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走下蒸汽列車時,站台上高懸的機械鐘表時針正好越過數字九,時間還很早,薩裡頓鎮也是個小地方,站台上的乘客甚至沒有工作人員多。韋恩與道格拉斯很快就在有些泥濘的路邊找到一輛樣子與來時乘坐的相同、但外表更顯老舊的“警車”。
一個穿著灰色對襟風衣,長相很有魅力但眼角已有皺紋的中年男子倚在車廂上吸著煙,見兩人走近,沉穩地打了個招呼:“艾爾哈森,值夜者。”
說罷,中年男子稍微掀開衣襟,露出了內側彆著的黑夜聖徽。韋恩與道格拉斯也拿出文件並介紹了姓名。
艾爾哈森稍微看了道格拉斯一眼,沒說什麼地為他們打開了車廂門,而鑽入其中後,可以看到車廂內還有坐著兩位女性,一位是三十歲上下,相貌不錯,穿衣風格十分男性化的黑發女士;另一位則是讓道格拉斯不由得脫口而出道:“老師?”
叫出這一聲後,他的表情忽然微妙地變化,立刻追問道:“怎麼回事,老師,為什麼把我們調離貝克蘭德?”
那位栗色短發齊肩,鼻梁上架著金框眼鏡,體格嬌小的女士儼然是曾經帶著他學習神秘學課程的老師,原值夜者,現紅手套——諾拉梅羅斯。
紅手套是值夜者當中的精銳隊伍,不受轄區限製,可以自由往來各處。如果黑夜教會有紅手套在這裡,根本沒理由從豐收教堂借人。
“先坐,”梅羅斯安撫性地拍了拍這個便宜學生的肩膀,“豐收教堂的事情我聽說了,節哀。”
她旋即正色道:“這是一次聯合行動,血族們無法參與,你們兩個就是豐收教堂的代表,具體任務和相關信息會在恰當的時刻傳達給你們,不要急躁。”
馬車在未得到良好護養的道路上搖擺著起步,顛簸程度不亞於剛才乘坐的蒸汽列車,高大如韋恩頭頂時不時會磕碰到頂棚,但兩人已無心關注這些細節,相互交換著眼神。
比起韋恩明顯充滿疑惑的樣子,道格拉斯倒是因為氣得有點想笑,隻能強迫著自己麵無表情地看向梅羅斯:“接下來您會帶著我們行動?”
哪個正常教會會在聯合行動的時候隻派序列九和序列八參與?彆人連紅手套都派出來了,為什麼作為主要戰鬥力的血族卻不出現?
大地母神教會究竟在搞什麼?
在此前,教會對他而言隻是一個符號,一個磅礴卻遙遠的象征,最大的作用也就是將自己非凡者的身份官方化。真正讓他在乎的,還是身邊活生生的人,而非那隻是懸掛於牆麵念誦於口中的真神。
而剝離掉舒爾茨神父等人際關係後,道格拉斯終於遲緩地對這個自己身處其中、運轉不休的龐然大物產生了些許帶著咬牙切齒的探究欲。
梅羅斯沒有察覺到他輕微的情緒波動:“你也有彆的選項,精英代罰者或者軍情九處的打字機小隊……”
軍情九處都在參與?他們是隸屬魯恩王室的非凡者啊,正常情況下,不會摻合教會的行動……這下不用道格拉斯猜,旁邊的韋恩都下意識說道:“是因為那個……那個‘魔鬼’半神?”
韋恩麵色一凜,精神有些振奮。雖然豐收教堂此前沒有半神,但其他三大教會都是有半神常駐貝克蘭德的,他先前聽說襲擊者下落不明,看來這三天內,教會已經掌握了對方的行蹤並做出相關部署,預備狩獵對方了!
相比之下,道格拉斯的思緒更為複雜一些。他不好說三天這個時間是快是慢,常規條件下,絕對不算快,讓艾文湯伯森那個家夥在百萬級人口的國家首都裡藏了三天,這也就是欺負普通人不了解非凡世界,否則大部分平民早該嘩變了,這等於所有人都枕在隨時會爆炸的核彈上睡覺。
可要是說對付一個邪神眷屬,如果官方非凡者沒有充分準備就開啟戰鬥,那結局恐怕也會很難看。光是耶托奈夫城內曾經發生過的事情再複刻一遍,影響就不可同日而語。
這些情報,我之前都轉告過“傲慢”小姐,希望她有原原本本地傳達給官方非凡者的高層吧……他現在最好奇的,還是自己和值夜者為什麼會被調離貝克蘭德。
再怎麼說,對付艾文的主力也應該是三大教會的半神,真要打起來,他們這種中低序列去維護周邊秩序都很勉強。半神層次戰鬥的餘波隨隨便便就能摧毀一個街區,上次襲擊僅波及了月季花街,那還是舒爾茨神父放棄了對攻,一味拚命防守才帶來的結果。這種情況下,花費一個半小時離開貝克蘭德,意義在哪裡?
