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顏亮所親率的這次衝鋒,如果從馬後炮的角度來說,時機拿捏的堪稱巧妙。
提前幾分,宋軍兩翼的騎兵不會陷入與完顏王祥的廝殺,可以來迎擊金軍。
推遲幾分,吳挺就很有可能反應過來,讓更多的弓弩手拿起長槍長刀等肉搏兵器嚴陣以待。
而這一刻,恰巧就是宋軍最為脆弱之時。
可即便是找準了時機,但戰爭的勝負終究是要用鐵與血來拚搏出來的,這一刻的傷亡還是讓雙方主將都有些心痛起來。
金軍騎兵自不必多說,最起碼有百餘騎連人帶馬的砸到了宋軍陣型之中,砸出一片康莊大道的同時,連人帶馬被長槍戳成了馬蜂窩。
宋軍的雙層槍陣終究是起到了一些作用,並沒有一舉擊潰,在被捅穿幾個口子之後,勉強維持住的陣型,隻不過由於金軍的衝擊而變得歪歪斜斜起來。
可關鍵是,宋軍是由數個疊陣列成了橫陣,也因此,當最前方的槍陣被撕開口子之後,疊陣之間空間就成了金軍騎兵分割大陣的通道。
身處槍陣後方,依舊拎著弓弩的宋軍,麵對往來奔馳的金軍甲騎猝不及防,有的扔下弓弩,想要近戰肉搏,有的想要繼續搭弓放箭,場麵瞬間變得極為混亂。
“看我旗幟!列陣!列陣!額……”有宋軍軍官想要維持秩序,但剛剛喊了兩聲,他的動作就出賣了他軍官的身份。
幾支女真重箭從前方攢射而來,雖然大部分被盔甲擋下,但一支五之外射出的重箭卻射穿了他的頭盔。
宋軍軍官連慘叫聲都沒來得及發出來,就悶頭栽倒在地。
完顏亮將硬弓放回到馬鞍側方,隨後拎起長槍,向前一指。
“衝!”
完顏亮此時已經帶著幾十名騎兵與金吾纛旓一起蹈陣而入,作為一名深諳女真甲騎戰法的軍事貴族,完顏亮知道既然已經開始生穿硬鑿,那就隻有一條路可以走了。
“鑿穿敵陣!殺!”
完顏亮大聲吼道。
然而回應他的則是另一聲暴喝。
“你!哪裡!也去不得!”
吳挺並不知道究竟誰是完顏亮,這些金軍都是身著重甲,黑色罩袍,盔甲上連個紋飾都沒有。
但吳挺還是能看到那麵金吾纛旓的,他知道,既然代表著金國皇帝的大旗在這裡,完顏亮也一定會在此地。
隻要將這幾十騎殺掉,砍斷這麵金吾纛旓,此戰就能了了!
完顏亮也不多言,悶頭上前,帶著親衛甲騎與吳挺廝殺在一起。
對於完顏亮來說,這是十分危險的。
因為此時他還在宋軍陣中,說不定什麼時候,周圍的宋軍步卒就會停止混亂,被組織起來,對他進行圍殺。
不過完顏亮畢竟不是孤軍奮戰。
徒單守素帶著最後五個謀克的甲騎,沿著前鋒撕開的路線,一起湧入。
原本還在勉力維持的宋軍大陣麵對如此凶猛的衝擊,終於支撐不住,被正麵衝擊到的兩個疊陣徹底崩潰,千餘宋軍成了潰兵,在金軍騎兵的驅逐下四散奔逃。
疊陣不擅於近戰肉搏的缺點,在此時展露無遺。
吳挺雖然從周圍的喊殺聲與慘叫聲中判斷出來,宋軍大陣似乎不太妙,但他依舊咬緊牙關,在馬上將長槍輪轉如飛,與親衛配合著殺向金吾纛旓。
在吳挺看來,這幾乎已經是翻盤的唯一希望了。
完顏亮見狀,反而哈哈一笑,也懶得跟吳挺繼續糾纏,分出來支援的幾十騎攔住吳挺,而他則拎著長矛,繼續向大陣後方突擊。
吳挺目眥欲裂,卻在甲騎的糾纏之下,半點移動不得。
就在宋軍即將全麵崩潰的時候,章文終於率軍趕到,捅了金軍的屁股。
要說章文在此戰就是個勞碌命,他先是作為全軍先鋒占領了馬嵬坡,卻因為宋軍要轉守為攻,不得不再次一馬當先,來到金國騎兵大陣之前列陣挑戰。
原本還以為金軍會先處理掉他,誰成想,完顏亮不按套路出牌,壓根就不管後方可能會出現的隱患,直接率軍正麵衝擊宋軍大陣了。
這下子可把章文整不會了。
有這麼玩中央突破的嗎?軍事冒險有癮是吧?
