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安仁還以為現在就要出戰,強壓著惴惴不安的心思,飛馬來到徒單海羅身前,在馬上叉手行禮:“徒單總管,是否現在就要出戰?是要我為前鋒嗎?”
徒單海羅搖頭,揮手讓副將與親衛離遠一些,探身扶了一下高安仁的胳膊:“高二郎,我與你大哥相善,這你也知曉。而且我還與高總管有些淵源,因此,你我算是親近之人,說話可以不用遮掩的。”
頂頭上司如此說話,高安仁還能說什麼?一時間隻能連連點頭。
不過徒單海羅說的倒也不是謊話,雖然高安仁的大哥高安義乃是文官,卻因為在久任遼東,與徒單海羅有了很多交集。
至於高景山則與徒單海羅的叔父是至交好友。
若非如此,此番即便高景山因為身體原因不能南下,也不會讓高安仁率領武安軍最精銳的兩個渤海族猛安,在徒單海羅麾下聽令了。
“末將自然是想要與總管親近的,可此乃戰時,總不是敘舊的時候,總管可有什麼軍令嗎?”
徒單海羅沉默片刻,方才正色說道:“聽聞高二郎與山東劉賊交手廝殺過許多次,可知這劉賊究竟是什麼人嗎?”
高安仁沉默了。
徒單海羅等待片刻之後,方才出言詢問:“為何不說話?”
高安仁抬頭看著徒單海羅,艱難搖頭說道:“非是不能說,而是末將擔心說了,反而會讓總管軍略決斷出岔子,到時候末將可就百死難贖其罪了。”
徒單海羅聞言也不惱,遙遙一指漢軍中軍方向,又指了指戰場最中央廝殺之地:“剛剛劉賊又向前派遣了三千兵馬,此時山東賊的中軍空虛,我需要知道,這究竟是不是戰機。”
高安仁恍然大悟。
如果是尋常情況,敵人中軍空虛到這種程度,而徒單海羅又手握精兵在兩翼出擊位置,早就不計生死的衝上去作斬首行動了。
但漢軍的聲名實在是過於煊赫,敗在漢軍手下的名師大將數不勝數,也就讓徒單海羅心中起了猶疑,不知道此時該不該出兵廝殺,以至於將高安仁喚來,想要通過分析劉淮的性格,來決定接下來的決斷。
然而想明白了之後,高安仁卻是心中惶恐起來。
如果自己誇大劉淮的本事,使得徒單海羅錯過戰機該如何?
可若是自己貶低劉淮,使得徒單海羅倉促輕敵又該如何?
這不就成了自己的錯了嗎?
這特麼不是你的責任嗎?怎麼就莫名其妙的推到我身上來了?簡直豈有此理!
高安仁一陣腹誹,猶豫片刻之後,方才決定實話實說:“總管,末將不想漲他人威風,可……可劉賊……”
說到這裡高安仁搖頭歎道:“剛剛總管說的那句,末將與劉賊廝殺交手過許多次,這話其實是不對的。”
“哦?”
“確切說來,是末將被劉賊擊敗了許多次,狼狽逃竄了許多次。”
徒單海羅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片刻沉默之後方才說道:“高二郎屢敗屢戰,卻不喪誌氣,乃是大丈夫……”
高安仁搖頭以對,正色說道:“總管,我想說的不是這個。而是大金所有精兵能將,隻要是與劉賊對上的,全都是他的手下敗將。
能逃的就逃了,不能逃的基本上都死了。如果有人與總管說他與劉賊作戰平分秋色,那肯定是在說大話的。”
徒單海羅搖頭說道:“劉賊再厲害,也終究隻是人罷了,莫要過於誇張。”
高安仁再三沉默,再次猶豫片刻後,方才艱難說道:“總管,你這番言語,我已經是第六次聽說了……”
“第一次乃是家父,當時還是忠義賊北侵海州,當時家父覺得能輕易戰勝,結果卻是海州城破,家父殉國。”
“第二次乃是仆散達摩太守,他在沂州覺得忠義賊不堪一擊,去夜襲天平賊。卻被當時出使天平賊的劉大郎率一群殘兵敗將,反攻回來。到最後仆散太守與劉芬劉通判隻能狼狽棄城而逃。”
“第三次乃是我家叔父高公與韓棠韓公,在淮南皂角林之時,覺得劉賊隻率幾百騎,又是長途奔襲而來,可以試著進攻。結果則是武安武銳兩麵大旗被奪,我軍前鋒隻能狼狽撤退。”
“第四次乃是從叔父口中,得知陛下……逆亮所言,全軍回師,與占據巢縣的靖難賊決戰。結果總管也知道,巢縣一戰,天崩地裂,就連逆亮都被劉賊擒了。”
“第五次就是前年,良弼相公南下,率武安、神威兩個萬戶平定山東。待天平賊被分裂追殺之時,良弼相公也說山東賊不堪一擊。然後……”
不顧徒單海羅已經臉色鐵青,高安仁搖頭說道:“然後與劉大郎對上之後,神威軍幾乎全軍覆沒,我們武安軍也隻能狼狽逃回了河北。”
高安仁說罷,抬頭看著徒單海羅的雙眼:“總管,之前那些人都不是庸碌之輩,卻最終死的死,逃的逃,擒的擒。這已經是第六次了,讓我如何不猶疑恐懼呢?”
