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城樓之下。
一條相對高些、尚未被完全淹沒的街道上,黑壓壓的人群如同蟻群般,正艱難地朝著一個方向緩慢湧動。
哭聲、呻吟聲、相互推搡的抱怨聲,交織在濕冷的空氣裡。
人群的中心,簇擁著幾名衣著光鮮、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年輕男女。
他們顯然是東州武林世家中最拔尖的那一撮子弟。
男的身姿挺拔,或佩玉帶劍,氣宇軒昂;女的綾羅綢緞,珠釵搖曳,即便身處泥濘,也竭力維持著世家子弟的體麵與傲然。
他們站在幾輛臨時搭建的粥車旁,指揮著家丁仆役,將稀薄卻滾燙的米粥一勺勺舀給伸來的、無數隻枯槁顫抖的手。
這景象,帶著一種高高在上的施舍意味,卻又在這絕境中,成了溺水者能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
城樓之上。
銀翼侯石丹琴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鷹隼,穿透連綿的雨幕和喧囂的人群,漠然地掃過這場世家子弟主導的“善舉”。
他身邊的隨從,一位跟隨他多年的老仆,敏銳地捕捉到主人視線停留的方向,立刻躬身,聲音帶著一絲刻意的恭敬解釋道:
“老爺,那是東州幾大武林世家的公子小姐們,吳家、劉家、還有周家……都在。”
“如今城中混亂,他們也自發組織起來,略儘綿薄之力,幫忙賑災呢。”
石丹琴的喉嚨裡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輕哼,仿佛聽見了,又仿佛沒聽見。
他的眼神,像被無形的磁石牢牢吸住,越過了那些錦衣華服的公子哥,忽略了幾位精心打扮的世家小姐,最終死死地定格在了一個人身上。
陰雨如織,天地晦暗。
遍地泥濘汙穢,空氣中彌漫著腐臭與絕望的氣息。
然而,就在那群光鮮亮麗的年輕人之中,偏偏有那麼一個人,仿佛自帶一層無形的光暈,將所有的陰暗與肮臟都排斥在外。
那是一位身著素雅淡白色長裙的女子。
裙裾並非名貴絲綢,樣式也極簡潔,卻因穿在她身上,便有了出塵脫俗的意味。
雨水打濕了她的鬢角,幾縷烏黑的發絲貼在瑩白如玉的頰邊,非但不顯狼狽,反而平添了幾分驚心動魄的脆弱之美。
她的麵容,精致得如同上天最完美的傑作,眉如遠山含黛,眸似秋水橫波,瓊鼻櫻唇,無一不恰到好處。
尤其當她微微側首,對著身邊一位顫巍巍接過粥碗的老嫗露出一抹淺笑時……
那笑容,仿佛一縷驟然穿透厚重鉛雲的陽光,帶著足以驅散一切陰霾的溫暖,瞬間點亮了整條死氣沉沉的街道,也狠狠撞進了石丹琴渾濁而枯寂的心湖深處!
是她!
東州武林第一美人,周家明珠——周白凝!
石丹琴隻覺得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隨後又劇烈地搏動起來,撞擊著衰老的胸膛,帶來一陣陣悸動。
上一次驚鴻一瞥,那驚為天人的容顏便如同烙印,深深鐫刻在他心底,讓他輾轉反側,情難自已。
但當時礙於公務緊急,石丹琴隻能安排手下打聽周白凝消息,然後自己匆匆離開。
沒想到,在這滿目瘡痍的城中,竟能再次重見這絕美佳人。
隨從跟隨他多年,早已練就察言觀色的本事,立刻躬身試探道:
“老爺,那位便是周家的小姐周白凝。”
“可要小人……去請她上來一敘?”
石丹琴沒有立刻回答。
他緩緩抬起那隻枯瘦、帶著病態青灰色澤的手,聲音因壓抑的激動而略顯沙啞:
“先取……鉛粉銅鏡來!”
他頓了頓,眼中精光一閃,補充道:
“還有,將周家的卷宗資料,一並速速取來!”
