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譏諷不高,卻異常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鄙夷和刺骨的寒意。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被這突如其來的冷嘲吸引,齊刷刷地投向了聲音的來源。
飯館最裡麵,一個光線略顯昏暗的角落。
一張方桌旁,坐著三個人。
乍一看,像是一家三口,但三人身上的怪異感卻揮之不去。
一個中年男人,約莫五十歲上下,身材發福,滿麵油光,一張圓臉上堆著和氣的笑容,身上粗布短褂沾染大片油汙,腰間隨意地彆著一柄尋常的厚背菜刀,刀柄磨得溜光水滑。
他正慢條斯理地對付著一盤鹵豬頭肉,動作悠閒,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囂都與他無關。
像個夥夫。
他對麵坐著一位四十歲左右的中年女子,她的容貌隻能算得上平平,衣著款式亦是樸素無華。
然而那衣料的質地卻竟是細膩柔韌的湖綢,價值不菲。
更引人注目的是她周身透出的那種嚴苛的整,發髻一絲不亂,衣領、袖口纖塵不染,連指甲都修剪得圓潤乾淨,透著一股拒人千裡的冷硬。
還有一個看上去隻有七八歲的男童。
這孩子的穿著最為古怪,一身明顯由成人衣物改短的深色布袍,鬆鬆垮垮地套在他小小的身板上。
他端端正正地坐著,小小的雙手放在膝蓋上,低垂著眼瞼,長長的睫毛在臉頰上投下淡淡的陰影,安靜得有些木訥。
若說這是一對老來得子的夫婦帶著幼子,可那對“夫婦”的年紀又著實偏大,在這個時代,做祖父母都夠了。
更怪異的是,這三人看似同坐一桌,細看之下卻缺乏任何家人間該有的溫情流動。
男人沉浸在自己的食物和油汙裡,婦人像一座精雕細琢的冰山,男童則顯得木訥愚鈍。
更像三個同伴。
方才那聲刻薄譏諷的源頭,正是這位衣著考究、神情冰冷的中年婦人。
討論國策之時,竟被一個婦道人家如此當眾嗤笑,這無異於在滾油裡潑進了一瓢冷水!
短暫的死寂過後,是更猛烈的爆發。
幾個坐在靠近門口、滿臉橫肉、一看就是江湖草莽的壯漢最先按捺不住,拍案而起,碗碟震得叮當亂響。
“哪來的臭婆娘!頭發長見識短,這裡有你說話的份兒?趕緊滾回家抱孩子喂奶去!懂個屁的改稻為桑!”
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的漢子唾沫橫飛,指著婦人厲聲喝罵。
另一個敞著懷、露出濃密胸毛的大漢更是粗俗不堪,他輕蔑地掃了一眼那埋頭吃飯的油膩男人,譏諷道:
“喂!那個帶把兒的!管好你家婆娘!連個娘們都管不住,還出來現什麼眼?老子都替你臊得慌!是不是個爺們兒?”
第三個則更加下流,咧著嘴怪笑道:
“嗤!說我們像怨婦?我看你才是深閨怨婦吧?是不是你家男人那玩意兒不中用,在床上滿足不了你,才惹得你火氣這麼大,跑這兒來撒野?”
汙言穢語如同毒蛇吐信,一聲比一聲不堪入耳。
梁進,目睹這一切,無奈地輕輕搖了搖頭。
他不打算理會這市井間的無聊爭執,視線重新投向窗外街對麵那森嚴氣派的府衙大門。
然而,就在那群武者的汙言穢語愈演愈烈之際——
梁進夾菜的手猛地一頓!
“有殺氣!”
他的目光不再投向府衙,而是驟然回轉,看向了那個昏暗角落裡的“一家三口”。
果然!
那一直低頭扒飯的油膩男人,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甚至連咀嚼的頻率都未曾改變,但那雙被眼皮半遮的小眼睛裡,倏忽掠過一絲比砧板上凍肉更冷的幽光。
那冰山般的婦人,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極其殘酷的譏誚,端著茶杯的手指,指甲修剪得異常鋒利。
而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個男童——他緩緩抬起了頭。
那雙眼睛!
那絕不是一個七八歲孩童該有的眼神!
