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康二年的五月辛卯,金墉城內。
自從五月以來,洛陽時而小雨,時而大雨,前幾日剛剛還是萬裡晴空,轉眼又滴下雨來。庭院裡的綠樹一天天茂盛起來,重重地壓著屋簷。一名明媚的少女凝視著屋簷上滴下的點點雨珠,又聽見窗外的腳步聲,不由得轉首對一旁的中年人說:“你明白我的痛苦嗎?”
她的眼眸明亮若星辰,說話的語調也富有生氣,一聽就知道,她是一名對生活富有向往的少女。可她的話語卻如此突兀,好像對生活有很大的不滿。
這真是一件咄咄怪事,畢竟觀看這位少女的打扮,她皮膚白皙,血色紅潤,如瀑青絲結成生動舒美的靈蛇髻,身著抱腰絳紗襦裙,頗有一種青春靚麗的魅力。雖然算不上極儘奢華,但也是富貴人家才能穿著的衣裙。
和這位少女說話的,乃是一名中年男子。他身材較胖,大概四十餘歲年紀,著一身寬闊莊嚴的玄服,鬢髯也打理得非常細心,可看起來卻不倫不類。這一切大概是因為,比起少女來,這位中年男子的眼神不僅不成熟,反而顯得懵懂,而且還經常流露出些許沒有受到過欺負般的孩子氣。
此時也是如此,他似乎聽不太懂少女的話語,反問道:“阿茶,你是餓了嗎?”
少女一聽這話就感到氣憤,但她看見男子無辜的眼神,轉瞬又被打敗了。她本想說一些比較絕情的話,來發泄心中的不滿,可此時此刻,她僅是歎了口氣,徐徐說道:“我不是餓了,我隻是心累。”
“累嗎?這我就不懂了,我一直很笨……”男子的臉上露出困惑的神情,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感覺到自己似乎是做錯了,隻好低下頭數自己的手指。
誰能想得到呢?這樣一位連話都說不清楚的男子,竟然是堂堂天子,大晉的皇帝。而他身前這位,看起來與他毫不相配的少女,正是他的妻子,大晉的皇後,羊獻容。
隻是在現在的金墉城內,他們是廢帝與廢後。
羊獻容看著連吵架都吵不起來的丈夫,瞬間湧出一種無力感。她不禁捫心自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才會淪落到如此地步呢?
在常人看來,或許嫁給天子是一件無上的榮耀。但對於一個年方十七的妙齡少女來說,嫁給這樣一位生活僅能勉強自理的老男人,無疑是一種災難。
羊獻容小字阿茶,出身於泰山羊氏。雖然世人說起京畿名族,毫無意外,都會先提起開國八公所在的八大家族。但真要論政治地位,還有一家與開國八公等同,那便是泰山羊氏。
在鹹寧年間,晉武帝曾經組織為開國功臣論功,其實當時的計劃是冊封九位公爵。之所以隻有現在八位,是因為其中有一人德性高潔,不圖封賞,推辭了公爵之位。這位便是曾與陸抗相抗衡,之後又策劃了滅吳戰略的名將羊祜。
因羊祜之名,羊氏雖沒有躋身公爵之家,但地位實與之仿佛。加上羊祜生前淡泊名利,喜結好友,為人美譽,朝中到處都是他的人脈。這使得在曆次政治風波中,羊氏都可以延續羊祜定下的策略,一直保持中立,不管是何人得勢,何人失勢,都沒有人來找羊氏的麻煩。
等到了如今,八大公族已經有賈氏、裴氏、石氏三家失勢,可羊氏絲毫不受影響,便可見一斑。
而在獻容此前的十六年人生中,她一直是羊氏最得人喜愛的珍寶。
這源於一則預言。
獻容一出生,便長得眼睛明亮,笑容純潔,十分惹人喜愛。父祖便給她討來一塊玉牌,上書“仙福辟疾,執赫永昌”八字,這是由張昭成天師親自祈福過的。而且,張天師還給羊獻容算過八字看過相,他煞有其事地對羊玄之說:“令愛有大貴之相,將來的夫婿必是皇帝啊。”
此言一出,頓時在家中掀起了軒然大波。羊氏固然是國中的頂級名族,但能夠和天家聯姻,仍然是一件無上光榮的事情。
因此,族中父老無不珍視小獻容。但凡是獻容想要的東西,無論是空中飛的,水裡遊的,地上跑的,隻要不是水中撈月,家裡便會竭儘所能地為她找來。
有一次,大概是獻容五歲左右的時候,她隨家人去張華府上串門。聽見時任中書令的張華在府中彈琴,琴聲悅耳動聽,好似潺潺流水,令獻容念念不忘。獻容便對家人說想要再聽一遍,結果祖父羊瑾真的上門拜訪張華,請這位當朝宰相,專門上門,給獻容再彈一曲。
不過以羊氏的家教,自然不似平陽賈氏那般功利。羊瑾也並不是無條件地滿足孫女,在令孫女有一個快樂童年的同時,羊瑾也極為注重對孫女的教育:
“哪怕是命中注定的東西,也不一定會一直伴隨你,沒有智慧的人,也容易將得到的東西失去。”
羊瑾篤信張天師的預言,但正因為如此,他知道,想坐穩皇後這個位置有多麼難。想得到君王的愛,簡直就像是捉摸水中的雲彩。前漢時,漢武帝多麼喜愛陳阿嬌,可轉眼間,不就又將其打入冷宮,轉而青睞貧賤之家的衛子夫了嗎?