“我們肯定跟著您啊。”和韋恩交換了一下眼神後,他開口表態道。
梅羅斯點了點頭,向他們介紹了一下車廂裡另外一位值夜者,“通靈者”洛絡塔女士,據說是位神槍手。
看著這位長相不錯的女士,道格拉斯腦子裡閃過的隻有“通靈者”的非凡能力,那包括但不限於強化過的身體素質、能直接看見惡靈等不死生物的弱點、較強的靈視和通過溝通亡靈、構建儀式來施展死靈領域的魔法……在肉搏方麵,和“戰士”韋恩能夠相當;魔法方麵的能力雖然遠超韋恩,但局限於死靈領域,相比道格拉斯這個萬金油般的儀式魔法掌握者,稍微差了點意思。
洛絡塔女士加上老師加上外麵駕車的值夜者,再加一個韋恩,四個人捆一塊都沒辦法破解“占星人”的反占卜,黑夜教會所屬的途徑本身就不太擅長這種事情。
所以,還是跟著老師走最安心,哪怕中途消失片刻,用用“占星人”能力或者“蠕動的饑餓”,也很難被發現。
馬車爬上一處緩坡,又拐過幾條街口,在短暫的相互介紹和交談中很快到達了目的地。幾人跟著梅羅斯跳下車,發覺眼前是一處有著高高圍牆的工廠,空氣中彌漫著濃重刺鼻的腥臭味,馬車停在一處存儲貨物的小倉庫門前,倉庫灰白色的牆壁似乎是新近粉刷,隱約還能看見原本牆麵上各種塗抹的痕跡。
由於天氣炎熱,倉庫的對開大門此刻是完全向兩側敞開以便通風的,因此裡麵紮著堆的人群和梅羅斯等人都一眼看到了彼此。道格拉斯視線掃過,隱約覺得自己看到了個熟麵孔,但對方個頭不高,很快背影就被其他人擋住。
此外,他還注意到,在場的除了梅羅斯和少數幾個看起來像是軍情九處或風暴教會領隊的家夥,其他幾十個人臉上也或多或少帶著點茫然和探究的神色,似乎並不清楚在此聚集的目的。
一個身著軍服表情冷淡的男人過來叫走了梅羅斯,身著利落獵裝的洛絡塔對兩人歉意一笑:“先跟我過來喝點咖啡,和值夜者們待一會兒吧。具體要做什麼,等梅羅斯他們安排就好了。”
兩人跟著洛絡塔找到了湊在幾個板條箱前喝著咖啡或濃茶的值夜者們分了一杯飲品簡單休息了下,期間道格拉斯不斷張望,大致數清了倉庫中的人數,其中風暴教會和軍情九處各有三十多人,值夜者二十多人,機械之心十來個人。
借著倉庫內部立柱和沒有被清理的幾堆貨物,這些官方非凡者們各自占據了一角,但也有不少人因為無聊或者其他原因來回遊走,比如愛抽煙的不管哪個教會都會默契地湊到大門口紮堆,剛才還有個軍情九處的家夥過來蹭咖啡喝,更不要提角落裡那群連撲克都摸出來的家夥。
風暴教會的穿越者弗朗索亞沒在這裡,道格拉斯轉而盯著圍在一起不知道在忙碌什麼的機械之心們,有點懷疑自己剛才看錯了,畢竟那個人分明不是機械教會的非凡者,還是黑夜信徒,不應該在這裡啊。
不過考慮到眼下這事的危險性,他跟洛絡塔他們打了聲招呼,走到機械之心們身後仔細確認,最終,還是不得不喊出了對方的名字:“……梅麗莎小姐?”
“稍等!”
