彆看宋軍即將崩潰,金軍打得也相當艱難。
原本金軍除了鑿穿陷陣的甲騎之外,其餘沒有破陣的甲騎都應該繼續波次衝鋒。
但章文率軍抵達之後,這些甲騎不得不轉身與章文所部廝殺,導致了並沒有繼續跟隨前鋒生穿硬鑿,擴大戰果。
在連鎖反應之下,在最前方突進的完顏亮立即就感受到了巨大壓力。
“走!”完顏亮雖然表現的不要命,但畢竟還是惜命的,見狀迅速帶著親衛沿著大陣縫隙衝了出去。
吳挺見狀氣得七竅生煙。
完顏亮這廝實在是滑不留手,而且做事太果決了,說撤就撤,根本不給吳挺任何機會。
“去他娘,咱們也撤!”
吳挺恨恨的罵了一句,隨後就帶著兵馬邊打邊撤,收攏部下,以馬嵬坡為防禦陣地,阻攔金軍的追擊。
完顏亮與完顏王祥合軍一處之後,見到宋軍行止有序,潰軍已經到了馬嵬坡之後,作收攏聚集,臨陣宋軍儘皆軍容整齊,金軍也不敢繼續衝殺,同樣收攏兵馬列陣。
雙方就這麼在馬嵬坡下對峙起來。
奔襲數日,埋伏數旬,籌謀數月,最後竟然是打了個平手的結果,自然是誰都不滿意的。
對於吳挺來說,奇兵雖然失敗,卻終究還有在原州廝殺的正軍。
而且不管怎樣,奇兵終究吸引了金軍的注意力,並且讓完顏亮露了身形。
如果再算上鳳翔府張從進已經扯旗反正,宋軍其實並沒有太虧的。
可對於完顏亮來說,就不是這樣了。
他本來就是想要通過戰爭來贏得威望,從而將關西牢牢攥在手中,隻要沒有勝利,甚至沒有大勝,都算是失敗了。
無非是立即死亡與慢性死亡的區彆罷了。
仿佛也知道時間在自己這一方,或者因為宋軍同樣拿關中金軍沒有辦法,吳挺率軍回到了鳳翔府,與威勇軍合軍一處,占據陳倉要道,對關中虎視眈眈。
既然宋軍撤了,那就是金軍的大勝。
完顏亮幾乎是迫不及待的宣揚起自己的勝利來,並且大賞全軍。
然而這種勝利畢竟不是真的勝利。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完顏亮似乎是真的要敗了。
但是完顏亮覺得自己還可以搶救一下。
因此,在十月二十日,完顏亮向汴梁發去了調兵的命令,命令完顏鹿城率三千合紮猛安,仆散揆率一萬新組建的漢兒軍自汴梁出發,支援關西。
這是一個十分冒險的決定,因為誰都知道今年中原不穩當,汴梁的兵馬越多越好,方才能應對接下來的變局。
但不知道此時的西金都元帥仆散忠義是真的忠義非常,還是覺得自己還能應付接下來的局麵,他果真派遣了援兵出發。
如此大規模軍力的調動是根本瞞不住人的,尤其是合紮猛安一人五馬,行動起來聲勢堪稱浩大。
十一月初一,當金軍主力抵達京兆府,也就是長安,完顏亮親自帶著張中彥檢閱兵馬,以作耀武揚威的時候,關西大戰混亂的局麵也傳到了山東與兩淮。
“咳咳……”葉義問頭上綁著一方帕子,將手中的文書抵還給了虞允文:“虞相公,事情老夫已經大致明了了,你怎麼看?”