裡麵沒有絲毫天真懵懂,隻有一片殘忍和嗜血的欲望。
小小的身軀裡,仿佛禁錮著一頭擇人而噬的凶獸。
就在這殺機彌漫的瞬間。
隻見那中年婦人擱在桌麵的右手食指,在油膩的桌麵上“噠、噠”敲擊了兩下。
聲音輕得幾乎被淹沒在周圍的喧囂裡。
但——
就是這如同指令般的輕響落下的刹那!
異變陡生!
那男童的身影,毫無征兆地在原地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是快到了極致!
眾人隻覺眼前一花,昏暗的角落裡仿佛憑空爆開一團模糊的虛影,耳邊隻聽得“嗤嗤嗤”數道尖銳到刺破耳膜的破空厲嘯!
那聲音短促、迅疾、致命!
如同毒蜂振翅,又似死神揮鐮!
虛影一閃即沒。
下一瞬,那個穿著寬大不合身衣服的男童,已經端端正正地坐回了原位,仿佛從未離開過。
唯一的不同是,他那肉嘟嘟的小手中,此刻正把玩著一柄造型奇特、薄如柳葉的飛刀。
刀尖,一滴粘稠、暗紅的血珠,正緩緩凝聚、拉長。
“啪嗒”一聲,血珠滴落在油膩肮臟的地麵上,綻開一朵小小的血花。
他那張粉嫩的小臉上,哪裡還有半分孩童的稚氣?
嘴角微微上揚,勾勒出一個與年齡極端不符的、充滿殘忍意味的獰笑,眼神冰冷地掃視著剛才叫囂最凶的那幾個武者。
“啊——!!!”
“呃啊——!!!”
痛苦的慘嚎,此刻才驟然爆發出來。
那幾個剛才還口沫橫飛的武者,此刻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雞,雙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巴。
指縫間鮮血如同泉湧,瞬間染紅了他們的手掌和前襟!
他們的嘴巴,從兩側嘴角開始,被利器精準而冷酷地割開,傷口一直撕裂到耳根之下!
皮肉翻卷,露出裡麵森白的牙齒和猩紅的牙床。
這恐怖的傷口讓他們再也無法閉合嘴巴,隻能維持著一個巨大而詭異的微笑表情。
每一次因劇痛而痙攣抽動,都讓那猙獰的傷口更加暴露,兩排牙齒在血汙中顯得格外刺目。
劇痛讓他們涕淚橫流,渾身篩糠般顫抖。
然而,在無邊的恐懼麵前,連劇痛似乎都退居其次了。
他們捂著血流不止的傷口,看向那個男童的目光,充滿了極致的驚駭與難以置信!
“好……好快的……速度!好……好高明的輕功!”
刀疤臉漢子強忍著劇痛,含糊不清地嘶吼道,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
另一個武者似乎想起了什麼,瞳孔驟然縮成了針尖,臉上血色褪儘,隻剩下死灰般的恐懼。
他指著男童,聲音因極度的驚駭而變了調:
“你……你是……千機童子!!!”
四個字如同一個炸雷,在小小的飯館裡轟然爆開!
“嘶——!”
刹那間,整個飯館響起一片整齊的倒抽冷氣聲!
所有食客此刻都僵在了原地,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
他們再看向那個男童時,眼神裡充滿了深入骨髓的恐懼,仿佛那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披著人皮的、來自九幽地獄的索命惡鬼!
千機童子!
這個名字在江湖上,意味著血腥、殘忍和無法無天!
傳聞此人並非真正孩童,而是身患奇症,身體永遠停留在七八歲的模樣,如同傳說中的侏儒。
至於他的真實年齡,早已無人知曉,隻知他成名多年,凶名赫赫!
他精擅機關暗器之術,手段詭譎狠辣,曾一度被六扇門機門招攬。
然而此人天性桀驁,凶殘暴戾,因不服管束,竟在一次衝突中,將他的頂頭上司用極其殘忍的手段虐殺致死。
隨後他叛逃出六扇門,成為朝廷重金懸賞的通緝要犯。
這些年來,他流竄各地,犯下累累血案,每一次出手都伴隨著死亡和恐怖,其凶名足以讓小兒止啼!
此刻,這個凶神竟然就坐在他們麵前!