隨從心頭一凜,瞬間明白了主人的意圖,不敢怠慢,立刻躬身退下。
不多時。
一個精致的銅胎琺琅粉盒、一麵打磨得光可鑒人的菱花銅鏡,以及厚厚一疊用錦帶捆紮的卷宗,便呈到了石丹琴麵前。
城樓上的風,帶著濕冷的雨氣。
石丹琴揮退了撐傘的侍從,獨自坐在紫檀木椅中。
他顫抖著打開粉盒,裡麵是細膩雪白的鉛粉。
在大乾王朝的上流社會,尤其是那些追求風雅、以麵白如玉為美的貴胄子弟中,“敷粉”並非稀奇事,甚至有“敷粉郎君”的美譽。
但對於石丹琴這樣戎馬半生、以武立身的鐵血侯爵而言,這卻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銅鏡中,映照出一張枯槁、布滿皺紋、更透著一股詭異青灰色的蒼老麵孔。
那正是他體內陰毒日夜侵蝕的明證。
這張臉氣色糟糕到極點,如何示人?
他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蘸取雪白的鉛粉,一點、一點,極其均勻地塗抹在自己枯瘦凹陷的臉頰、額頭、鼻梁上。
動作笨拙而生疏,帶著一種與他身份地位、過往經曆都格格不入的、近乎悲涼的荒誕感。
周圍的隨從侍衛們,個個眼觀鼻、鼻觀心,極力掩飾著內心的驚濤駭浪。
他們跟隨這位銀翼侯爺數十年,見過他在屍山血海中麵不改色,見過他在朝堂上叱吒風雲。
可何曾見過他……對鏡敷粉?!
這比看到太陽從西邊升起更令人震撼!
一種難以言喻的怪異感,彌漫在冰冷的城樓之上。
鉛粉掩蓋了大部分病態的青色,卻無法抹平深刻的皺紋,反而在雨水的浸潤下,顯出一種僵硬的、如同戴了麵具般的慘白。
石丹琴對著銅鏡左右端詳,又仔細撫順了自己灰白淩亂的鬢發。
最終,他似乎滿意了。
他放下銅鏡,深深吸了一口帶著雨腥味的空氣,聲音恢複了慣有的威嚴:
“去,請周家小姐上來一敘。”
隨從領命,匆匆走下城樓。
城下,粥棚旁。
周白凝正細心地將一碗熱粥遞給一個瘦骨嶙峋的孩子,那孩子臟汙的小臉上露出一個感激的笑容。
她身邊的幾位年輕公子,如眾星捧月般環繞著她,殷勤備至,目光中毫不掩飾愛慕與傾慕。
他們都是東州武林年輕一輩的佼佼者,家世顯赫,自視甚高,對周白凝的追求也向來大膽直接。
“我家老爺有請周小姐城樓一敘。”
隨從穿過人群來到周白凝麵前,恭敬卻不容置疑地傳達銀翼侯的命令。
幾位公子哥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老爺?”
其中一位身著寶藍錦袍的陳姓公子眉頭緊皺,語氣帶著明顯的不悅:
“周小姐正在賑濟災民,事務繁忙,恐難抽身。”
“那什麼老爺,居然打擾——”
他話未能說完。
隨從眼皮都沒抬,隻是加重了語氣,清晰地吐出三個字:
“銀翼侯。”
這三個字,如同三塊萬鈞巨石,狠狠砸在幾位年輕公子心頭。
剛才還試圖維護“護花使者”姿態的陳公子,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後麵的話硬生生咽了回去,額角甚至滲出了冷汗。
其他幾人也如同被掐住了脖子,剛才的憤懣和不甘瞬間被巨大的恐懼所取代。
銀翼侯石丹琴!
那不僅僅是一個尊貴的爵位,更是在東南五州權勢滔天,一句話就能讓一個武林世家灰飛煙滅的恐怖存在!
他們的家族或許在東州武林頗有地位,但在這樣的龐然大物麵前,渺小得如同螻蟻!
