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臨安。
提舉皇城司公事龍大淵急匆匆的來到了相公府衙,一路上鐵青著一張臉,跟誰也沒打招呼,急匆匆的來到了右相史浩的官衙之中。
雖然龍大淵是官家近臣,深受趙眘寵愛,但這廝畢竟是管著皇城司這種特務機構,被一般士大夫所不齒。
因此,龍大淵一路上遇見之人,雖然大多數都恭敬行禮,卻也都是紛紛避讓,頗有一種躲避瘟神的感覺。
對此,龍大淵自然是見怪不怪,他見到史浩之後,不顧其餘屬吏與官員的反應,直接將他們攆走,清空了屋子。
雖然這是十分沒有禮貌的事情,但見到龍大淵一臉焦急的神情,包括史浩在內的所有人,終究沒有廢話,默默配合起來。
如果在尋常朝代,宿衛與外臣勾結,那純粹是在找死。
但是宋朝不一樣,宰相的權力十分大,關鍵時刻是可以直接衝進皇城的。
事實上,宋朝有許多關鍵時刻,宰相為了能及時應變,可以直接睡在皇宮中的。
更何況兩人在趙眘還是皇子的時候就是老同事,私交也還算可以。因此,龍大淵親自來尋史浩,雖然有些奇怪,但按照法理來說,倒也沒有什麼不合適的。
“為何如此急促?”史浩隻是抬了抬眼皮,直到府衙之中隻剩下他與龍大淵之後,方才淡淡問道。
龍大淵上前幾步,低聲說道:“皇城司探知了消息,葉義問葉相公已然病重,卻沒有向朝中上書,這廝與虞彬甫其心可誅!”
史浩放下毛筆,眯起眼睛:“消息當真?”
“真的不能再真了!”龍大淵焦急說道:“皇城司的本事你還不知道嗎?!葉相公最近在吃的藥方,都被交到我麵前來了。”
史浩一陣無語。
皇城司自然是有本事的,但你龍大淵卻是個純純的廢物。
彆忘了,皇城司是從楊沂中手中交出來的。
楊沂中掌控皇城司三十年,樹大根深,結果龍大淵去了之後,連人事變動都沒有,十分絲滑的就接手過來了。
你就不覺得哪裡不太對嗎?
可偏偏龍大淵被皇城司的那幾個提點、乾辦、勾押、押司哄得五迷三道,再加上他本身身份低微,沒什麼心腹。以至於史浩都不好出言作提醒的。
就比如如今這事,那是皇城司對龍大淵的提醒嗎?
那分明是楊沂中給龍大淵為首的一群趙眘近臣露出的消息!
史浩想到此處,心中又是微微一動。
楊沂中是不是也想要借龍大淵之口,將這消息告訴自己呢?
史浩隨即不動聲色的說道:“龍提舉,你為何要與我來說此事,而不是直接說與官家?”
龍大淵聞言歎氣,找了個凳子坐了下來:“還不是虞相公嗎?他現在可是深受官家信任。我也是官家寵臣,他人都好對付。隻不過若是與虞相公鬨起來,就不是比誰更受寵信了,而是要比治國能耐,我……我如何比得過他呢?”
龍大淵說到此處,似有羞赧之色。
史浩直接嗤笑出聲:“你是想讓本相去跟虞相公打擂台?”
龍大淵再蠢,也知道其中有陷阱,連忙搖頭:“怎麼會呢?我隻是想要與史相公說一聲,江淮宣撫使的位置很有可能要空出來,史相公要早做準備。”
史浩卻直接搖頭:“我可沒那麼多門生故舊可以安插,也輪不到我來安插此事。龍提舉算是想岔了。”
龍大淵聞言攤手說道:“那該如何是好,我為提舉皇城司,麵對如此重大的消息,總不能裝聾作啞,否則到時候東窗事發,我豈不是也成了葉相公的同謀?”
見到龍大淵依舊在打機鋒,史浩也懶得再繞彎子。
“龍提舉,接下來都是暗室之言,出了這門,本相是不會認的。”
龍大淵立即起身行禮:“還望史相公能給一條明路。出了相公之口,入得我耳,不會有半人得知!”
史浩點頭說道:“之所以去年在秋後沒有發動北伐,是因為主政兩淮的葉、虞兩位相公的反對。”
“而如同龍提舉這般新晉之人,卻是做夢都想要在北伐之中立下功勳,以此來穩定地位,是也不是?”
龍大淵有些難堪,卻還是點頭說道:“史相公洞若觀火,我不如也。”
麵對此等淺顯的稱讚,史浩直接當沒聽見:“如今既然葉相公病重,那麼龍提舉就想辦法向陛下推薦有資曆主政兩淮,又有心氣立即出兵的,不就成了?”