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每一個人。
官府就在街對麵,近在咫尺,可此刻沒有一個人敢生出半點去報官的念頭。
在千機童子那如同毒蛇般陰冷的目光注視下,任何輕舉妄動都可能招致滅頂之災!
“嗚……嗚嗚……”
那幾個被割裂嘴巴的武者,強忍著劇痛和深入骨髓的恐懼,狼狽不堪地跪倒在地。
他們拚命地朝著千機童子的方向磕頭,喉嚨裡發出含糊不清的求饒和謝恩聲。
鮮血順著他們的下巴滴落,在地上彙成一小灘。
然而,千機童子那張稚嫩的臉上,卻沒有絲毫動容。
他依舊把玩著那柄滴血的飛刀,嘴角噙著那抹殘忍的獰笑,冰冷的眼神掃視著飯館裡的每一個人。
如同在欣賞一群待宰的羔羊。
他身上散發出的那股冰冷刺骨的殺意,非但沒有因為對方的求饒而減弱,反而如同實質般越來越濃烈,越來越粘稠。
幾乎要凍結空氣!
並且籠罩全場!
那雙孩童的眼睛裡,閃爍著的是赤裸裸的、毫不掩飾的毀滅欲望。
“要滅口嗎?”
梁進見狀微微搖頭。
千機童子濃烈的殺意,竟然將梁進也給籠罩進去了。
這千機童子既然武功高強,被人識破身份要殺人滅口,血洗這家飯館,這符合一個窮凶極惡通緝犯的行事邏輯。
可這裡乃是縣衙對麵,他即便滅了口,又能瞞得住多久?
豈不是多此一舉?
眼看事情既然已經牽扯到了自己身上,梁進也不打算等到這千機童子出手的時候再反製,而是主動出擊。
於是梁進起身,衝著那千機童子拱拱手開口道:
“既然都已經割傷了他們的嘴,還請得到人處且饒人,留他們一條性命吧。”
千機童子那冰冷死寂的眼珠微微一轉,陰毒的目光如同兩把淬毒的匕首,猛地釘在了梁進身上。
他咧開嘴,露出一個與其稚嫩麵容極端違和的森然笑容,童稚的聲線裡卻透出砭骨的寒意:
“嗬……你好大的膽子啊。竟敢替他們求情?”
他捏著飛刀的手指微微撚動,刀刃在昏暗光線下反射出一點寒星:
“你,是想死嗎?”
那冰冷的殺意,如同潮水般湧向梁進。
飯館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眾人隻覺心臟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幾乎窒息。
麵對這赤裸裸的死亡威脅,梁進臉上的笑容卻絲毫未變,他哈哈笑著揮揮手:
“當然不是了,我哪敢找死啊?”
“就是看大家火氣都挺大,出來說和說和,調解一下嘛。這動刀動槍的,多危險啊,也多傷和氣。”
他語氣輕鬆,甚至帶著點市井小民的油滑,仿佛完全沒感受到那迫在眉睫的殺機:
“若是你想要聊天,我們也可以坐下來慢慢聊,實在沒必要打打殺殺。”
“比如就聊聊剛才提到的……哦,是改稻為桑!剛這位……夫人,似乎也挺關心改稻為桑的破局良策?”
“咱們不如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聊聊這個?總比動刀子強,你說是不是?”
千機童子稚嫩的臉上流露出怒意。
他何嘗聽不出梁進語氣之中的輕視和調侃?
“你真的找死!”
千機童子稚嫩的麵容瞬間扭曲,猙獰如惡鬼,眼中凶光暴射!
那柄飛刀在他指尖發出一聲低微的嗡鳴,眼看就要化作一道追魂奪命的厲電!
梁進倒是無所謂。
這家夥若是真敢動手,那他將其拍死就行。
若非他這具分身的名聲是響當當的“及時雨”,被人認為急公好義,並且又容易相處。
否則他哪會這麼多廢話?
換彆的分身早動手了!
有時候,梁進都開始感覺自己每具分身,都因為各自需要扮演的角色,導致行事風格都產生了改變。
青衣樓的分身,能一路殺穿西漠。
太平道的分身,越來越像個神棍。
化龍門的分身,能做領導也能做下屬。
而如今這具身份,脾氣都似乎便好了,笑容也都變多了,結交的朋友兄弟也更多了。
同時,這具分身也沒有那麼大的戾氣,更習慣先禮後兵。
這時。
眼看千機童子手中飛刀就要射出。
飯館內所有人都以為下一秒就要血濺五步之際——
“哦?”
