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最後一日,白馬城。
去年曹仁攻破白馬,屠戮的不止是白馬城,連著周圍的鄉社、裡社或人口聚落一並屠了。
因此濮陽以西的黃河南岸這片狹長地帶,二百餘裡內已無人煙。
趙雲駐屯白馬時已將白馬城內的屍骸收斂,挖大坑埋葬於城外,還立碑。
曹昂率軍西進時,趙雲所立的石碑被路過的曹軍彆部砸毀。
不過立碑曆來都是兩塊,一塊深埋地下,一塊立在地表。
這都不重要了,整個白馬城昨夜城內、城外哭聲環繞,連河風呼嘯都無法壓製曹軍家眷的哭聲。
甘寧、張遼急於撤退,舍棄了大量累贅物資。
他們甚至來不及統計到底抓了多少人,財富繳獲之類更無從細查。
就連夜裡宿營,雙方也是分為東西兩片。
隻有驅趕這些俘虜去了酸棗大營,才能詳細統計。
天色明亮時,甘寧站在白馬城牆上眺望城西,處處臨時營地餘燼將滅。
他手裡抓著麥餅,時不時咬一口,另一手端著乾薑熬煮的馬肉湯,臉上沒有什麼喜悅情緒。
他對欺辱婦孺沒有什麼興趣,甚至感受不到什麼快樂或成就感。
撤的太過於急切,許多俘虜連自身逃亡時攜帶的糧食、細軟都來不及收拾。
隻是督促俘虜架起車輛,有牲畜的用畜力拉車,沒有的就人力推車。
小一點的孩子坐在車上,半大的徒步而行。
深怕黎陽的袁兵渡河追擊,因此一路上馬鞭、棍棒激勵下,才堪堪抵達白馬城附近宿夜。
夜裡自然有企圖摸黑逃亡的俘虜,但這種人已經被砍下頭顱,無首屍體堆在一起,首級裝車,由繳獲的畜力拉載。
甘寧一塊麥餅吃完,低頭看了看碗底的細碎馬肉與乾薑顆粒,晃了晃碗儘數飲下一口吞咽,將碗遞給一名衛士:“該出發了,彆讓大司馬久等。”
坐在他身後火堆前烤火的軍正官夏侯蘭這時候站起來,看一眼城外各處景象:“俘虜受驚,如今饑寒交迫,再督促急行軍,恐怕難以支撐。”
“他們的父兄屠白馬時,她們怎麼不受驚?”
甘寧反問,又說:“我隨軍乾糧隻剩下半日,雖繳獲一些米粟,夜裡紮營時才能烹煮。給了她們,我軍吏士、馬匹吃什麼?她們越可憐越好,從燕縣外經過,越能擾亂賊軍戰意。”
夏侯蘭沉默,隨即說:“就恐適得其反。”
“反就反吧,顧不得那麼多,我不能讓吏士餓著肚子趕路。”
甘寧說罷拿起頭盔戴在腦袋上,麾下舟船被漲溢的黃河水衝走,許多製好的乾糧也隨船被衝走了,這是一筆很大的損失。
雖然繳獲的粟米比乾糧要多很多,可現在臨戰之際,哪有那麼多富餘的時間去舂米?
好在白馬津裡還有他留下的乾糧,昨夜才沒餓肚子。
這種環境下,俘虜就是肯配合幫你舂米,也找不到那麼多的石臼、舂具。
夏侯蘭見此,還是快步跟上,在甘寧身後說:“她們已被我軍俘虜,若傷病而死,減損的是吏士應得的功勳。交割給大司馬後,若傷病沉重,受損的還是大司馬。”
甘寧止步,回頭審視夏侯蘭:“軍正的意思是?”
“給她們一點希望,她們還有孩子要養。”
夏侯蘭語氣平靜:“仆的意思是,告訴她們,過燕縣後大司馬會備好米粥,能讓她們吃飽。”
“大司馬有這樣的閒心?”
甘寧不信,又感覺這樣說不妥當,斂容:“軍正也知道,某是個粗人,向來率直。我的意思是大司馬軍務繁忙,哪裡有精力照料俘虜?”
“若是能攻賊軍戰心,以仆對大司馬的了解,大司馬不會拒絕。”
夏侯蘭加快語氣說:“還請興霸與我一起發軍書,請大司馬在燕縣外設立鍋灶熬煮米湯。待婦孺到,立刻散發粥水。如此展示仁德胸懷,賊軍將不戰自潰!”
“軍正倒是頗有韜略,甘某失敬了。”
甘寧斂容,對著夏侯蘭正式拱手致歉,隨即就說:“事不宜遲,你我這就一同署名發書?”
