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完顏雍這番話算是標準的引喻失義。
因為以結果來論,被劉邦分封到關東的外姓諸侯,最後的結果是不太妙的。
但是金國重臣畢竟沒有腐儒般,一個茴字要分六種寫法的臭毛病,既然完顏雍當眾做出了許諾,那就先應著再說。
烏古論元忠對此更無異議了。
他娶了公主,是完顏雍的寶貝女婿,兒子就是完顏雍的外孫,立下功勞後,在中原封王怎麼了?誰敢有什麼反對意見?
也因此,烏古論元忠打起十二分精神,迅速起了趙佶與趙桓的棺槨,並且帶著幾名已經老邁不堪的宋國公主,快馬加一鞭的向著江南狂奔。
這條路自然是很難走的。
因為中途不僅要過完顏亮的勢力範圍,更是要麵對山東義軍的探馬遊騎。
仆散忠義還是比較好說話的,待到他知道烏古論元忠是完顏雍派到宋國的賀旦使之後,就將其放行。
當然,此時仆散忠義不知道這廝是要與宋國約定,南北夾擊河南。
在仆散忠義看來,東金的主要勢力範圍在河北、晉地、遼東,距離江南十萬八千裡,就算宣戰,那也隻能是隔空對罵。
議和就議和吧,反正無論如何,西金都要獨自麵對宋國的北伐。
至於山東義軍。
仆散忠義早就看透了,劉淮根本不是個安分的主,他甚至認為,劉淮會在宋金交戰最為激烈的時候,果斷出現,將宋金兩方主力一起滅掉。
當然,這就是仆散忠義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劉淮就算要征討宋國,也得堂堂正正的開戰,如果幫著金國攻打宋國,哪怕是漁翁之利,那也是與山東義軍最高政治綱領‘驅逐韃虜,恢複中華’相悖的。
閒話少說。
待到烏古論元忠與石琚搭上線的時候,時間已經來到了十二月初五。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東金已經消停的時候,東金卻再次向大名府增兵。
元城城頭上甚至出現了完顏璋、完顏守道、耶律窩斡、夾穀清臣等人的旗號,可以說除了完顏轂英在晉地不動之外,東金大將的旗號全都出現了。
剛剛鬆弛下來,正在準備婚事的劉淮一陣緊張,再次親自到東阿坐鎮。
然後……然後東金又沒動靜了。
隆興二年,大年初一,劉淮站在東阿城頭,與一群士卒一起過年,心中莫名惱怒起來。
他娘的,要不直接打過去吧!
總讓東金這麼牽著鼻子走也不是個事,得主動去做點事情了。
然而出兵畢竟是一件牽扯重大之事,無論如何,都要過了春耕之後再說。
正月十五,就在河北局勢猶如個火藥桶一般,兩個金國外加一個山東對峙氣氛將要凝固之時,正在監督博州堂邑大營建造的劉淮終於收到了虞允文的消息。
待見到這個消息竟然是淮東大將戴皋親自帶來的,更是讓劉淮驚訝不已。
正在此處督運輜重糧草的陸遊、何伯求二人聞訊也快馬趕來。
“劉都統,陸相公,何相公。”戴皋渾身猶如汗蒸一般,雖然天氣寒冷,卻依舊汗如雨下,不知道是急的,還是累的。
大帳之中,劉淮三人麵麵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讓虞允文如此焦急。
劉淮端起一杯熱茶,塞到戴皋手裡:“慢慢來。”
戴皋直接將茶盞放到一邊,隨後從懷中掏出一封厚厚的油紙包,躬身行禮:“劉都統,茶慢些飲,如今要先說公事。”
劉淮接過油紙包,撕開之後,裡麵是幾封厚厚的文書。
仔細一看落款,他才發現,這些並不僅僅是虞允文的私信,甚至還有葉義問的文書。
“虞相公有何言語,你一邊說,我一邊看。”
戴皋連忙點頭。
“第一件事,乃是葉相公病重難起,我來的時候已經偶有昏厥……”
果真,能讓戴皋親自來傳達的消息,肯定是不同凡響的,第一句話就讓劉淮等人陷入了驚愕與深思之中。
這與葉義問究竟是不是廢物無關,而是他既然病重,江淮宣撫使的職位必將空置出來,必然會引起其餘大臣的爭奪。
在這個需要政局穩定的關鍵時刻,這就是巨大的不穩定因素。
“葉相公病重的消息現在朝堂是否已經知曉?”劉淮立即問出了那個關鍵問題:“朝堂又是什麼反應?”
戴皋看了一眼陸遊,不由得壓低聲音說道:“虞相公將此消息封鎖,除了三位,也隻有少數人方才知道……”
陸遊睜大了眼睛,不由得驚訝出聲:“虞相公隔絕內外,好大的膽子!”
劉淮擺手,示意陸遊不要在這種時候發表這種不團結言論:“戴將軍,我還有一問,虞相公又是怎麼瞞得過去的呢?須知,葉相公也是有屬吏的。”
戴皋猶豫片刻,方才說道:“一來,兩淮終究還是虞相公任事;二來,葉相公是從去年就開始感染風寒,身體時好時壞,我們都已經習慣,隻是近日才徹底垮下來,讓人猝不及防。”
劉淮從一堆書信中翻出兩封來,遞給陸遊:“陸先生,這是葉相公給你的信。”
陸遊默然接過,也沒有撕開封口,一時間沉默下來。
戴皋繼續說道:“第二件事,就是朝堂上的爭端了。”
“東金派遣使節來交還了太上道君皇帝與淵聖的棺槨,官家與太上皇大赦天下,再過幾日,傳令的使者就會抵達山東了。”
劉淮嗤笑一聲:“完顏雍倒是找了個好機會,若是不用這般借口,金使在兩淮就被擋回去了。我猜,有這般機會,金使應該不會放過,會趁機提出議和吧?”