一個清冷如同玉石相擊的女聲,帶著一絲刻意拖長的尾音,陡然響起,硬生生打斷了千機童子即將爆發的殺機。
正是那位衣著考究、神情冰冷的中年婦人!
她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杯底與桌麵發出清脆的一聲輕響。
她抬起眼,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眸子,第一次真正地、帶著一種審視的意味,落在了梁進身上。
“你有破局良策?”
婦人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所有的雜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儀:
“我倒是真想聽聽。”
她這一開口,正要暴起的千機童子如同被無形的繩索勒住,硬生生頓住了所有動作。
他極其不滿地回頭看向婦人,喉間發出低沉的、野獸般的咕嚕聲,似乎在質問。
然而那婦人卻連眼角的餘光都未給他,隻是饒有興致地、牢牢鎖定著梁進。
她的目光銳利得仿佛能穿透皮囊,直刺人心。
“不過……”
婦人話鋒一轉,聲音驟然降至冰點,每一個字都仿佛裹挾著北地的寒風,凍得人靈魂發顫:
“希望你不是在浪費我的時間,否則……”
她並未說完,隻是那未儘之語中蘊含的冰冷殺機,比千機童子那赤裸裸的威脅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那後果,不言而喻。
千機童子聽到這後半句,臉上的不滿才稍稍平息,重新浮現出那種殘忍而滿意的神色。
梁進倒是不介意。
說說就說說,又不是什麼問題。
況且他好歹是個穿越者,自從穿越來之後還沒有機會利用前世知識裝逼。
如今,也該到了裝逼的時候了。
“夫人有興致,那在下就鬥膽獻醜了!”
梁進笑容滿麵,重新坐了下來,甚至還給自己倒了杯粗茶潤了潤嗓子。
那氣定神閒的姿態,與周圍劍拔弩張、血腥彌漫的氣氛格格不入。
“朝廷推行改稻為桑已有經年,想以絲綢之利充盈國庫。但強行推行,操之過急,弊端已顯。如今南方之地,桑田侵吞稻田,糧價飛漲,民生凋敝,流民漸起。”
“若此時再強行勒令將已成規模的桑田改回稻田,不僅阻力巨大,傷及桑農根本,更是朝令夕改,有損朝廷威信,實非明智之舉。”
梁進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他語速平緩,條理分明,一開口便點出了問題的核心,讓所有人不由得都豎起了耳朵。
改稻為桑之事,梁進自然知曉。
尤其他南天地北多具分身,能夠從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視角看待這件事,更是看得比大部分都透徹。
“在下以為,破局之道,首先在於‘徐徐圖之,桑稻結合,生態循環,確保民生’。可推行一種名為‘桑基魚塘’的複合耕作之法。”
梁進拋出了這個令眾人耳目一新的名詞。
“具體而言……”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蘸了點茶水,在油膩的桌麵上畫起了簡易的示意圖:
“可令農戶以十畝地為基本單元:其中四畝,沿舊製種植水稻,確保口糧;三畝,則環繞水塘種植桑樹;兩畝地開挖成池,引水養魚;最後預留一畝,建造公用糧倉。”
他一邊畫一邊講解,聲音沉穩有力,帶著一種令人信服的篤定:
“此法妙在何處?妙在‘循環’二字!”
“稻田灌溉之水,可引入魚塘,滋養魚群;魚塘底部沉積的肥沃塘泥,定期挖出,正是桑田上好的肥料;桑樹茂盛,桑葉用以飼喂蠶蟲,產出蠶絲;而養蠶過程中產生的蠶沙,又是魚群喜食的天然餌料!如此,水陸互養,粟帛兼收,形成一個生生不息的循環。”
“據在下估算,較之單一植桑或種稻,此法不僅收益可增三倍以上,更能有效分散風險,旱澇保收,不懼災荒。”
梁進頓了頓,環視四周。
隻見飯館內一片寂靜,所有人都聽得呆了。
那中年婦人更是眉頭緊鎖,眼中精光閃爍,顯然在急速思考著這前所未聞的構想。
“不僅如此。”
梁進繼續說道,手指在桌麵上點了點:
“還需設立‘調節’機製。”
“官府當統籌規劃,豐年可適當引導農戶增加桑田比例,獲取更多絲利;遇災年糧缺,則立刻啟動預案,退桑還稻,優先保糧。”
“更要設立‘桑稻調節倉’,豐年由官府統一收購儲備餘糧,荒年則開倉放糧,平抑糧價,賑濟災民。做到‘三年耕,必有一年之食’,方能根基穩固,民心安定!”