“善。”
夏侯蘭也露出笑容,去拿筆墨,與甘寧一起書寫這道軍書。
白馬城東側,是張遼駐屯區域。
張遼可沒那麼多想法,他跟著呂布早已經適應了流浪,也清楚曹軍的韌性。
這些遷移到濮陽的曹軍家眷,普遍是梁沛籍貫,能從豫州遷到兗州東部,又遷到中部的濮陽。
所以這是一支擅長遷徙,性情相對堅韌的家眷。
亂世之中,軍隊家眷裡哪有那麼多嬌弱、孱弱之輩?
如今哭嚎不止,更多的隻是恐懼罷了。
她們太清楚家裡父兄、丈夫在外造成的殺戮,現在一路上哭嚎不止,隻是感覺自己可能要死了。
夏侯蘭對這些家眷俘虜還有同情心,才想了個利用對方,也救命的辦法。
可張遼早已心如鐵石,也不想因為抄掠五萬多俘虜在趙大司馬那裡指手畫腳,敗壞大司馬的好感。
哪怕張遼想到了利用這些俘虜的策略,可也不會去向趙基表達。
這有一種居功自傲,要挾趙大司馬配合的嫌疑。
跟在呂布身邊那麼久,張遼很清楚該怎麼少惹麻煩。
為了接應他們,天亮之際,趙基就派出三千騎先行。
而這時候,自官渡渡河的虞翻、吳範快馬北上,已入趙基的酸棗大營。
虞翻呈上呂布的親筆信,趙基翻閱時神情波瀾不驚。
心情也是一樣的平靜,並無什麼內疚,也不是說他水淹紀靈惹出了這場疫災。
沒有種子,光有土地和水,是長不出來任何東西的。
是戰爭製造了太多的死人,才讓生活環境迅速惡化,饑餓與疲倦降低了人群的平均抗性,終於疾病擊穿了人體的抵抗力。
大麵積死人,加上澇災中漂浮的屍體,濕熱的環境,社會秩序瓦解並趨於混亂,大量盲目流竄的人口,養蠱之下,才造成了現在的淮南大疫。
按著現在的人口密度來說,隻要沒有戰爭以及各種人力動員、流動,淮南大疫就算因澇災濕熱出現多個源頭,但也不會這樣凶猛的蔓延。
戰爭本身就是對人力資源的高效率利用,其中一股人力染毒,自然會連累很大一片。
軍隊再解散或潰散,可以說是播種四方,此起彼伏,交叉感染。
趙基麵無表情放下呂布的書信,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看神情疲倦卻氣色不錯的虞翻:“淮南之事我深感同情,我雖不甚精通疫病,但也知疫病將如水火漫延。如今禍起於淮南,想來不久後淮北中原、青徐二州,江東列郡數百萬吏民也將飽受水火摧殘。”
虞翻斂容,神態深重:“那可有滅火之法?”
“先生既然能聽懂,又何必問我?”
趙基麵無笑意,直勾勾看著虞翻,隨即眼神淡漠:“或許我應該立刻殺了你們,一把火燒成灰燼。”
虞翻聞言隻是長歎,這種抉擇太過於痛苦。
彆說他,就是呂布,也寧肯軍隊被摧殘的七七八八,也不敢主動下狠手去弄死軍中一成可能還不到半成的染病吏士。
這種解決辦法,誰提誰死,誰執行更會死的慘烈。
裝聾作啞看著軍隊大麵積病故,可軍心基礎還在,以後還有重新征募新兵,擴大規模的可能性。
可若真的下狠手處置染病吏士,軍心潰散,那就徹底完了。
趙基又怎麼可能給呂布發動內部‘祛病誅邪’的口實?
事情成了,許多惡果要作用、報應在趙基身上;若‘祛病誅邪’時心存僥幸沒有殺乾淨,那更多的惡果要作用在趙基身上。
趙基能做什麼?
他什麼都做不了,隻能看著呂布、虞翻在那裡裝傻充愣。
虞翻雖然脾氣剛直,但真要看場合,不看場合說話的直腸子,早就死了,不可能活到現在。
這個話題太過於沉重,他認同趙基暗示的策略,可他同樣也不敢說出來,甚至私下都不能給呂布說。
這個責任壓下來,壓死自己一個人,救護十幾萬、幾十萬人的話,也不算虧。
可世人詆毀名譽敗壞,會連累家族門聲,讓後人抬不起頭,以至於娶不到妻子,會絕後。
彼此沉默片刻,虞翻還是拱手:“還請大司馬征軍中善醫術者,以解大將軍之困頓。”
“此公義之事也,趙某責無旁貸。”
趙基扭頭去看張紘:“取大小軍醫名冊來,我勾選二十人,奔赴淮南。”
“喏。”
張紘肅容起身,他很不喜歡這個沉抑的話題。
明明都知道該怎麼辦,卻沒人敢執行。
就連趙基,也是察覺不妥,主動從討袁戰事中脫離。
甚至張遼也察覺到了,自然而然的扭動身位,跟著趙基跑了。
哪怕張遼意識到並主動規避,也不會承認……這件事情的隱患太大,沒人敢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