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劉羨將被廢的天子接出金墉城,也就意味著,此次勤王的目標已經基本實現了。
但這並不代表著勤王事務的結束。正如劉頌所言,對整個天下來說,孫秀與趙王的倒台,僅僅是解決了一道難題,而地方軍鎮上洛成功後,反而又促生了更多亟待解決的難題。
其中首當其衝的就是,該如何處置這些朝堂上的公卿,尤其是那些隨孫秀作亂的趙王黨羽。
此次趙王篡逆涉及的官僚人數之多,派係之複雜,已經遠遠超過了此前洛陽發生的所有政變。尤其是在太子被廢一事上,上至宗王三公,下至禁軍小卒,幾乎洛陽的所有派係,都牽扯其中。甚至如義軍的發起者,勤王的盟主齊王司馬冏,也和此事有說不明道不清的關係。彆忘了,他出鎮許昌的詔令,還是孫秀簽發的。
更彆說,眼下聲稱自己也是勤王義軍一份子的征西軍司,實際上是臨陣變卦加入進來的。
在這種情況下,到底該清算哪些人,重罰哪些人,又輕罰哪些人,甚至不追究哪些人,根本是一道扯不清道不明的糊塗賬。
對於此事,盧誌給二王的意見是:“茲事體大,我們應該先除首惡,餘下諸事,等迎來齊王殿下後,再從長計議不遲。”
他是在大朝會上提出的這個提議,話音剛落,頓時得到了響應,被司馬倫任命為太宰的梁王司馬肜上表道:“趙王父子大逆不道,構陷太子,暗刺淮南,陰謀神器,縱有八議之情理,亦屬不赦!當伏誅以謝天下!”
其餘百官更是紛紛附和,認同此舉。不等司馬乂與司馬穎表態,就連皇位上向來不發一言的天子,亦是罕見地表態道:“趙王奸人,實在當殺!”
他隨即又道:“阿皮撅我手指,也當殺!”
皇帝說的阿皮,乃是義陽王司馬威。司馬威在元康年間擔任散騎常侍,曾負責照顧天子,故與其友善。後來趙王一黨得勢,便諂媚阿附於司馬倫,在其登基之時,公然率禁軍入宮,向天子索要傳國玉璽。天子不給,司馬威便強行掰開天子手指,將玉璽奪了去。沒想到,昔日的好友親族,竟令天子懷恨在心,點名要將其誅殺。
眾人自然也無異議,當日就通過了詔書,將趙王司馬倫及其子司馬荂、司馬馥、司馬虔、司馬詡四人,與義陽王司馬威父子三人一並關入詔獄,然後派遣尚書袁敞持節入獄,賜其金屑苦酒,命其飲下自儘。
死亡麵前,這些皇親國戚們的表現皆不堪入目。司馬倫用袖子捂臉,像孩子一樣哭泣,一個勁地對眾人說:“孫秀誤我!孫秀誤我!”司馬荂四兄弟則爭吵起來,相互推委責任道:“若非爾等無能,怎讓賊子打到此處?”司馬威則對著袁敞連連叩首,腦門磕破了皮,滿臉都是血地祈求道:“求您轉告陛下,我是受了趙逆脅迫,絕無害聖之心啊!”
但無論他們怎麼表現,結果都是一樣的。願意喝的,省了禁衛些許功夫,不願意喝的,就隻好讓禁衛幫忙體麵了。
兩刻鐘後,幾個棺材從詔獄中抬了出來,然後在城西隨便挖了個坑埋了,事後也無人找得到。這也是盧誌的意思,這些人到底是皇族,讓他們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中,就算是講人情的政治了。
趙王既死,接下來要處理的就是趙王黨羽了。
在曆次作戰中被俘虜的趙王黨羽,如士猗、許超、孫旂、司馬雅、莫原等軍官,與義軍有血仇,自然是應該儘數斬殺,明正典刑。
不過成都王府和常山王府的幕僚們商議之後,覺得這件事應當暫時將其延後。
這倒不是出於什麼心善之類的理由,主要還是兩個原因:一是南麵依然有部分禁軍打著趙王旗號,正與司馬冏相持;二是真正的罪魁禍首孫秀,至今仍然沒有歸案。
在這兩個問題沒有解決之前,隻殺這些人,未免顯得二王為了表功政權,做事有些操之過急,不僅容易與齊王產生齟齬,也會給人不顧全大局的印象,難以重塑人心。
因此,義軍接下來要做的事情,也隻有兩件:一是南下與齊王司馬冏彙合,剿滅剩餘的趙王黨羽,二是一定要抓捕孫秀,將其繩之以法。
尤其是抓捕孫秀一事,這是重中之重。作為此次作亂的元凶巨惡,朝堂甚至已經提前給他定好了刑罰,準備好了刑具,隻等將孫秀抓回來,就要將其當眾五馬分屍,而後更要效仿當年玄漢對王莽屍體的處置,將其頭顱煮漆收藏至武庫內,其餘肢體挫骨揚灰!