梁進話音落下,桌麵上那簡陋的水漬圖仿佛閃爍著光芒。
他心中帶著一絲穿越者的小得意。
這可是融合了前世珠三角地區曆經數百年實踐檢驗的“桑基魚塘”生態農業模式,再加上現代生態農業理論的精髓!
這種跨時代的智慧結晶,總該給這個時代的人帶來億點小小的震撼吧?
果然!
那中年婦人臉上原本的冰冷與輕蔑,此刻已蕩然無存。
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思索與難以掩飾的震驚。
她銳利的目光死死盯著桌麵那幅水漬圖,仿佛要將它刻進腦海裡。
就連飯館內那些原本隻懂舞刀弄槍或做些小買賣的粗人們,看向梁進的目光也徹底變了。
驚愕、茫然、難以置信,最後都化作了濃濃的敬畏。
這黑臉漢子,是真有東西啊!
不是瞎吹牛!
梁進沒有給眾人太多消化震驚的時間,他清了清嗓子,聲音更加洪亮:
“單靠改變田地種植之法,尚不足以徹底破局。”
“還需對手工業進行配套改革,方能真正釋放‘改稻為桑’的潛力,惠及萬民!”
梁進語帶鋒芒,直指要害:
“首先管營絲綢要改革,設織染局統購蠶絲,定價以稻價十二倍為基準,確保桑農收益不低於稻作,嚴禁商人囤積居奇。”
“並且還可推廣先進器械,提高織綢效率,使十桑可抵百稻之利。”
梁進目光炯炯,仿佛看到了未來圖景:
“副業也需要進行分流,令桑農兼種麻、豆等耐旱地作物,開發桑葚釀酒、桑枝造紙等技藝,使一株桑樹,全身是可利用的寶,分散單一經濟風險。”
梁進一番話,層層遞進,從田地到織造,從主業到副業,構建了一個龐大而清晰的改革藍圖。
飯館裡的大部分人聽得似懂非懂,隻覺得方向似乎極對,條理分明,氣勢磅礴。
但具體如何操作,尤其是那“先進器械”和“開發技藝”,在他們腦海中仍是一片模糊的雲霧。
那中年婦人眉頭緊鎖,她顯然是全場聽得最專注、理解也最深入的一個。
她纖長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麵上輕輕叩擊,眼神銳利如刀,仿佛在剖析梁進話語中的每一個細節,評估著其中的可行性與價值。
她身邊那個油膩的中年男人,依舊笑眯眯地啃著豬頭肉,對這番足以震動眾人的宏論充耳不聞,仿佛這世間除了眼前的美食,再無他物。
然而。
一直對技術層麵格外敏感的千機童子,此刻卻發出了尖銳的冷笑!
“哼!原來,不過是個隻會耍嘴皮子、誇誇其談的酸腐之徒!”
千機童子稚嫩的聲音充滿了刻薄的譏諷,他指著梁進,如同抓住了對方致命的把柄:
“什麼推廣先進器械?什麼開發新技藝?說的比唱的還好聽!”
“你倒是把那‘先進器械’拿出來給大夥兒瞧瞧啊?”
“沒有實物,沒有圖紙,空口白牙就想讓人信服?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他曾在六扇門機門供職,深諳機關製造之難,此刻抓住了梁進言語中的空泛之處,言辭更加犀利:
“還有那些所謂的‘新技藝’聽著新鮮,可如何實現?用什麼工具?用什麼方法?你倒是說出個子醜寅卯來啊?”
“全是些虛無縹緲、無法落地的空話!糊弄糊弄這些門外漢也就罷了,在我麵前賣弄?班門弄斧!”
