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縣,孤城之中此刻最缺的反而不是糧食,是各種柴草、建材。
經曆一場深秋大雨後,城內各處廢墟中曹軍吏士翻找木柴,以便夜裡生火取暖。
至於避雨的屋舍、防潮保溫的乾草堆……這些統統不可能。
古人也是人,一個個將軍更是清楚士兵能容忍、克複的環境、心理極限。
避入燕縣已有兩個晝夜,曹軍上下心態已漸漸發生變化。
從一開始的避戰求生,變成了如今的厭倦懈怠。
再過幾天等隨身攜帶的糧食吃掉大半,開始嚴格控製口糧攝入時,那中軍不滿情緒勢必劇增。
好在眼前還能克製。
城頭,夏侯淵巡視之際,就見西邊酸棗方向有大股車騎部隊緩緩抵近。
夏侯淵也不急著催促城中士兵備戰,沒必要這樣反複折騰士兵。
儲糧不足,更應該避免士兵劇烈活動。
夏侯淵也是疑惑,現在顯然不是對方強攻的最佳時間。
他耐心觀望,就見大約三千餘騎在城北七八裡處的道路上輕馳而過,毫無停留之意,往白馬而去。
騎兵之後,就是千餘推車而來的步兵。
他們就在道路兩側挖埋、建造灶台,將黑漆漆的大銅鍋架起。
同時挖井取水,也有人手當場磨麥。
比起需要仔細舂搗才能去皮的稻穀、粟米,趙基這裡選擇烹煮麥粥。
多熬煮一段時間,麩皮軟化也是能吃的。
這種全麥粥的營養可比單純的米粥、粟粥更全麵。
夏侯淵遙遙觀望,確認對方似乎在煮粥,頓時就明白,這是攻心之計,頗為惡毒。
道路兩側,其實也有一些大鍋熬煮米粥,隻是這些米粥是預備給甘寧、張遼麾下士兵食用的。
軍用大鐵鍋打造是個比較有難度的事情,在趙基眼中就是個生產力分配側重的問題。
平陽、晉陽的冶煉場以製造農具為主,軍中鎧甲以拆舊甲片重新編織新鎧為主,最多就是增加兩片護心鋼片;刀劍矛戟之類也是以繳獲、重修為主。
所以真沒有那麼多的好鐵、工匠來打造趙基印象中很頑強的大鐵鍋。
隨軍使用大鐵鍋,對趙基而言幾乎是一種刻板印象,可鐵鍋並不流行。
就如在侯氏莊園發現的馬蹄鐵一樣,很多東西其實已經出現了苗頭,卻沒有擴散。
這個年代有銅鼎、銅釜,有些人特意製造一些鐵釜、金銀材質的鍋釜,也是很正常的。
隻是現在趙基麾下生產力不適合側重生產大鐵鍋,隻能應急用純銅來打造大鍋。
這種大鍋並不多,目前裝配還不到二百副。
但每一個大鍋,可以滿足一隊吏士一餐所用;大鍋輪流使用的話,一口鍋能夠兩個百人隊用。
而鍋越大,因容積變化是個立方係數,所以兩口鍋的銅料融成一口更大的鍋,反而可以烹飪更多的食物。
行軍作戰有很多需要消耗士卒體力的工作,比如搜集燃料。
鍋越大,燃料利用效率就高,士卒可以節省時間去做彆的工作。
除了趙基中軍這些大鍋外,普遍使用的還是陶罐之類,或五人一組,或十人一組一起用餐。
百餘口大銅鍋立在道路兩側,木柴燃燒,鍋湯沸騰。
與往日一樣依舊刮著北風,燕縣守軍隻要看到的,都仿佛能聞到熱粥的香甜氣味。
夏侯淵也隻是靜靜駐望,那晚強襲失利之後,軍中鄉黨對他的怨氣很大。
他現在已經很難組織什麼像樣的襲擾,退回燕縣彙合後,許多馬匹已被曹昂當眾下令宰殺,以示同進同退的決心。
城內隻剩下三十餘匹斥候、信使備用的馬匹,也減緩了糧食的額外消耗。
隻是很快,夏侯淵就注意到東邊視線儘頭,那黑壓壓緩緩壓來的遷徙隊伍。
當他很快意識到真相時,一股寒氣從兩腳直竄天靈感:“快去請子修!”
