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鄭玄等古文學派士人敬獻周公所賜之書,太子自然是不能拒絕的!
周公賜,不能辭!
而且太子還特意更換了一身正式的冕服而來,向著鄭玄身旁的那幾卷《禮記·禪讓篇》俯身行了一禮,感謝著周公的厚賜。
朝野間都在討論,太子身懷天命,如光武故事!
為什麼大漢在許多人眼中具備如此強大的權威性,那就是因為那個仿佛位麵之子的男人——世祖光武帝!
八、九千人憑借一座昆陽城抵擋四十二萬人,先是大戰前夜“夜有流星墜營中,晝有雲如壞山,當營而隕,不及地尺而散,吏士皆厭伏”,致使莽軍士氣大損。
又是戰至正酣之時,突降狂風暴雨,“會大雷風,屋瓦皆飛,雨下如注,滍川盛溢”,以至於莽軍大敗,士卒爭相逃命,溺死者數以萬計,這不是天命加身是什麼?
而今的太子殿下呢?
玄冥賜甘霖,周公予殘篇,這不正是天命加身的表現嗎!
《三河邸報》當即對這件事,展開了不留餘力地宣傳!
太尉府內,臥房中彌漫著濃重而苦澀的藥香,楊賜半倚在病榻上,枯瘦的手指握著《禮記禪讓篇》中的一卷竹簡,而太子則是坐在榻旁的一張胡床上,手中端著一隻盛裝著湯藥的碗。
楊賜今日的麵色稍顯紅潤,也不知是因為見到太子而心中喜悅,還是恰好今日身子狀況好些,撫摸著頜下長須大笑著,笑得眼淚都稍稍溢出了眼角,道:“都多少年了,這群家夥還是這一套手段。”
“孝武皇帝時,魯恭王為擴大宮室而拆毀孔子舊室,於壞壁中得古文經《尚書》、《禮記》、《論語》、《孝經》,他們也不知道換個名目。”
劉辯微微低頭,淺飲了一口碗中湯藥,苦澀的藥味令他眉頭緊蹙,稍稍緩了緩後,將湯藥放在一旁的櫃子上,而後將湯藥遞至楊賜身前。
楊賜卻是輕輕將碗推開,笑道:“殿下難得來尋老夫相談,這湯藥晚些再飲也無妨。”
劉辯挑了挑眉,見楊賜彆過臉抗拒,強硬地用勺子舀了一勺湯藥,抵在楊賜的嘴唇邊,無視楊賜投來的哀求目光強迫著他啜飲下去。
“老太尉,彆這副表情,不知道的還以為孤是來賜鴆酒了。”劉辯沒好氣地撇了撇嘴,又舀起一勺湯藥送入楊賜口中,道,“楊修可是跑到東宮來告禦狀了,說他家阿翁嫌湯藥苦澀,兩日不曾服藥了。”
楊賜咽下一口湯藥,冷哼一聲,罵道:“嘿,這小崽子,竟然告起他阿翁的狀了,定然是那逆子做的好事,還拿老夫的乖孫兒做擋箭牌,當真是老不知羞!”
不過,楊賜雖然嘴裡罵著這對兒孫的不孝,臉頰也因湯藥的苦澀而微微抽搐,但那雙眼眸中卻透著淡淡的笑意。
劉辯沒有接這句話,從高望手中接過幾顆蒲桃,指甲輕劃剝去表皮,用小刀剜出裡麵的蒲桃籽,喂至楊賜嘴邊。
甘甜的蒲桃入口,稍稍緩解了口中的苦澀。
蒲桃可治氣血虛弱,肺虛咳嗽,恰好適合楊賜食用,不過這滿朝臣子恐怕如今也就楊賜能享受這般待遇了。
太子親侍湯藥,親剝蒲桃,君恩浩蕩至此,也就楊賜能倚仗病體躺在病榻上安心地接受著太子的侍奉。
劉辯一邊剝著另一枚蒲桃的表皮,一邊繼續著方才的話題,道:“老太尉先前所言,孤也覺得有理。康成公說雒陽乃是古洛邑所在,周公治於洛邑,有散落的《禮記》殘篇自然合情合理,以孤看來,這手段實在是太粗糙了,簡直漏洞百出。”
“是糙了點兒,但誰讓他們是在為殿下效力呢?”