千機童子的質問,如同冷水潑頭。
不少人看向梁進的目光,又開始帶上了懷疑。
是啊,說得天花亂墜,可最關鍵的技術支撐在哪裡?
沒有這些,再好的藍圖也隻是空中樓閣。
麵對這咄咄逼人的質疑,梁進非但沒有慌亂,反而露出了一個更加燦爛的興奮笑容。
仿佛早就等著千機童子問道這一點上。
“誰說我是在說空話?”
梁進朗聲反問,眼中閃爍著自信的光芒:
“我既然敢說,自然胸有成竹!”
“掌櫃的!”
他猛地提高聲音。
縮在櫃台後的掌櫃一個激靈,連忙應聲:
“在!在!客官您吩咐!”
梁進大手一揮,氣勢十足:
“取紙筆來!”
如今這個世界,或許是因為有超凡力量的原因,導致這個世界的農業技術並不夠發達。
甚至落後。
梁進前世的知識寶庫浩瀚如海,隨便舀出一瓢,就足以讓這個時代的人目瞪口呆。
今日,他就要讓這些人見識見識,什麼叫降維打擊!
很快。
掌櫃親自戰戰兢兢地捧來了筆墨紙硯,小心翼翼地鋪在梁進麵前一張相對乾淨的桌子上。
飯館裡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那中年婦人和千機童子,都聚焦在了梁進那隻粗糙黝黑、布滿老繭的手上。
梁進深吸一口氣,微微思索。
提高織綢效率的器械,可用元代王禎《農書》中記載的大紡車。
太先進的技術,這個時代也實現不了。
就用一些易於這個世界的人理解,也易於實現,並且超越這個世界的就行。
當即。
梁進提筆蘸墨,手腕沉穩有力,沒有絲毫猶豫,開始在粗糙的宣紙上快速勾勒起來!
他畫的並非花鳥山水,而是一件機械裝置!
筆走龍蛇,線條清晰流暢。
隨著圖紙的成型,梁進一邊畫,一邊朗聲解釋:
“此物名為‘水力大紡車’!乃提升繅絲效率之關鍵!”
他指著圖紙上的核心部件:
“其關鍵,在於巧妙借用水力驅動!可在靠近溪流之地,擇址建立‘水力繅絲坊’。以打通關節的粗大竹筒為引水渠,將高處溪流之水引下,衝擊下方巨大的水輪。水輪轉動,通過傳動裝置,帶動多具繅車同時運轉!”
他著重畫出了聯動裝置:
“諸位請看,一具水輪,可同時驅動十具,甚至更多繅車!紡婦隻需看管絲線入錠,無需再費力搖動紡車!如此,一人之力可抵十人,晝夜不息,效率何止倍增?!”
寥寥數筆,一個利用自然之力、解放人力的高效繅絲工坊躍然紙上!
最後一筆落下,梁進吹了吹未乾的墨跡,隨手將圖紙卷起,帶著幾分戲謔,像扔骨頭一樣,朝著千機童子那邊拋了過去。
那卷圖紙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
千機童子冷哼一聲,小手一探,精準地將其抓在手中。
他帶著十二分的挑剔和不屑,展開圖紙,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尺,一寸寸地掃過上麵的每一個線條、每一個標注。
飯館之中靜得連一根針掉落都能聽得見。
每個人都翹首以待,等待著千機童子的評價。
良久。
千機童子嘴角一撇,發出一聲極其不屑的嗤笑,將圖紙隨手丟在桌上,仿佛那是什麼肮臟的垃圾。
他抱著雙臂,用他那獨特的童稚嗓音,極儘嘲諷之能事:
“粗鄙!簡陋!毫無精巧可言!這種玩意兒,結構簡單直白得如同三歲孩童的塗鴉!”
“毫無技術難度,隨便找個鄉下木匠,照著圖都能鼓搗出來!”
“毫無美感,毫無挑戰性!簡直就是對我機關術造詣的侮辱!垃圾!廢紙!”
眾人一聽,心頓時涼了半截。
看向梁進的目光再次充滿了失望和懷疑。
果然,這黑臉漢子還是吹牛了?
畫的器械被貶得一文不值。
然而。
那一直緊盯著千機童子的中年婦人,卻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驚異和……一絲被強行壓下的惱怒?
