身——這樣違背常識的畫麵令道格拉斯恍惚的意識逐漸凝聚起來,然後,他就看清了樹乾頂端那張年青而有些羞澀的麵孔。

彌漫著血腥味的喉嚨似乎鏽住了,道格拉斯凝視了好一會兒,才艱難撥動聲帶,沙啞說道:“瑪……琳?”

曾經的站街女郎衝他明豔又天真地笑笑,語氣洋洋得意,掰著手指頭數數:“你救了我一次,幫了我一次,但又出賣我一次……還剩一次,這下我都還給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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