為了表明朝廷的誠意,義軍一麵做出布置,去接管京畿各地的關卡,一麵開出最高規格的賞格:凡能透露孫秀消息者,賞百金,生擒孫秀者,賞千金。即便事前是孫秀黨羽,隻要能改過自新,將其獻給朝廷,義軍也會考慮赦免其罪。
賞格一出,效果立竿見影,在趙王死後的第三日,就有人押著五花大綁的孫秀,出現在轘轅關口。次日,孫秀就被押送到洛陽,徑直被關入詔獄。
劉羨聽到孫秀被抓的消息時,正在著手準備南下。這是兩王商議好的安排:常山王府中擅長軍事的人多,就負責剩餘的剿賊,而成都王府擅長政事的人多,就負責維護京畿的穩定。因此,劉羨便被任命為南下接應河南義軍的主帥,領一萬騎兵,打算不日啟程。
但在收到孫秀被抓的消息後,想起自己與孫秀的種種恩怨,劉羨實在難掩自己的好奇心,他不由得放下手中事務,問通報的使者道:“孫秀被抓了?你知不知道,他是怎麼落網的?”
使者說道:“正如朝廷所料,是其黨羽反正,將其綁送來的。”
原來,偃師之戰後,孫秀打算向南翻越熊耳山,徑直去投奔宛城的孟觀。與他同時隨行的,還有禁軍百餘人,信徒百餘人。但一行人入了山林後,並不識得道路,隨身又沒有攜帶多少食物,幾日下來,都不過是在原地打轉,以野兔野果充饑。
孫秀與其信徒倒還好說,但隨行的禁軍士卒都是京畿小康人家,哪裡過過這種苦日子?又想起此前被孫秀誆騙,竟然落到如此境地,無不懷恨在心,無非是無路可走,勉強隨著孫秀南行而已。
結果一行人好不容易出了山林,走到緱氏臨陽裡時,禁軍士卒赫然看見孫秀賞格在列,禁軍士卒哪裡還忍得住?左衛將軍王輿當即發動了內訌。那些普通信徒根本不是對手,轉瞬間就被斬殺,孫秀想再逃,可此時他又累又渴,實在是跑不動了,終於落了個生擒北返的結局。
劉羨得知原委後,心中甚是唏噓,他想:不管孫秀如何自吹自擂,聲稱如何了得,到了最後,這個摧垮了中央權威的千古罪人,也不過隻是一個口齒伶俐的普通人罷了,什麼也改變不了。
他又問使者:“孫秀何時處刑?”
使者說:“就在明日午時,盧長史說,您可以等看過處刑後,再出發不遲。”
劉羨笑道:“也好,以巨奸之死,正好可以提振士氣。”
等使者走後,劉羨本想繼續清理手中的雜務,但心中忽然生出一種預感,自己應該去見孫秀一麵。畢竟,這是這十年來,自己所遇到過的最棘手的對手,而在明日午時以後,他就將徹底的消失。但在他的身上,始終藏有一些謎題,或許其中藏有一些答案,能讓自己引以為鑒。
這麼想著,劉羨稍稍斟酌後,便乘馬離開軍營,前往了廷尉詔獄。
劉羨不是第一次來到詔獄,他對此甚至非常熟悉。此時的詔獄已經為成都王府全麵接管,聽說劉羨想看看孫秀,自然是一路放行,畢竟兩人的恩怨眾所周知,劉羨是絕不可能放過孫秀的。
然後劉羨就見到了孫秀。孫秀被關在最惡臭的牢房內,手上戴著木枷,腳上係著鐵鐐,同時披頭散發,衣衫破爛。大概是被獄卒用私刑虐待過的緣故,他鼻青眼腫,手臂與腿腳上遍布傷痕。眼尖的劉羨甚至看見了一些蛆蟲,它們正在這些紅豔的傷口中微微蠕動。
但孫秀的那張似鼠似猴的醜臉,依舊是笑嘻嘻的,甚至在看見劉羨後,他笑得愈發陽光燦爛了。
還不等劉羨開口,他就先說道:“呀,呀,劉羨,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看我。”
大概是因為疼痛吧,孫秀的嗓音嘶啞,但依舊有一股掩飾不住的淘氣。
真是個不服輸的人啊!劉羨心中感慨,無論孫秀做了多少惡,但從這一點來說,他確實是個人傑。無論劉羨此前有多麼鄙視孫秀,但他從未仇恨孫秀,也從不是一個落井下石的人。因此,此時的他,能用一個淡然的笑容來回應孫秀,並問道:“哦?你怎麼知道?”