因此,他早早就安排名師來教導女兒,規格超過獻容的諸多兄長。其中甚至有司徒魏舒之女,貴為天師道四大祭酒之二的魏存華。
魏存華教導小獻容說:“人生如枝上花朵,盛衰無常,變化不測。阿茶啊,你命中有富貴,卻須看輕富貴,否則將為富貴所累。”
這種千帆看儘後的人生智慧,小獻容當然是不懂的。她的童年應有儘有,萬人寵愛,這種幸福好像會持續到天長地久,和盛衰無常有什麼關係呢?但老師的那種恬靜淡然,還是給她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下意識地進行摹仿。
但不得不說,羊瑾的教育還是成功的。在獻容十五歲及笄時,她不止出落得亭亭玉立,美貌堪稱絕色。最重要的是,她秀外慧中,擁有一般士子都難以匹敵的見識,而且還有一顆積極快樂的心。
這並不難理解,畢竟獻容幼年時就知道了那則預言。雖說魏存華常常教導她,讓她明白了一些知足常樂的道理。可命運對獻容如此慷慨,她自然也認為,命運以後也會如此慷慨。
她讀過《漢書》、《後漢書》,知道漢宣帝故劍情深、光武帝癡情陰麗華的故事。因此她心中也憧憬著,既然自己要嫁給未來的天子,是否也能得到同樣完美的愛情呢?
獻容起初以為自己要嫁給太子司馬遹,便偷偷派人打聽司馬遹的樣貌與作風。當時正值司馬遹改過正名,回來的人都說,太子殿下樣貌陽剛,且憐家顧小,算得上是一位良配。
雖然可惜自己不是太子的原配,但獻容覺得這樣也很好,便明裡暗裡暗示父母,希望早日將自己嫁到東宮。可不知為何,父母竟然一番常態,不為所動。獻容初時不理解,但未過多久,便傳出了太子被廢的消息,少女這才知道,洛陽已經發生了驚天劇變。
作為一名女子,人生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挑選夫婿,原本在意的太子失勢了,自己將何去何從呢?獻容有些迷茫,但想起那則預言,對未來大體上還是樂觀的。
又過了四五個月,她聽說,外祖孫旂和趙王交好,家中似乎也有納吉的準備,傳出一些要將自己嫁出去的流言。聰明的獻容便想:莫非是要將自己嫁給趙王的王子麼?雖然條件比司馬遹差一些,也還能接受。
這一日很快來了。阿母孫氏露出一種獻容從未見過的憐憫神色,蹙著眉頭對獻容說道:“阿茶,你要嫁出去了!”
獻容已經做好了準備,她乖巧地坐在母親麵前,一言不發地等待著母親的通告,迎接自己期待已久的命運。
結果接下來,獻容聽到了一句全然超出她想象的話語:“阿茶,你祖父和外祖商議過了,要將你嫁給當今天子。從下個月起,你就是皇後了!”