她不動聲色,聲音清冷地追問:
“我隻問你,此物,對比大乾如今普遍使用的腳踏或手搖繅車,效率如何?能否提升?”
這一問,如同點中了千機童子的死穴!
他臉上的不屑頓時僵住,隨即浮現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尷尬。
他乾咳了兩聲,眼神閃爍,在婦人那洞悉一切的目光逼視下,終究還是硬著頭皮,極其不情願地嘟囔道:
“哼!效率……效率提升是自然的。”
“這破玩意兒雖然粗陋不堪,毫無技術含量,但……但原理是對的。”
“利用水力驅動,聯動多車……比現在那些全靠人力的笨家夥……效率提升個……幾倍……應該不成問題吧。”
說到最後,聲音已經細若蚊呐,充滿了憋屈。
“嘩——!”
飯館裡瞬間一片嘩然!眾人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
千機童子追求的是機關術的極致精巧、複雜、昂貴和藝術性,那是屬於頂尖高手的“陽春白雪”。
而梁進所設計的,卻是麵向廣大底層農人、追求實用、廉價、易於推廣的“下裡巴人”!
在千機童子眼中,這自然是“粗鄙簡陋”。
但在千千萬萬需要靠繅絲養家糊口的農婦織工眼中,這“水力大紡車”無異於點石成金的神器!
能提升成倍效率,已是天大的福音!
那中年婦人眼中精光爆射!
她不等千機童子反應,猛地伸出手,一把將桌上的圖紙奪了過來!
動作之快,甚至帶起了一陣微風。
她小心翼翼地捧著那張被千機童子斥為“廢紙”的圖紙,仿佛捧著稀世珍寶。
手指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眼神專注而熾熱,仿佛要將整張圖紙都深深刻在腦子裡。
那副如獲至寶、生怕弄壞一絲一毫的模樣,與之前冰山般的冷漠判若兩人!
她看到的不僅僅是一個織業的改變。
更是由此而引發的一係列對整個農業的影響!
足足看了有小半盞茶的功夫,她才猛地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向梁進。
此刻,她眼中再無半分鄙夷和傲慢,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尊重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
“先生!”
她的聲音依舊清冷,卻多了一份前所未有的鄭重:
“先生既能隨手畫出此等提升織造效率的利器圖紙,想必對您方才宏論中提及的種種改良技藝,必然也深有研究,了然於胸!”
“還望先生不吝賜教!在下,洗耳恭聽!”
她的語氣也一改之前的冰冷傲慢,反而變得帶上了幾分恭敬。
這番態度,讓眾人都大吃一驚。
梁進心中那點裝逼成功的快感簡直要溢出來了。
他最喜歡這種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態度了!
沒有這種人發問,他又如何繼續裝逼?
“夫人客氣了!”
梁進哈哈一笑,豪氣乾雲地一揮手:
“既然夫人想聽,那在下就知無不言,言無不儘!”
接下來,梁進徹底進入了狀態。
他結合腦海中前世所知的古代農業典籍精華,旁征博引,深入淺出,將那些看似高深莫測的“技藝”,用最樸實生動的語言娓娓道來。
仿佛在眾人麵前展開了一幅幅充滿智慧與生機的農耕百工圖卷。
蠶種選育,他采用《蠶桑輯要》“擇繭選蛾”之法,每年清明選留體壯蛾種,於暖閣以桑芽飼育,培育出繭大絲長之良種。
桑葉除飼蠶外,依《救荒本草》所載,采嫩葉蒸熟曬乾,製成“桑茶”,既可解夏暑,又能充饑。
桑葚熟時,以陶甕密封,拌入米曲,依《齊民要術》釀酒法釀成紫醴,供鄉飲酒禮之用。
桑枝則截為尺段,置於地窖,待秋冬農閒時,由“窯匠行會”燒製桑枝炭,此炭火力均勻,為冶鐵鑄器之佳品。
稻米加工依《農器圖譜》,於村社設水碓坊,將稻穀舂成糙米,篩出的碎米熬粥賑饑。
稻殼收集後,由“竹工”編成蓑衣,或交“炭窯”燒製“稻殼炭”,用作園藝基肥。
除此之外還有《農桑衣食撮要》所載“浸種法”“嫁接術”。更有《耒耜經》中的改良農具內容。
……
梁進滔滔不絕,語速不快,卻字字珠璣。
他將那些深藏於古籍之中的智慧,結合此世的具體情況,化作一條條清晰可行、利益豐厚的生財之道、安民之策。
他不僅講方法,更講原理,講如何因地製宜,講如何惠及最底層的農人。
整個飯館,早已陷入了一種奇異的氛圍。
最初的恐懼和血腥被一種更強大的力量——對知識的渴望和對財富的向往所取代。
那中年婦人聽得如癡如醉,時而眉頭緊鎖思索,時而恍然大悟般眼中精光爆閃,時而提筆在隨身攜帶的一本精致小冊子上飛快記錄,連墨汁沾到了她昂貴的衣袖上都渾然不覺。
她看向梁進的眼神,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震撼與……一種近乎狂熱的探究欲!