楊賜倒是也能理解鄭玄等人的心態,換他他也這麼粗糙。
明眼人都看得出這是在為太子殿下受禪登基造勢,看不出的蠢材自然不必在意,看得出的聰明人誰還敢指出這是造假不成?
你那哪是打我們古文學派的臉,那分明是藐視太子殿下,質疑太子殿下的天命!
“不過,鄭康成他們有私心,加了些完善古文《禮記》經義的內容在殘篇之中。”楊賜放下了手中的竹簡,眼神之中收斂了幾分調笑,多了幾分凝重,鄭重道,“殿下,此事不可大意。”
劉辯笑著用手指虛點楊賜,道:“老太尉是在給孤上眼藥呢?不過孤還真吃這一套。”
楊賜也是不由扶須輕笑,他知道太子殿下瞧得出他的想法,更能看穿他的私心。
國與國相爭,好歹還要為了昭顯仁德和大氣,善待敵國願意安分守己的皇族,未必會做什麼趕儘殺絕之事。
畢竟史官是真敢記啊!
但學術之爭,那就隻有你死我活,甚至不惜銷毀對家學派的經典,打壓通過學習對家的經典而踏上仕途的官員,再將對家學派的經典全部打為“左道”。
最終的結果,要麼融入本派,要麼徹底消失。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墨家,戰國之時非儒即墨的二龍相爭之局麵,但在墨家被儒家擊敗後,直接被儒家打上了“奇技淫巧”和“旁門左道”的標簽,消失在了曆史的舞台上。
至於史官?
史筆掌握在儒家手中,最終解釋權也在他們手裡,孔子殺少正卯,哪怕史官秉筆直書又待如何?
所以楊賜希望太子能夠出麵,稍稍護佑今文學派一二。
自從汝南袁氏下去見了他們的老祖宗袁安後,今文學派也徹底消停了下來。
也許是被汝南袁氏的夷三族所震懾,也許是即便心有餘但力也不足,今文學派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虛弱。
本就是走上層士人路線的今文學派,在與鄭玄能夠較量一二的何休病逝,袁隗被殺,他這個太尉病重,而劉陶、劉寬又不願意與古文學派鬥的情況下,自然是沒有力量再反抗了。
劉辯握著楊賜蒼老乾枯的手,輕輕拍了拍,道:“孤會看在老太尉的情麵上,護持一二,但他們還是要自救的,孤的護持隻能給他們提供一個機會。”
楊賜不想今文學派覆滅,固然是有私心,但更多還是為他這個太子著想。
以弘農楊氏的身份,再加上楊賜與他的忘年之交,弘農楊氏自然不可能會被清算,就算古文學派再是不情願接納,也必須看在太子的麵子上認下。
但若是今文學派滅亡了,古文學派就沒人能壓製了。
在學術之爭麵前,就連鄭玄這般道德之士都沒忍住在《禮記·禪讓篇》裡加了些許私貨,將來古文學派徹底獨據廟堂後,怕不是要指著一頭鹿來讓他承認是匹馬了。
況且劉辯對於今古文之爭的方略,始終就是不允許一派獨大,誰更配合他這個太子,誰就能得到他的歡心。
太子給予楊賜的回複也很清楚,什麼叫自救?
那就是今文學派士人要開竅,要懂事,要知道討太子歡心,否則他們若是不願意“自救”,他這個太子自然也不會有什麼助人情節。
想不跪還把錢掙了?
癡心妄想!
與其扶持一群不知恩義又不開竅的蠢材,他不如挑唆古文學派內部爭鬥便捷得多。
說到底就是,誰跪著,誰就能把這錢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