虞允文早已打好了腹稿,接過文書後緩緩出言:“吳太尉那邊也是沒法子,誰讓西賊摻和進來了呢?若易地而處,我也隻能出兵廝殺,隻有先打垮金賊,方能處置西賊。”
“咳咳……”葉義問聞言點頭,剛想要說些什麼,卻又立即劇烈咳嗽起來。
虞允文上前拍打葉義問的後背,片刻之後方才緩了過來。
葉義問止住了咳意,搖頭說道:“唉,咱們廟算的挺好,說是金國分裂成兩個,他們必定不會共存,隻要他們打個精疲力竭,就是我大宋北伐之機。
可如今看來,天下事不是那麼簡單的,總會有亂七八糟的人跳出來攪動局勢,實在讓人憂愁。”
虞允文歎氣說道:“自古做事都是這般,能一帆風順的才是少見,大多數還是得越過層層艱難險阻,方才能得到一絲勝機。”
“是啊。”葉義問嘴角扯出一絲笑容來:“老夫身子骨不成了,接下來該如何去做,還是得看虞相公你的了。”
葉義問在秋後巡查各地兵馬,感染了一場風寒,身體就肉眼可見的垮了下來。
他今年已經六十六歲,平日裡也是個養尊處優的人物,在這個年紀經曆病患本來就猶如過鬼門關一般。
虞允文默然片刻。
雖然葉義問不知兵,也曾經鬨出來一些幺蛾子,但他的性情比較柔軟,能夠容忍虞允文的奪權。
這要是再換一個正經的江淮宣撫使,說不得還會因為權力問題而起波折。
想到這裡,虞允文歎了一口氣,從懷中拿出另一封文書來:“有商賈傳來的中原近報,汴梁有兵馬調動到關西。”
葉義問聞言卻並沒有喜色,而是瞬間有些驚慌起來:“這封文書,可萬萬不能讓朝中看到,否則……咳咳咳……”
虞允文並沒有再上前為葉義問撫背,而是沉默著等待老者咳完之後,方才歎了口氣說道:“葉相公,瞞不住的,金賊如此大的聲勢,隻要用心探查,如何會查不到呢?”
葉義問聞言連連搖頭歎氣:“陛下若是知道,那可……那可如何是好?”
兩人此時憂心的都是一件事。
並不是宋國將要放棄北伐,而是宋國朝堂主戰派中的速勝派越來越多,看到蠅頭小利之後,就鼓動趙眘立即北伐。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
北伐中原這等大事,哪裡能倉促就能開始的呢?
但是隨著如龍大淵之類的趙眘親信進入朝堂,並且立穩腳跟,他們對於趙眘的影響也越來越大。
這些人是完全不知兵的,在他們看來,金國一敗再敗,輸了又輸,到現在就如同一間破破爛爛的房子,隻要有人上前踹上一腳,就會轟然倒塌。
我軍現在兵強馬壯,為什麼不立即開始北伐?
與此同時,張浚一派也在鼓噪造勢,甚至開始攻訐虞允文等人,說他們是畏敵不前。
趙眘到了此時還在猶豫,沒有下令北伐,隻是因為葉義問與虞允文聯手,將事情頂了回去。
這兩人可是明白人,且不說宋國與山東微妙的關係,就說金軍可是還有幾支強悍兵馬的。
宋軍北上是要發動進攻的,金軍隻要在某個堅城堅守些時日,待到宋軍精疲力竭之時,就能將宋軍一舉擊潰。
此時兩淮宋軍有攻必克,守必堅的能力嗎?
根本不可能的。
前線一失敗,那些此時的速勝派肯定就會心理崩潰,就地變成主和派或者投降派,到時候才是北伐機會儘失,萬劫不複。
也因此,葉義問麵對這封情報的時候,才會有這般反應。
虞允文見到葉義問臉色鐵青,繼續正色說道:“葉相公,不管關西打成何種模樣,兩淮一定要穩住。我已經給吳拱與成閔兩位太尉寫去了書信,痛陳利害,一定不要主動請戰。”
葉義問在床榻上支起身子,有些自嘲的笑道:“老夫倒是不擔心襄樊,吳、成兩名太尉皆是國家乾臣,卻也是直麵金賊的大將,誰昏了頭,他們也不會昏頭的。”
虞允文點頭:“事情就是這般了,葉相公,若是中樞遣人來問,還望葉相公能與我齊心協力,壓製朝中的那些佞臣。”
葉義問緩緩點頭,默然不語。
直到虞允文轉身離開之時,葉義問方才再次出言:“虞相公。”
“葉相公還有什麼吩咐?”
“虞相公,老夫之前的言語不作假。”葉義問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老夫是真的不成了,雖說忠於王事,雖死無憾。但今後,虞相公就得想辦法獨自支撐了。”
虞允文沉默片刻後,對著葉義問重重一揖,隨後轉身離去了。
看著虞允文遠去的背影,葉義問咳了兩聲之後,隻覺得呼吸也變得困難起來,連忙躺在床榻上。
暈眩許久之後,葉義問終於再次清醒過來,他看著頭頂屋舍的房梁,一時間莫名悲從中來。
自己蹉跎了一輩子,無能了一輩子,廢物了一輩子,在人生的暮年,終於有機會參與進天下大勢中去,卻因為身體老弱,疾病纏身而無能為力。
甚至天下大勢都有可能因為自己的虛弱而變得更糟。
這天底下難道還有比這更催人心魄之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