“我很早就說過呀,我們兩個很像,我看你,就像看另一個我一樣。”
“是嗎?這個笑話並不好笑。”
“哈哈哈,這可不是笑話。”孫秀似乎也被自己的話語逗樂了,笑了片刻後,但他的臉色竟然漸漸正經起來,說道:“但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我說的不是什麼長相,家世,學問這種膚淺的東西。當然,劉羨,我承認,這些東西,你都比我強。”
“我說的是仇恨。我一眼就知道,你和我一樣,對這個世道恨之入骨,不是嗎?”
劉羨既不承認,也不否認,他隻是靜靜地注視孫秀,問道:“你為什麼痛恨這個世道?”
“因為這個世道太愚蠢了,這個世界的一切都是虛假的,不是嗎?”孫秀理所當然地說道。
“你為何會這麼想?”
“我為什麼不能這麼想?”孫秀奇怪地看了一眼劉羨,隨即恍然道:“哎呀呀,我懂了,你呀你呀,想成為一個自以為是的審判者,來審判我的人生,是也不是?”
“不,或許我隻是一個喜好曆史的人,麵對一個注定要遺臭萬年的人,我很好奇,他是經曆怎樣的人生,才能走到今天這一步。”
“哈哈,你倒挺會說好話。”孫秀的麵容又和善了些,說道:“那講給你聽,倒也無妨。”
他先問了一個問題,說道:“你覺得母愛偉大嗎?”
這是一個很尖銳的問題,他不等劉羨回答,自己先說道:“按照《孝經》的說法,所謂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而母親又要曆經懷胎十月,還有產子的分娩之苦。所以論恩德,沒有比母親賜予生命更偉大的恩德。因此,也沒有比母愛最偉大的愛。”
“是這樣。”劉羨微微頷首。
“但在我出生後,我的母親就把我拋棄了。”孫秀平靜地陳述道。
“……”劉羨沉默片刻後,問道:“是什麼緣由?”
“哈哈,當然是因為我這張不倫不類的臉啊!根據我族裡的說法,我出生的時候,我阿母看見我這張醜陋的臉,嚇了一跳,差點就把我摔出去。她懷疑是自己做錯了事,這是上蒼對她降下的天譴,為此惶惶不可終日。然後啊,在我出生十日之後,她就驚懼失常,一次出門,過山坳的時候,她就失足踩落,把自己摔死了。”
“……”
“很沒道理的緣由吧?哈哈,所以你大概猜得到,我阿父因此也討厭我,雖然他從來沒有和我說起過。但我知道,他懷疑我不是他的親兒子,懷疑我是我阿母和彆人偷情所生的,和他沒有半點血緣關係的狗東西。”
“所以我很小的時候,隻要看見我阿父的眼神,我就知道,他恨我。他恨不得扒了我的皮,將我生生掐死在家裡,然後找個看不見的地方毀屍滅跡。好像如此一來,他就完成了一大報複,人生也就沒有遺憾了。”
“但可惜啊,我的阿父,他隻能這麼想,卻不能這麼做。他在琅琊臨沂,到底是一個有些名望的人,還在縣裡當過縣丞。他不好讓人說,我是彆人的野種,更不可能殺了我,這等於親口承認了這種事,也讓人指責他道德有虧。他隻能佯裝無事發生,好像我是個透明人一樣。”
“因此,我雖然是我阿父唯一的兒子,但我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當然,也就沒有族人們的關愛。”
“哈哈,劉羨,你覺得這樣的人生可悲嗎?但我不覺得,我隻感受到了一種真實感,它讓我清醒。”
牢獄的陰影之中,孫秀陳述著自己的過往,漸漸露出懷念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