戴皋點頭:“英明無過於劉都統,金國使者與大宋約定割河南之地,金國與大宋從此為兄弟之國,雙方以黃河故道為界。”
劉淮似笑非笑的問道:“官家答應了嗎?”
戴皋搖頭:“金國使者的言語剛說完,張浚張相公就用笏板劈頭蓋臉的砸過去了,正旦大朝會亂成一鍋粥,金使還有朝中主戰主和之人吵成一團,但終究還是勉強阻止了和議。”
劉淮再次笑出聲來:“張相公雖然文不成武不就,可還是有幾分立場的,不至於與金賊媾和。”
戴皋可不敢接這話,隻當沒聽見:“但是在大朝會結束後,官家將虞相公叫到了宮內,詢問北伐是否準備妥當,這次虞相公幾乎是用儘了手段,又以春耕之事為由頭,方才止住了官家立即北伐的念頭。”
說到這裡,戴皋莫名深吸一口氣,正色說道:“虞相公出宮之後第二日,臨安就有流言生起,說虞相公與金賊私下媾和,養寇自重。”
“宋國所有人都已經等不及了。”劉淮捏著信紙,長歎一口氣:“也對,虞相公壓了兩年,準備了兩年,耗費的錢糧無數,終歸是要給朝堂一個交代的。”
戴皋同樣點頭,卻沒有什麼沮喪畏懼的神情,而是正色說道:“劉都統說的對,我等養精蓄銳兩年,總得上報天子朝堂,下報黎民百姓的。”
麵對此等豪言壯語,劉淮隻是微笑搖頭:“繼續說。”
戴皋:“還有一件事,張浚似乎與太上皇走的非常近,並且將其中一個孫子嫁給了楊沂中的孫子。”
劉淮再次嘖嘖稱奇。
在淮西兵變之後,趙構可是被氣得發誓,寧可亡國也不再用張浚,為何現在兩人又合流了?
不過轉念一想,張浚在趙構手底下當了幾十年的臣子,趙構又是個十足的聰明人,不可能不知道張浚的成色。
但此時已經不是趙構當皇帝了,官家是趙眘,趙構莫不是想要通過將張浚推作主戰派首領的方式,來破壞北伐?
劉淮細細思量片刻,還是覺得有些過於陰謀論了一些。
“繼續。”
“第四件事,關西吳璘吳太尉在正旦日傳來捷報,收複了鳳翔府,威勇軍總管張從進反正,金賊已經不堪一擊,希望襄樊與兩淮能出兵作配合。”
劉淮等人聽到這個消息之後,終於恍然大悟,想明白為什麼虞允文會突然壓不住朝中主戰派了。
因為吳璘說金國不堪一擊。
因為完顏雍明顯要賣了完顏亮,而且河南也的確是空虛。
因為江淮宣撫使的位置將要空缺,虞允文不知道還能不能繼續控製兩淮軍政。
因為張浚很有可能將要起勢了。
幾種原因疊加在一起,政潮猶如驚濤駭浪般撲來,虞允文又不是獨相,實在是壓不下去了。
“不對啊。”陸遊卻皺眉問道:“既然吳太尉說關西金賊不堪一擊,那麼又為何催促兩淮與襄樊出兵呢?”
劉淮笑著搖頭:“自然是因為事實上金賊不是那麼不堪一擊,否則陳倉都已經打下來了,吳太尉為何不橫掃關中呢?但吳太尉又不能不自稱節節勝利,因為他害怕朝中會下令關西撤軍。”
陸遊聞言也隻能連連歎氣。
劉淮又看向了戴皋:“戴將軍,還有其餘要說的嗎?”
戴皋搖頭:“沒有了。”
“那好,我卻有一問。”劉淮正色說道:“兩淮出兵,與金賊廝殺的終究是還是你們這些大將,你害怕畏懼嗎?”
戴皋沉默片刻,卻沒有正麵回答,而是問起了旁事:“劉都統,你可還記得為了斷采石磯浮橋,而戰死的盛新盛統製?”
“自然記得。”
“我前幾日為了參加大朝會,跟隨虞相公順江而下,在船上做了個夢。”
“我夢見了老盛。”
劉淮默然片刻,方才說道:“我記得你說過,在采石之戰前,你們五人隻是點頭之交。而在那幾日人心惶惶,也終究沒有心情深交。”
戴皋點頭:“正是如此,說來不怕劉都統笑話,我連那廝長什麼樣子都忘了,他在我夢中也是模糊一片,隻不過我知道此人是老盛罷了。”
“我告訴他,我們在兩淮大勝了,他沒有白死,我們終究戰勝了金賊。”
“而他卻問我,真的徹底戰勝金賊了嗎?”
“我直到從夢中清醒,依然不能回答此問。”
“劉都統,其餘人末將不知道,但兩淮當日打成了那副模樣,我們的兄弟袍澤,至親故友死傷累累,我是憋著一口氣,與金賊決死的。”
“這兩年來,我等秣馬厲兵,不敢有一日鬆懈,就是為了有一日能向金賊複仇,生擒敵酋問罪於前。”
劉淮靜靜聽著,片刻之後方才笑道:“我終於知道為何虞相公讓你來報信了。”
隨即,劉淮正色說道:“你回去告訴虞相公,既然是漢家北伐,那麼我絕對不會坐山觀虎鬥,即便不能與宋軍合兵一處,也會與金賊奮力廝殺的。且讓虞相公寬心。”
戴皋重重點頭:“有都統郎君這番話,北伐大業唾手可得!”
說罷,戴皋將已經冰涼的茶水一飲而儘,隨後起身拱手,竟是連口飯食都不吃,就要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