身著樸素灰藍工服梅麗莎沒有第一時間回頭,她專注地在麵前臨時搭建的簡陋工作台上操作著,直到手中工序徹底完成,才轉過身來,同樣訝然地看向道格拉斯。
旁邊的機械之心接替了她的工作,她連連道謝著走出人群,來到了道格拉斯身邊。
“你怎麼在這裡……要不,先去喝杯茶?”注意到梅麗莎額角被汗水打濕的棕色發絲,道格拉斯指了指值夜者那邊。
梅麗莎搖了搖頭,有些不好意思地攏了下垂落的鬢發——乾活時她把頭發盤在了頭頂,但忙著忙著發型不免有些淩亂:“沒事。對了,道格拉斯先生,我聽說……豐收教堂出了點事情,你還好嗎?”
“還好。”利用非凡能力迫使著倉庫中空氣加速流動,帶來一股股和煦微風後,道格拉斯沒有多說,而是反問道,“你怎麼和機械之心一起行動?”
“莫蒙特導師說,我之前使用非凡力量都是為了學業,沒有真正接觸過非凡事件。嗯,和大地母神教會合作建立製藥廠是第一次,但是項目現在暫停中,導師就讓我們來蒸汽教會這邊幫下忙……”
你們?
“尤瓦爾也來了?”
那個波特蘭莫蒙特的親外甥,疑似在追求梅麗莎的因蒂斯海歸。
“是啊,他剛才和機械之心的隊長出去了。”
機械之心的隊長,這是莫蒙特給自己外甥找的保鏢?能夠序列六就不錯了,而且蒸汽教會現在在魯恩連高層次的封印物都沒……這個大科學家靠譜嗎?半神相關的事件,他真是敢摻和啊。
莫蒙特作為活躍在世俗的非凡者,地位肯定不低,似乎沒必要在蒸汽教會式微的情況下把自己親外甥扔來打工交好,總不能是虔誠超過了親情,外甥雖好,神恩更高吧?
道格拉斯在心中嘀咕了幾句,當即附身湊到梅麗莎耳邊嚴肅道:“這場行動與豐收教堂遇襲有關,襲擊者是半神層次的邪教徒。你要小心!要是遇到危險了,彆離尤瓦爾太近,負責保護他的人,未必會保護你!實在不行就找黑夜教會的非凡者……”
啊?
梅麗莎那融化蜜糖般的棕色雙眼飽含疑惑地睜大,但無疑很認真地聽著。
她在非凡的道路上也走了兩年,有些事情隻是沒有經驗也缺乏信息,沒法第一時間想到。
“……我明白了。”她也小聲回應道,“您放心,機械之心這次隻負責製造子彈和符咒等消耗品,我不會做多餘的事情。”
兩人說話間,道格拉斯忽然若有所感,抬頭瞥了一眼棕發微卷、眼眸蔚藍,正匆匆向這邊走來的尤瓦爾,和他身後緊隨著的精乾的機械之心隊長,衝梅麗莎擺擺手後轉身徑直走向值夜者那邊。
身後隱約傳來對話聲,能感覺到機械之心隊長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後背上,不過道格拉斯沒有特意去聽去回應。
梅羅斯老師作為紅手套都和軍情九處、風暴教會的負責人去開小會了,這個機械之心隊長,蒸汽教會在貝克蘭德實際上的主要負責人居然留在這裡帶娃,隻能說明蒸汽教會和大地母神教會這倆難兄難弟根本就被排除在這次行動的決策層外,沒什麼忌憚或者拉攏的必要。
等到他重新紮進一身黑的值夜者們身邊,那注視也自然地消退了。
又過了十多分鐘,梅羅斯等人回到了倉庫,開始召集各個勢力集合到中間的空地,按照小隊分發剛才機械之心們趕工製作出的靈性子彈和符咒,道格拉斯也打起精神,準備看看幾大教會究竟會怎樣對付艾文湯伯森。
“那些家夥會怎麼對付我?”艾文寬大的手掌捂在嘴巴上長長地打了個哈欠,滿不在乎,“管他娘的。難道你們這些廢物會讓我死在教會手裡?”