剛剛還環繞在周白凝身邊的熱情與傾慕,如同被冰水澆熄的火焰,瞬間隻剩下死寂的沉默和難以掩飾的驚懼。
他們甚至不敢再直視周白凝,紛紛低下頭,腳步不由自主地向後挪了半步。
周白凝的心,也在這瞬間沉了下去。
她看著身邊這些平日裡信誓旦旦、此刻卻噤若寒蟬的追求者,一絲苦澀在心底蔓延。
她明白,自己根本沒有拒絕的資格。
銀翼侯的“邀請”,就是不容違抗的命令。
她輕輕放下手中的粥勺,對身邊擔憂的家丁微微搖頭示意,然後深吸一口氣,努力維持著表麵的平靜,對那隨從道:
“煩請帶路。”
在無數道或同情、或畏懼、或麻木的目光注視下,周白凝如同一朵被風雨裹挾的白蓮,踏上了通往城樓的濕滑石階。
城樓之上,風雨似乎更急了些。
冰冷的雨絲斜斜打來,帶著刺骨的寒意。
周白凝踏上城樓,一眼便看到了端坐在紫檀木椅中的石丹琴。
她強壓下心頭的忐忑,按照規矩,盈盈下拜,聲音清越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民女周白凝,拜見侯爺。”
石丹琴的目光,從她踏入城樓的那一刻起,就再未離開過。
那目光,不再是城下遠觀時的迷醉,而是帶著一種近乎實質的、赤裸裸的審視與貪婪,仿佛在欣賞一件唾手可得的絕世珍寶。
他貴為侯爵,自然見過太多美女,也擁有過無數絕色佳人。
可偏偏周白凝從頭到腳的每一寸,簡直完完全全長在了石丹琴的審美之上。
他臉上那層厚重的鉛粉,在陰雨天光下顯得格外慘白僵硬,嘴角卻扯出一抹自認為溫和的笑意,伸手指了指緊挨著他身側的一張空椅:
“不必多禮。”
“坐。”
那張椅子,離他的主座太近了!
近得幾乎貼在一起,隻要坐上去就能感受到他身上散發出的、混合著藥味和衰老氣息的溫度。
周白凝心頭警鈴大作。
這絕非正常的待客之道,其中蘊含的輕慢與某種危險的暗示,讓她背脊發涼。
她微微垂首,聲音依舊恭敬,卻帶著不容錯辨的距離感:
“侯爺尊貴之軀,威儀如山。”
“民女不過一介草莽之女,身份卑微,豈敢僭越,與侯爺並列同坐?”
“民女站著回話便是。”
說著,她恭敬垂首站在一旁。
“抬起頭來。”
石丹琴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久居上位、不容置疑的威嚴,瞬間壓下了周白凝的婉拒。
周白凝纖長的睫毛顫了顫,終究無法違抗,隻能緩緩抬起臻首。
那張絕美容顏,毫無保留地呈現在石丹琴貪婪的視線之下。
眉如新月,眸似寒星,瓊鼻挺秀,唇若點櫻,肌膚在陰雨天光下依舊瑩潤生輝,仿佛自帶柔光。
近在咫尺的視覺衝擊,遠比遠觀來得更為震撼!
石丹琴隻覺得一股熱血直衝頭頂,枯槁的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連帶著呼吸都急促了幾分。
他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眼前這驚世之美都吸納入肺腑之中。
“都說你是東州武林第一美人……名不虛傳!”
“果真是……名不虛傳!”
石丹琴的聲音帶著一絲因激動而起的沙啞,眼神灼熱得幾乎要將人融化。
強烈的占有欲如同毒藤,瞬間纏繞了他所有的理智。
雖然他知道自己的年紀,足夠當周白凝的爺爺了。
但是他並不介意。
什麼年齡差距,什麼世俗眼光,在這驚心動魄的美麵前,都變得無足輕重!
都說美女配英雄,沒人說美女就該配少年的。
他感覺自己找回了年輕時候的衝動。
“本侯初來東州,人地生疏,正需一位佳人陪伴左右,指引風物,排解煩憂。”
石丹琴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緊緊鎖住周白凝的雙眼,不再掩飾,直接拋出了他的目的:
“不知周姑娘……是否願意?”
這話語,如此直白,如此唐突。
如此……令人作嘔!
周白凝隻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她白皙的臉頰因羞憤而染上了一層薄紅,如同白玉生暈。
這位位高權重的侯爺,竟真的對她存了如此不堪的心思!
“侯爺見諒!”
周白凝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卻努力維持著鎮定:
“民女蒲柳之姿,粗鄙淺薄,且家中尚有父母需要侍奉,實在不敢當此重任,更無福分陪伴侯爺左右。”
“懇請侯爺……”
石丹琴猛地一揮手,粗暴地打斷了她的推拒。
“哼!”
他臉上的“溫和”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忤逆的慍怒和誌在必得的強勢:
“莫非你以為,本侯是那種隻圖一時之歡、給不了你名分的登徒子不成?”
他聲音轉冷,帶著一種施舍般的倨傲:
“本侯的正妻早已過世,侯爵夫人的位置,一直空懸至今!”
他盯著周白凝瞬間變得蒼白的臉,一字一頓地,拋出了他認為最重的砝碼:
“你,若跟了本侯。”
“從今往後,便是銀翼侯府名正言順的女主人!尊貴的侯爵夫人!享不儘的榮華富貴,受萬民敬仰!”