夏侯淵對身邊親兵低聲督促,親兵轉身快步離去後,夏侯淵才意識到,現在就是想突圍,就憑三十餘匹馬,也不可能了。
除非……
他扭頭看向北邊黃河,仿佛那裡河北大軍的戰艦群將要抵近南岸,會破開灘塗蘆葦叢,無數河北吏士登上南岸……
可惜這一切隻是幻想,因黃河水漲溢的原因,堤岸以內灘塗上的大片蘆葦早已被河水淹沒。
現在也就堤岸以南,陸地之上還生著大片的蘆葦。
夏侯淵望著這些岸上大片、東西相連的蘆葦走廊時,趙基也率領千餘車騎出酸棗大營,向左扭頭觀察視線遠處的蘆葦。
這裡成為無人區也就五六年的時間,蘆葦是原來居民的穩定燃料與生活建材。
每年都會采割的蘆田,如今泛濫成災,大片土地也滋生出蘆葦,一些靠近岸邊的村落廢墟已被層層迭迭的蘆葦叢遮蔽,仿佛吃掉了一樣。
觀察片刻,趙基回頭對隨行的關尚說:“傳令大營,命韓當、朱靈、張郃三部采割營北蘆葦,自鴻溝河口以下十五裡內,儘皆采割。”
“喏。”
關尚拿出一道令箭,穩穩當當站在戰車上,捉筆速寫,有錯彆字直接塗黑即可。
與之前的令箭一樣,每一道令箭都需要趙基本人親自蓋印。
目前看似是與曹昂相持,實際上對壘的是袁紹。
已經擊垮了袁術,袁紹這裡肯定會手段儘出,趙基要儘可能保證軍令的防偽。
大營北部河岸一帶的蘆葦已被采割了一些,哪怕是新鮮的蘆葦,也能采伐編織成蘆葦簾子,用來搭建防風牆、遮雨棚都是可以的。
曬乾後,更是鋪設地麵、防潮的好材料。
蘆葦葉子鋒銳,但士兵不會在意的。
例如現在燕縣城中的曹軍吏士,絕不會拒絕蘆葦草堆。
就是把一捆捆的新鮮蘆葦丟過去,曹軍吏士也不介意啃食蘆葦杆芯。
當趙基抵達燕縣北近郊的路邊時,道路兩邊大鍋都已沸騰,麥香、米香彌漫。
趙基下車步行,隨意檢查一處大鍋,掀起鍋蓋就見滿滿一鍋大米早已熬煮開,連米油都煮出來了。
“甚好。”
點評一句,趙基扣上比鍋邊略大一圈的鍋蓋,說是鍋蓋,其實是竹編雙層圓盾。
這種盾牌勝在輕便,趙基軍中並不常用。
純粹是今年裝備了大銅鍋,特製出來的,目前也沒找到最佳的使用方式。
軍中盾牌來回就那麼幾種固定的形製,戰陣用的等肩高立盾,這也是大櫓,立盾也分寬窄兩種;其次就是塔型中等盾牌,以及輕巧靈活的格鬥小盾。
又檢查幾處鍋灶後,趙基看到了幾十步外路邊歇息的司馬朗。
充軍的司馬朗因體型健碩高大,也掌握不錯的射術、劍術,很快就通過正常的訓練、考核,以虎步兵參與關中戰事,立功後擢升一級,現在已經是一名下士伍長。
隨著趙基步行巡視,道路兩邊忙碌或休息的吏士都聚攏到路邊,觀望趙基,什伍長自發組成人牆,卻很少有人擁擠過來。
司馬朗也不例外,從一捆蘆葦上站起來,快步來到路邊。
趙基經過時看到司馬朗,也是頷首做笑,司馬朗隻能原地立正身形一振,算是回應。
一路步行到東邊,趙基望著道路遠處十幾裡外那密密麻麻的遷徙人口,有一種喪屍潮湧來的感覺。
他眯眼觀察,見隻有稀疏的騎士往來彈壓、督促遷徙的俘虜;而甘寧麾下士兵數百人一隊,跟隨旗幟移動,保持著基本建製。
同時旗幟附近,也沒有多少遷徙的俘虜人口,這說明他們依舊保持著警戒。
趙基回頭看關尚,見關尚隻是目光好奇,就問:“阿尚,你覺得甘興霸、張文遠虜獲多少?”
“不知,我也在想這個。”
關尚立刻就說:“現在賊軍怎麼辦?”
“再等等吧,給他們一夜時間。”
趙基臉上也沒有收獲大量廉價人口的喜悅,他又不吃人。
兩三天內,必須將這群俘虜押解到滎陽,交給趙雲、裴秀、西門儉,以轉運法渡孟津,走軹關陘去河東。
這麼多的人口,雒陽那點可憐的軍屯糧食根本不夠養活。
可想到甘寧、張遼的奏報,這些人口中有大量的孩子。
趙基猶豫再三,對關尚說:“稍後向燕縣發射箭書,三日內出城投降者免死,貶為官奴十年,準許與家眷團聚。”
缺乏足夠的男人照顧,押解的軍士可不會貼心照顧這些曹軍家眷。
為了不被完成總動員的袁紹咬住,他也隻能在這裡再待三天,能否打死曹昂並不重要。
打殘、重創曹軍的凝聚力,讓他們去了河北無法立刻形成戰鬥力……這就夠了,不然真的有可能打崩公孫瓚。
不是曹軍多強,而是曹軍掌握成熟的步兵反騎戰術。
就河北袁軍而言,因兵員更了解騎兵的威力,反而很難堅決貫徹反騎戰術。
曹軍不一樣,是在死亡線上訓練出來的,並打贏了呂布,形成了成功反騎的共識。
公孫瓚若傻乎乎的一頭撞上去,就跟當年撞鞠義的先登營一樣,被盾牆後的重弩、角弩近距離射崩。
關尚立刻去安排隨行書吏製作箭書,箭書內容要一一檢查,可不能讓隱秘軍情被泄露過去。
這種箭書也不需要太多,百餘枚就足夠了。
燕縣城牆東北角樓,曹昂雙手撐著垛口,望著那如似牛羊被驅趕而來的龐大遷徙隊伍時,淚水止不住的流淌。
他在哭鄉黨家眷遭受苦難?
還是在哭彆的?
也就他自己知道,甚至可能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了什麼而哭。
周圍人也有默默啜泣、垂淚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