雖是心中腹誹,但章文卻立即解散了六花陣,隨後率領本部兵馬,跟著金軍騎兵的屁股殺來。
因為章文所部的戰馬都被金軍驅趕走了,一時間也聚攏不齊,隻能依靠大腳板趕回戰場,所以難免會慢了一些。
不過好消息是,他總算在戰局惡化到不可救藥的之前趕來了。
現在的戰場已經是全亂了。
金軍派遣輕騎,與兩翼宋軍騎兵混戰在一起。
而金軍的甲騎則是如同一支楔子般,深深釘入宋軍大陣之中,幾乎將四千宋軍主力步卒打崩。
而又有一千宋軍步卒從金軍身後趕來,將金軍甲騎的主力堵死在宋軍即將崩潰的步卒大陣之中。
如今這種混亂局麵,一時間都說不好是誰在包圍誰,也道不明到底誰更占便宜一些。
如果說真的要論一個勝負手的話,那就看完顏亮是否能鑿穿宋軍的步卒大陣了。
若是能鑿穿,宋軍大陣很快就會崩潰;而若是鑿不穿,等到吳挺將大陣穩住之後,迎接金軍的必然是來自四麵八方的攻擊,到時候完顏亮就要為他的魯莽行徑付出代價了。
就在這艱難的僵持階段中,張從進帶著二十多名騎兵,從戰場左翼,沿著軍陣之間的縫隙,來到了宋軍大陣的最中央。
張從進先是幫助吳挺將金軍甲騎擊退,隨後不顧吳挺馬上就要轉身追擊完顏亮,直接拉住對方的手說道:“小吳將軍,不能再打了!趁著有機會,咱們趕緊退吧!”
吳挺血灌雙瞳,喘著粗氣大聲說道:“張總管,你看看這戰場,此時如何能退?!”
張從進聞言有些難堪,卻還是在紛亂的戰場上勉力出言:“再不走,我麾下兒郎就要潰了。”
吳挺不可思議的說道:“金賊漢兒軍才有多少兵馬,你麾下可是有一千騎兵,怎麼就要潰了?張總管,這就是你帶的兵馬?恁的廢物!”
張從進在馬上晃了一下,強忍怒氣說道:“我來之前也不知道皇帝在此處!他娘的,完顏亮這廝怎麼就來了?!小吳將軍,哪怕是你我這般人,見到金國皇帝禦駕親征之後,都會有些畏懼,更何況是我麾下的兵馬?”
吳挺臉頰抽動了幾下,終於意識到了之前所疏漏的地方。
麵對金國皇帝,宋軍可能會震驚,也可能會畏懼,但終究是勢分敵我,互相廝殺是沒有心理障礙的。
但威勇軍不同。
他們原本就是金軍,此時與金國皇帝刀劍相向,就相當於弑君。
這世界上類似成濟那種二杆子畢竟是少數,想要當街弑君,不經過一番心理建設,幾乎是很難克服心裡的那道坎。
這種猶疑不定的心情,表現在戰場上,就是作戰之時畏畏縮縮,趨於保守;而傳導在張從進身上,則是讓他感到兵馬無法如臂使指了。
一開始,張從進也沒有反應過來,但當部下不停的向他確認,金吾纛旓之下究竟是不是完顏亮的時候,張從進也終於發覺了事情不太對。
迅速理清楚原委之後,張從進立即下定了決心,他娘的不能再打下去了。
再打下去他這一千騎兵很有可能是在戰場上最先崩潰的一方。
吳挺聽完張從進的勸告之後,在馬上猶豫了片刻,終於狠狠一拍馬鞍:“我也想要先收攏兵馬,緩一緩再說,但金賊這麼多的騎兵,咱們怎麼撤回去?!”
張從進見吳挺也有了退意,終於長舒一口氣:“這個簡單,小吳將軍,你先派遣靠譜兵馬到馬嵬坡上列陣,然後全軍一起後撤。由我來殿後。”
“咱們亂,金賊也亂,我就不信他們就不收攏兵馬,亂糟糟的直接向前追。”
“騎兵收攏起來更麻煩,到時候我軍無論如何都會快金賊一步。”
張從進的話聲剛落,就聽到左翼一陣劇烈的喧嘩聲傳來。
兩人循聲望去,隻見代表著張從進副官的張字小旗倒了下來,雖然隨後就被扶起,但在軍心卻在這一時間切切實實的動搖了,以至於戰線更加曲折起來。
吳挺見狀,也隻能咬牙恨恨說道:“那就按你說的,不過……”
吳挺指著遠方的金吾纛旓說道:“總不能讓這廝繼續猖狂下去,堵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