命運的峰回路轉,真是讓人意想不到。在羊獻容過去十六年的人生中,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會嫁給年過四十的弱智皇帝司馬衷,成為了大晉皇後。
出嫁前,她聽見母親說:“可惜了,這麼可人的孩子,居然嫁給了皇帝。”
父親則說:“這是她的命,躲不過去的。”
誰能想到呢?預言應驗了,可卻是以如此扭曲可笑的方式。直到這時,獻容才有些明白老師的教導了。命運給人的饋贈,其實是一種捉弄,總是暗中拿走人不能接受的代價。
出嫁的那日,雖然所有的人都表情肅穆,麵色莊嚴。但那些不倫不類、狗尾續貂的打扮,還是使現場變得滑稽。在這樣一日中,獻容著一襲長長的曳地絳碧結綾複紗裙,頭戴紫金霞帔,麵敷淡粉,眉點桃花,美豔得不可方物。可越是如此,反而越顯得她是可悲的一部分了。
成婚的當夜,司馬衷折騰了一日,早就累了,於是碰都沒碰獻容,就躺在榻上酣然入睡了。而獻容卻一夜未眠,她點著蠟燭,照亮著空曠著的太極殿,在幾支剪好的杜鵑花前,她終於落下了自己的淚水。
而命運的捉弄一旦開始,那就不是一時半會兒就會結束的了。
短短幾個月後,獻容不再是皇後,而成了廢後,與自己的老丈夫一起軟禁在金墉城內。
獻容不能接受這種命運的玩笑與捉弄,任何人都不可能接受,可不接受又能如何呢?父母把她當做了家族繁榮的代價,拋棄了她,過往的朋友們也全不見了,長輩們都消失了。她不止失去了過往所有的寵愛,甚至無法與丈夫吵架,哪怕獻容懷有多少對命運的濃烈忿恨,也無法發泄出來,她隻能對著金墉城的宮牆發呆。
作為軟禁的宮城,金墉城並不算小,與一些縣城城郭相仿佛。但是其到底是一座軟禁宗室的監獄,高聳的五丈城牆,給人以強烈的逼仄感。而在城東不遠處,正是曹魏時間修建的百尺樓,其可以居高臨下,俯瞰整個金墉城內,城內所有人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百尺樓上的眼睛。
身為女人,獻容對這種目光格外敏感。從小到大,她從來沒有被人用如此輕佻的目光掃視過。她隻能被迫學會忍耐,放下詩書,洗手調羹湯,浣衣淡梳妝。
時日靜靜流逝,可她內心的驕傲卻依然不改。等獻容對生活中的諸多事務都嫻熟以後,她乾脆不再出門,也不再讓他人幫忙,自己闔上門來,隻是每半個月讓人幫忙送些蔬菜粟米,過著足不出戶的生活,以免遭到那些戍卒們的冷眼與嘲笑。
“我是不會認輸的。”獻容這麼想著,她也是這麼對丈夫說的:“從今開始,哪怕沒有任何人喜歡我,我也要過得開心和幸福。”
話是這麼說,可這更像是一種單純的自我打氣,因為消息為戍卒所封鎖,她對外界的變化一無所知。獻容對未來是迷茫的,她隻是擁有著一種單純少女的幻想,幻想這不過是一場試煉,自己隻要堅持生活下去,總會有一天,守得花開見月明,一切苦難都會過去,然後就會有遇到一名命中屬於她的英雄,像彩虹般突然出現在眼前,救她於苦海之中。
靠著這樣不切實際的幻想,獻容成功在金墉城內堅持了半年。她似乎完全忘記了過去,也忘記了時間的流逝。但她還是時不時地像個小姑娘般發牢騷,和她同住的司馬衷隻能諾諾以對。
這段時間,庭院外似乎發生了些許騷亂,這讓羊獻容有些緊張,但很快,這股騷亂又結束了。有個人給她敲門說:“殿下,陛下,趙王殿下已經退位了,您二位快出來吧!”
羊獻容根本不信,她懷疑是孫秀要誘她開門,然後伺機用謀反罪名殺了夫妻二人,便直接回說道:“我們在這裡挺好的,才不出去!”
門外的人有些無奈,又說了兩遍,見獻容不信,便說:“那殿下與陛下再等一等吧,過兩日,成都王殿下和常山王殿下便會再派人來請您的。”
見門外人說得信誓旦旦,獻容也不禁將信將疑。她回到房間內,一個人看著銅鏡,解開發髻,用竹梳輕輕打理起來,心想:莫非自己的劫難就要結束了嗎?試煉已經過去了?
真到了可以獲得自由的時候,獻容從自我的幻境脫離出來,回到了現實之中,看著身邊逗弄著黃犬的丈夫,又感到有些茫然了。
又過了兩日後,清晨,庭院外傳來潮水般的腳步聲,然後在庭外止步,可以看見有旗幟在院外飄揚,一名宮女在院外說道:“陛下,殿下,兩位殿下就在城外,派人來接您二位入宮了。”
“派的誰來?”
“來的是前平西軍司,蕩寇將軍,常山內史,安樂公世子,劉羨劉府君。他可是勤王的大功臣呢!”
劉羨聞言,對院內說道:“陛下,殿下,我們已經備好了皇攆,文武百官都在端門前等待。”
說罷,院門“吱呀”一聲開了,劉羨抬起首,正好對上少女皇後閃亮的雙眸,他連忙單膝跪地行禮,輕聲道:“屬下救駕來遲,讓陛下與殿下受苦了。”
獻容注視著這張硬朗又英俊的麵孔,不知為何,她忽而怦然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