“如何?”
侯爵夫人!
這四個字,如同驚雷在周白凝耳邊炸響。
這是多少女子夢寐以求、窮儘一生也無法企及的尊榮?
是她周家哪怕再奮鬥百年,也未必能觸摸到的雲端!
然而,周白凝眼中的驚愕隻是一閃而過,隨即被一種更深的冰冷和抗拒所取代。
她不要這用屈辱和青春換來的枷鎖。
她不要侍奉一個足以做她祖父、且手段如此卑劣的老人!
榮華富貴?
萬民敬仰?
她並不稀罕!
“侯爺厚愛,民女惶恐萬分,愧不敢受。”
周白凝抬起頭,目光清澈而堅定,直視著石丹琴那雙因欲望而渾濁的眼睛,聲音清晰有力:
“在民女心中,侯爺德高望重,功勳卓著,一直是如同祖父般令人敬仰的長者。”
“民女對侯爺,唯有敬重孺慕之心,絕無半分他念。”
“民女自知身份卑微,性情粗疏,實在配不上侯爺青睞,還請侯爺恕罪!”
拒絕!
清晰、有力、帶著不容轉圜的決絕!
城樓上的氣氛瞬間降至冰點。
雨聲似乎都變得格外刺耳。
石丹琴臉上的鉛粉似乎都因肌肉的僵硬而出現了細微的裂紋。
他盯著周白凝,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嘶啞而冰冷,如同夜梟啼鳴。
“不願?嗬嗬……好,很好,本侯從不強人所難,何來恕罪之說?”
他慢條斯理地說著,仿佛剛才的逼迫從未發生。
然而,他接下來的動作,卻讓周白凝的心瞬間沉入深淵!
石丹琴隨手拿起桌案上那疊厚厚的卷宗,如同丟棄一件垃圾般,“啪”地一聲,重重地扔在了周白凝腳前的濕冷石磚上!
“隻是……”
石丹琴的聲音陡然變得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鋒,每一個字都帶著森然的殺意:
“你周家,才是真正需要向朝廷、向王法乞求恕罪的!”
周白凝渾身一顫,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她。
她急忙俯身,顧不得儀態,撿起那本散開的卷宗,顫抖著手指快速翻閱起來。
越看,她的臉色越是慘白。
卷宗上羅列記錄的,都是周家牽扯到的命案。
若是嚴格意義來說,這些案子,確實是命案。
那些死者,也都是周家所殺。
但這若是放在武林之中,則並非什麼事。
有些,是周家和上門討教的武者進行比武,正所謂刀劍無眼,在比武過程之中失手將對方殺死。
可畢竟雙方都簽訂了生死狀,證明比武是出於自願,生死傷殘自負。
除此之外,就是周家的仇家上門尋仇,被周家人反殺。
可若是周家不還手,必然會被仇家殺死。
還有一些,則是周家行俠仗義,為了保護百姓而出手殺了惡徒。
無論是生死狀還是比武,亦或者尋仇、通過私刑懲奸除惡等等這些事,隻要合乎護武林規矩,便不會遭受武林譴責和追責。
可是,朝廷的王法卻不認這些規矩。
隻要這樣做了,就是違法犯罪。
但在實際處理過程之中,卻又是另外一回事。
六扇門專門負責處理武林事務,所以但凡牽扯到武林之中的凶殺案,一般都是由六扇門來解決。
而六扇門在處理這些事務之中,往往並不會按照王法來行事,而是以武林規矩作為準則。
官府需要武林協助維持地方,武林也需要官府的某種默認來生存發展。
這已經成為了眾所周知的潛規則。
隻要不鬨得太大,不公然對抗朝廷,大家便相安無事。
也正是如此,周家的行事雖然違法,但是卻並未有不妥。
並且周家一直緊緊團結官府和六扇門,以前也從未有人用這些命案說事過。
可如今,這些陳年舊案,這些在武林規則下早已了結的恩怨,卻被眼前這位銀翼侯,以最冰冷的王法條文,赤裸裸地翻了出來。
成了懸在周家頭頂的、隨時可能落下的屠刀!
“侯爺!”
周白凝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悲憤和難以置信,聲音因激動而尖銳起來:
“我周家是武林世家!這些案子,樁樁件件都合乎武林道義,東州六扇門皆有備案,從未追究!”