龍大淵身體前探:“你是說……張浚張相公?”
史浩搖頭:“皇城司舉薦,陛下聖心獨裁的事情,我如何能置喙呢?”
龍大淵卻依舊有些猶豫:“可是虞相公那裡……”
史浩正色說道:“龍提舉,皇城司建立是為了什麼?不就是為了宿衛官家安全,外加探查消息,不被外朝蒙蔽嗎?
你將探知的大事稟報上去,乃是職責所在。若是虞相公對你發火,那反而是他的不是了。
若是葉相公真的病重,那麼虞相公就是欺瞞官家的小人,你怕他作甚?若是葉相公安然無恙,你無非就是低頭向官家與虞相公認錯,順帶處置下皇城司信口胡言之人,能有什麼後果?”
龍大淵沉默片刻,重重點頭:“史相公果真真知灼見,來日必有厚報!”
說罷,龍大淵又風風火火的離開了宰相府衙,到宮中求見趙眘去了。
史浩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來。
第二日,宮中傳來消息,召右相史浩,進宮奏對。
入得宮中,行禮完畢,趙眘就將屋中的宮女宦官全都攆了出去,殿中瞬間隻剩下他與史浩兩人。
史浩就坐在了錦墩上,看著臉色難看的趙眘問道:“官家有何要緊事,需要臣來分憂?”
趙眘伸手將一封文書遞給史浩:“皇城司的文書,你且看一看。”
史浩隻是草草翻閱了一下,就對趙眘說道:“官家,若是此事,昨日龍提舉已經與我說過了。”
趙眘微微一挑眉:“那先生如何說的?”
史浩:“照實說的,皇城司不應該對官家有隱瞞。”
趙眘長歎一聲:“可葉相公與虞相公二人,也不應該對朕有隱瞞的。”
史浩此時反而為虞允文說起話來:“臣說的皇城司不該對官家有隱瞞,是讓他們有什麼說什麼,可不是保證皇城司探查出來的一定是對的。”
趙眘剛剛還對虞允文有些惱怒,此時聞言也猶豫起來:“那……那是皇城司無用?”
史浩看著自己這位仁弱的傻學生,心中暗自搖頭,也將話說的更明白了一些:“官家,確實不能以皇城司的一言來治國家大臣之罪。官家可派遣太醫,到淮東去探望兩位相公。
若一切安好,那就開一些安神藥物即可;若葉、虞兩位相公真的有所隱瞞……到時候再斥責也不遲。”
趙眘聞言連連點頭,怒火似乎也變小了一些。
“朕隻是不明白,葉相公與虞相公是想要乾什麼,難道真的隻是貪戀權位嗎?”
趙眘煩躁的擺了擺手:“算了,不說他了。葉相公病重之事大概不是空穴來風,江淮宣撫使,先生可有人選?”
史浩搖頭:“臣不知兵。”
趙眘知道自己這個老師此時屬於主守派,聞言也不見怪:“先生覺得張浚如何?”
麵對與昨日龍大淵相同的問題,史浩卻做出了截然不同的回答:“萬萬不可!”
“哦?”
“此人誌大才疏,絕不可為具體事務,若是官家堅決要用此人……”史浩起身,將頭上官帽摘下,放在錦墩上:“還請罷臣的宰相之職。”
趙眘萬萬沒想到史浩會做出如此激烈反應,他慌忙起身,拉著史浩的手說道:“先生何至於此,朕……朕再考慮考慮。”
趙眘好說歹說,終於安撫住了史浩。
而史浩也用公務繁忙為借口,離開了宮殿。
走出皇宮之時,史浩回望著宮牆,臉上露出一絲玩味的笑容。
張浚一定會當上江淮宣撫使的,隻要葉義問再也無法任事,張浚就會成為最好的人選。
速勝派需要張浚立即來發動北伐。
主戰派需要張浚來舉起主戰赤幟。
暗中的主和派需要用張浚的無能來破壞北伐。
張浚堪稱眾望所歸,以趙眘優柔寡斷的性格,如何能違背眾意?
但是史浩還是要當著趙眘的麵,堅定又激烈的提出了反對,就是因為史浩要在前線大敗,諸臣無能的時候,如同未卜先知的救世主一般,出現在趙眘的麵前,從而獲得總攬宋國朝堂事務的權利。
最終成為獨相,主政天下。
史浩想到此處,心頭一片火熱。
他連忙壓住心中的欲望,再次深深看了一眼宮城的朱牆,隨後轉身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