徒單海羅深吸一口氣,感受著夏日的熱風灼燒著喉嚨,心中有些後悔跟高安仁說這番話了。
“高二郎,如果照你這番言語,豈不是劉賊是根本無法戰勝的了?他如果北伐,大金難道隻能回到關外,過苦日子去了?”
高安仁搖頭以對,誠懇說道:“總管,若是我如此喪氣,那又何苦再次率軍南下,與劉賊決生死?”
“總管,我的意思是,千萬莫要輕視劉賊,若非有萬全準備,一定不要輕舉妄動。”
高安仁說到最後,已經有些苦口婆心的模樣。
徒單海羅聞言非但沒有靜下心來,反而更加焦躁了。
“那你說,什麼時候才是戰機?何時才有萬全的準備?”
高安仁聞言再次沉默,心中再次腹誹。
我特麼是主將嗎?你將這種要命的問題扔給我,打贏了還成,輸了該如何是好?是不是就應該拿我的首級祭旗了?
徒單海羅見狀也反應過來,擺手說道:“高二郎會錯意了,非是向你問計,而是……唉……果真是令人心焦啊……”
高安仁聞言根本不搭話,隻是保持著叉手行禮。
他當然能理解徒單海羅的焦灼,但是毫無辦法。
事實上,高安仁心中已經有些懷疑,漢軍中軍薄弱乃是劉淮裝出的假象,就是為了吸引金軍前去進攻。
即便經過分兵之後,漢軍兩翼各自還有兩千騎兵,想要繞過他們是不可能的,隻能派出些兵馬牽製。
即便與左翼的烏延查剌配合默契,到時候在漢軍中軍處會師的金軍甲騎,最多也就是八千騎罷了。
而漢軍中軍再空虛,五千兵馬還是得有的。
難道真的能輕易拿下嗎?
對此,高安仁持悲觀態度。
就在兩名大將各自懷著心思時,一名身後插著紅旗的軍使從南邊飛馬而來:“徒單總管何在?徒單總管……啊……”
話聲剛落,軍使胯下戰馬前腿一彎,跌倒在地,連帶著軍使也滾成了滿地葫蘆。
親衛上前,將軍使拖拽起來,拉到徒單海羅身前。
“總管!八百裡加急!”軍使從懷中掏出一封濕淋淋的文書,不知道是浸著汗還是水。
徒單海羅拆開後看了一眼,隨後臉色大變起來。
“阿五,你帶著軍使去尋元帥!”徒單海羅對著一名親衛大聲下令,隨後又對高安仁說道:“高二郎,你且去回到軍中,準備廝殺吧!”
高安仁隻覺得後背汗毛直豎,拱手應諾,撥馬轉身之餘,不由得高聲發問:“總管,是戰機已經到了嗎?”
徒單海羅看向高安仁,但目光的焦點似乎在更西的方向,他一字一頓的鄭重說道:“不是戰機已經來了,而是戰機快沒了。”
高安仁被盯得渾身發毛,同樣不由自主的向身後望去。
他的目光越過層層疊疊正在牽著馬坐在地上進食的騎士,向更遠方。
那是大名府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