“此乃江湖規矩,朝廷亦——”
周白凝未能說完,石丹琴猛地一拍桌案,發出“砰”的一聲巨響,震得茶盞跳動。
“夠了!”
他霍然站起,高大的身軀因激動和劇毒而微微搖晃,臉上厚厚的鉛粉也掩蓋不住那鐵青的底色和暴戾的神情。
他居高臨下,如同俯視螻蟻般盯著周白凝,聲音如同雷霆,震得整個城樓嗡嗡作響:
“江湖慣例?狗屁不通的江湖慣例!”
他厲聲咆哮,唾沫星子幾乎濺到周白凝臉上:
“本侯告訴你!這裡是東州城!是大乾的疆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在這裡,隻有大乾律法!隻有朝廷的王法!沒有什麼狗屁的武林規矩!”
他喘著粗氣,因激動而引發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得彎下腰去,旁邊的隨從連忙上前攙扶,卻被他粗暴地推開。
他指著周白凝,手指因憤怒而顫抖:
“六扇門?哼!羅欒那個廢物和他手下的酒囊飯袋,都已經死了!死得乾乾淨淨!”
“在朝廷新任命的六扇門統領到任之前,這東州武林的秩序,由本侯代管!本侯說的話,就是王法!”
他猛地踏前一步,巨大的陰影將周白凝完全籠罩。
那混合著鉛粉、藥味和衰老腐朽氣息的壓迫感,幾乎讓周白凝窒息。
他一字一頓,如同宣判,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味:
“誰不服!”
“誰敢作亂!”
“誰觸犯王法!”
“本侯——就辦誰!”
石丹琴猛地一揮手,聲音冷酷如冰:
“來人!”
一直侍立在他身後的那位心腹隨從,立刻上前一步,從懷中掏出一本空白的公文冊和一支飽蘸濃墨的狼毫筆,垂手肅立,如同等待命令的劊子手。
石丹琴看也不看麵無人色的周白凝,對著冰冷的雨幕,清晰地宣判:
“東州武林世家周氏,累世豪強,目無王法,草菅人命,罪證確鑿!”
“著令東州府衙、各州縣巡檢司,即刻派兵,將周氏滿門上下,無論主仆,儘數捉拿歸案!嚴加審訊!”
“如有膽敢拒捕反抗者……”
他微微一頓,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弧度:
“格、殺、勿、論!”
衝天殺氣,展示銀翼侯並不是開玩笑。
隨從應聲如雷:
“是!侯爺!”
隻見隨從筆走龍蛇,冰冷的文字迅速在公文冊上成型。
那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如同催命的符咒。
文書!
一旦加蓋了銀翼侯的大印,傳檄四方,整個東州的官府力量都將如狼似虎般撲向周家!
周家再強,能敵一城守軍?能敵一州之兵?
等待他們的,將是深不見底的牢獄,將是嚴刑拷打,將是家破人亡!
而這一切的源頭,僅僅是因為她周白凝,拒絕了一個位高權重老人的……垂涎!
石丹琴看著周白凝瞬間失去所有血色的臉龐,看著她搖搖欲墜的身軀,看著她眼中那從悲憤到絕望的劇變,心中湧起一股病態的滿足感。
他喜歡這種感覺!
喜歡這種掌控一切、生殺予奪的感覺!
他一生強勢,想要的東西,從來就沒有得不到的!
權勢、地位、武功……如今再加上這朵東州最美的花!
硬的不行?
那就用更硬的!
用她全族的性命來碾碎她那點可憐的驕傲和堅持!
那執筆的隨從,一邊快速書寫著那足以將周家打入地獄的文書,一邊抬起眼皮,用一種混合著憐憫與催促的怪異腔調,對呆立當場的周白凝“好心”提醒道:
“周姑娘,還愣著做什麼呀?侯爺的文書,可是馬上就要寫好了!”
“墨一乾,印一蓋,快馬送出,那可就是潑天大禍,神仙難救嘍!”
他刻意放慢了書寫的速度,筆尖在紙上故意拖出沙沙的噪音:
“現在能救你周家滿門上下的,可就隻有侯爺他老人家開恩了!您倒是……快開口求求侯爺啊!”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周白凝的心上!
家族!
父母!兄弟姐妹!那些看著她長大的叔伯長老!
周家數百年的基業和數百條人命!
這一切的重量,轟然壓在了她單薄的肩膀上。
她個人的意願、她的尊嚴、她對自由的向往……在這滅頂之災麵前,顯得如此蒼白可笑,如此……微不足道!