裝潢精致,四麵牆壁貼著鵝黃色壁紙的房間裡,坐在艾文對麵的諾斯家老惡魔看著那位沒有絲毫惡魔家族血統的新晉神眷者,橫躺的瞳孔嵌在青金石色渾濁虹膜中央,眼神漠然而冰冷。
她頭頂的惡魔之角纖細而蜿蜒,四散分岔生長,如同一小片枯萎的森林。
在這樣的注視中,艾文表情明晃晃地帶著嘲弄與惡意,嘖嘖地放肆道:“怎麼,你很想殺我?為什麼不動手?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節製派呢。”
他的意識他的腦海中,不斷浮現出一個個畫麵,那是麵前的老怪物一次次撕碎自己、吞噬自己、汙染自己的畫麵,而在那之後,巨大而扭曲、遍布著醜惡樹瘤、質感如同羊角般的巨大枝椏會從這家夥的眼眶鼻子嘴巴耳孔乃至每一寸皮膚的空隙之間瘋狂蔓延,如同浪潮般席卷這片大地。
想必老諾斯所預感到的和自己也差不多。
——誰殺死自己,誰就會被那個名叫“欲望母樹”的邪神殺死。
老諾斯沒有接話,她蜥蜴般覆蓋著汙穢鱗片的身軀猶如遠古時代殘留的化石,斑駁,沉默,碩大而猙獰。
被從深沉而陰暗的漫長幻夢中喚醒,隻是因為“欲望母樹”需要,她這把苟活千年的老骨頭,就必須在這裡,在貝克蘭德,在兩位正神的眼皮之下保住麵前這個狂妄的小家夥。
早就已經將所有情緒碾碎拋下的古老惡魔,此刻隻覺得自己已經被那途徑儘頭的偉大存在詛咒,隻能眼睜睜看著所剩不多的生命,一寸寸一分分地被磋磨殆儘。
當然,這房間裡另一個被選中的替死鬼雖然同樣沉默,心境卻與老諾斯截然不同。
皮膚棕黑,臂帶金環的中年男人上下嘴唇被染血的金線縫死,原本正閉目垂頭擺出冥想的樣子,等聽到“節製派”這個關鍵詞時,他猛地睜眼看向艾文,尖細如蛇的眼瞳中是掩飾不住的惡意,讓房間內所有無生命的物體都微微顫抖。
不過,由於這惡意並不指向某個特定的個體,而是近乎對所有北大陸人種的惡意,艾文的危機預感中倒是沒出現這個打扮如同苦行僧般身軀遍布斑斕疤痕的“玫瑰學派”序列三。
“沉默門徒”不能隨意開口,可艾文和老諾斯都能察覺到,對方的情緒亢奮而激昂,沒有絲毫怨懟。
這個擁有榮耀姓氏的男人隻是想在北大陸進行一次足以載入史冊的屠殺,而“欲望母樹”給了他這個光榮的機會。
一個是為了活得久些恨不得將自己提前下葬的老家夥,一個是隻會對著邪神感恩戴德祈求恩賜的傻子——被這兩人軟禁於此,艾文隻覺得血液都不再流淌,骨肉好似要腐爛般無趣。
為什麼是自己呢?偶爾,他也會這樣想。
他的人生,不歡迎任何“神”存在。
手掌托著下頜,艾文的視線緩緩偏移向窗外,專注地注視在垃圾和死人堆裡刨食的蟲蟻、老鼠與鳥雀。強烈的嫉妒與仇恨情緒讓他的視線剛剛落下,那些弱小的動物便紛紛身軀僵硬血管漲破而亡,屍體的數量增多了。
不斷醞釀又不斷壓抑的情緒下,灰發碧眼的連環殺手忽然神經質地笑了兩聲。
沒人理他,老諾斯的殺意已經褪去了,所以艾文那過分敏銳的危機預感中呈現的又是另一幅他看了許久也不厭的畫麵,是那不知何時會到來的遙遠未來。
在那個未來裡,一雙淡色的眼睛形如鑰匙,足以解開他空虛囚籠的鑰匙。
艾文微微闔上眼睛,灰綠色眼瞳不引人矚目地顏色愈來愈淺淡,他的視野隨之變化,其中隱約出現了一些模糊線條。
這些線條似乎存在於另外的維度,虛幻而錯亂地搖曳著穿過現實世界,艾文能夠把握的,也隻有從自己身上蔓延出來的幾根。
其中一根閃爍著瑰麗的星輝,艾文全神貫注窮儘目力地順著它看向儘頭,看向那個與自己的命運鏈接在一起的,名叫道格拉斯的家夥,恰好看到那家夥走向了東區。
僅僅是一瞥的功夫,他的靈性就如泄洪般流向了虛空不知所蹤,艾文猛地抬頭,在暈眩中對老諾斯和“沉默門徒”咧開嘴巴,恢複了灰綠色的眼瞳中盈滿了隱晦狂喜。
“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