飯館內的其他聽眾,反應則更為直接熱烈:
農人們聽得兩眼放光,呼吸粗重!
那些選種、施肥、稻殼利用、桑樹全身是寶的法子,簡直是為他們量身定做的生路!
仿佛看到了田埂上堆滿金子的未來!
小商販們則精明地計算著其中的商機:
桑葚酒、桑茶、桑皮紙、稻殼炭……這些都是聞所未聞的新奇貨品!
運到外地,豈非能大賺一筆?
眼神裡充滿了對財富的貪婪。
手藝人木匠、篾匠、窯工等更是激動得難以自持!
水力紡車、水碓坊、燒製桑炭……這些都需要他們的手藝!
仿佛看到無數的訂單和生計在向他們招手!
連縮在角落裡的幾個衙門小吏,也顧不得害怕千機童子了,偷偷拿出隨身攜帶的炭筆和小本子,鬼鬼祟祟地記錄著。
他們或許不懂其中深意,但本能地覺得,這黑臉漢子說的東西,很可能會是上頭老爺們感興趣的大政績!
消息如同長了翅膀,飛速傳遍了小小的錦西縣城!
“縣衙對麵的飯館裡,有個奇人在講生財妙法!”
“真的!連千機童子那凶神都聽得不敢動手!”
“什麼桑樹全身是寶?稻殼都能賣錢?還有水力紡車?”
“快走快走!去晚了就聽不到了!”
……
起初是附近的攤販、行商,接著是聞訊趕來的農人、匠戶。
最後連一些在家中閒坐的富戶、好奇的讀書人,甚至更多衙門的差役、書吏,都如同潮水般湧向那間小小的飯館!
小小的飯館瞬間被擠得水泄不通!
門口、窗戶,凡是能立足的地方都塞滿了人!
後麵的人踮著腳尖,伸長脖子,拚命想聽清裡麵傳出的每一個字。
裡麵的人則被擠得東倒西歪,汗流浹背,卻無一人抱怨離開。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灼灼地聚焦在那個坐在窗邊、膚色黝黑、正侃侃而談的平凡身影上。
飯館掌櫃早已忙得腳不沾地,臉上卻樂開了花,指揮著嚇傻了的小二們不斷搬出長凳、甚至卸下門板給外麵的人墊腳。
整個場麵混亂而狂熱,空氣中彌漫著汗味、塵土味,以及一種名為“希望”的躁動氣息。
錦西城,這座沉寂已久的邊陲小城,已經不知多少年沒有出現過如此萬人空巷、隻為聽一人說話的盛況了!
所有的目光,所有的期待,都彙聚在梁進身上。
而角落裡的那“一家三口”,此刻也呈現出截然不同的狀態:
油膩男人依舊笑眯眯地啃著最後一塊骨頭,仿佛周遭的一切狂熱都與他無關。
千機童子則抱著雙臂,小臉陰沉得能滴出水,眼神複雜地盯著被眾人簇擁的梁進,有嫉妒,有不甘,也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忌憚。
中年婦人則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筆走龍蛇,記錄不輟,偶爾抬頭看向梁進的目光,深邃如淵,仿佛在評估著一件足以撬動天下格局的……絕世珍寶。
窗外的府衙大門依舊森嚴。
夕陽的餘暉將它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射在喧囂擁擠的街道上,仿佛一隻沉默的巨獸,正注視著這場因一人一言而掀起的風暴。
天,快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