她雖然追求者眾多。
但她也很清楚,那些追求者並不願為了她而同銀翼侯作對,即便有願意的,卻也沒有那個實力。
她周白凝,終究……隻是這風雨中,一朵無法自主命運的浮萍。
“嗬……嗬嗬……”
一聲淒然欲絕、帶著無儘嘲諷的冷笑,從周白凝蒼白的唇間溢出。
那笑聲不大,卻充滿了悲涼和認命。
兩行清淚,終於再也無法抑製,如同斷了線的珍珠,混著冰冷的雨水,從她絕美的臉頰上滾滾滑落。
那晶瑩的淚珠,滴落在冰冷的石磚上,瞬間碎裂,消失無蹤,如同她此刻碎裂的驕傲和希望。
在石丹琴誌得意滿、如同欣賞獵物最終屈服的目光注視下,在隨從那帶著一絲看好戲神情的注視下,在周圍侍衛們冷漠或同情的目光中……
周白凝,這位東州武林無數青年才俊夢寐以求的明珠,緩緩地、無比艱難地,彎曲了她那從未向強權低下的、驕傲的膝蓋。
“民女……周白凝……”
她的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哭腔,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艱難地擠出:
“懇求……侯爺……”
她深深地、深深地俯下身軀,額頭幾乎要觸碰到冰冷肮臟的地麵。
“……開恩!”
“……放過……我周家!”
城樓之上,隻剩下淒風苦雨,和女子壓抑到極致的、令人心碎的啜泣聲。
石丹琴端坐回紫檀木椅中,臉上終於露出了勝利者般滿意而矜持的笑容。
那厚厚的鉛粉,也掩蓋不住他眼中那如同饕餮般貪婪的占有欲。
他清了清嗓子,準備開口,享受這用權勢碾碎美麗、最終攫取勝利果實的時刻。
然而,就在他嘴唇剛剛開啟的刹那——
“看!那是什麼?!”
“快看城外!”
“老天爺!好大的陣仗!”
……
一陣突如其來的、充滿驚疑的倒吸冷氣和喧嘩聲,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巨石,驟然在城樓上的守軍和官吏中炸開。
所有人都被城外的景象吸引了目光,紛紛湧向垛口,指指點點,臉上寫滿了震驚!
這突如其來的喧囂,硬生生打斷了石丹琴即將出口的話語,也打斷了他精心營造的、掌控一切的氛圍!
石丹琴眉頭驟然鎖緊,一股被打擾的不悅湧上心頭。
他猛地扭頭,順著眾人的目光,朝著城外風雨飄搖的遠方望去。
隻見在鉛灰色天幕與泥濘大地的交界處,一支龐大的隊伍,如同一條蜿蜒的黑色巨龍,正衝破雨幕,朝著東州城的方向浩蕩而來!
隊伍中旌旗招展,車輛轔轔。
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些沉重的馬車上裝載的,正是如今東州城最為渴求的東西——堆積如山的糧食口袋!
“是……是征調的糧隊和民夫到了?”
一個隨從驚喜地叫道,下意識地就要招呼人去開城門迎接。
“不對!”
石丹琴厲聲喝止,渾濁的老眼中爆射出鷹隼般銳利的光芒。
他征戰半生,對危險的嗅覺遠超常人。
那支龐大的隊伍調度周密,訓練有素,隻有經過軍事訓練的人才具備這樣的素質!
尤其……
他死死盯著隊伍最前方!
那裡,有十餘騎正脫離大隊,如同離弦之箭,朝著城門方向疾馳而來。
這些騎手,絲毫沒有收斂氣息的意思,反而刻意地將自身強大的氣勢毫無保留地釋放出來。
一股股淩厲、剽悍、甚至帶著血腥味的煞氣,如同無形的浪潮,隔著遙遠的距離,竟已隱隱撲麵而來。
僅僅十餘人,卻給人一種千軍萬馬奔騰衝陣的恐怖壓迫感!
這絕非運送糧草的民夫!
更非普通衙役官兵!
這是……真正的高手!
此時,那衝在最前麵的幾騎之中,一人猛地擎起了一杆大旗!
旗麵在狂風暴雨中獵獵作響,奮力展開!
旗號大字清晰地映入石丹琴驟然瞳孔。
“化、龍、門?!”
石丹琴失聲驚叫,那聲音因極度的震驚和刻骨的仇恨而徹底變了調。
臉上的鉛粉,在這一刻也掩蓋不住他瞬間湧上的、鐵青的死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