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一,午時,春陽燦爛。
蘇宅前院。
沈念靠在一張竹製躺椅上,懷裡坐著近八個月大的小言澈。
此刻的小言澈,漸曉人言,正是可愛好玩的時候。
就在父子倆玩鬨得正開心之時,阿吉快步走了過來,道:“少爺,宮內的張鯨張公公來了!”
聽到此話。
沈念微微撇嘴,知曉今日的假期恐怕是要泡湯了。
張鯨,司禮監宦官,文書房管事太監張宏的義子。
當下負責保管百司奏章與傳達小萬曆旨意,自馮保涉嫌操控皇家選後之事後,張宏與張鯨的地位提升了許多。
張鯨來蘇宅,自然是傳達小萬曆的口諭。
沈念將兒子交給顧月兒,換上官服,大步走到前廳。
“臣翰林院編修沈念恭請聖安!”沈念依規行禮。
張鯨高聲道:“陛下口諭:朕半月未見沈編修,甚是想念,特令沈編修午後入宮,與朕敘話!”
能讓小萬曆用上“甚是想念”四個字的臣子,當下隻有沈念。
小萬曆也隻有麵對沈念時,用詞才會如此感情充沛。
“臣遵命!”
沈念篤定,小萬曆不會無事而召他去敘閒話。
還不待沈念發問。
張鯨便開口道:“沈編修,或是河南丈田之事,務請做好準備。”
“多謝張公公提醒!”沈念朝其拱手。
這個提醒非常重要。
有利於沈念在進宮前,提前了解當下河南丈田的情況。
此話,張鯨本是可說可不說的。
這就是很多官員巴結賄賂宦官的原因,他們多說一句話,有時便能改變一名官員的仕途。
換作彆的官員,能得到張鯨這番提醒,那定然是要準備“常例錢”了。
這句提醒,至少價值百兩白銀。
但在沈念這裡,根本沒有這套規矩。
而張鯨聽到沈念說一聲“多謝”,心已滿足。
馮保有交待:內廷十二監、四司、八局,皆不得向沈念索要常例錢,給都不能要,且還須儘力與沈念交好,萬萬不可刁難得罪沈念。
馮保如此看重沈念。
乃是賭日後沈念定會入閣,而他能否安享晚年,可能還要看沈念的臉色。
這些宦官,看人的眼光向來很準。
“沈編修,咱家已將陛下口諭送到,還有公事要忙,告辭了!”張鯨朝著沈念拱手。
“我送你,送你!”沈念笑著說道。
此話令張鯨受寵若驚。
上個月,他曾來蘇宅傳遞了三道口諭,皆是沈念的書童阿吉相送,沈念並未走出前廳。
這就是沈念為人處世的原則。
他親送張鯨,乃是感激張鯨善意提醒他。
雖然張鯨在內廷的名聲並不算多好,但從未對沈念使過壞。
沈念親送他出門,也是向他表明,沈念的禮數,日後張鯨若是被彆人冤枉,沈念定會替他說話。
這就是沈念。
要常例錢,一文都沒有,但若真心待他,他便真心待人。
沈念自入仕以來,對任何人都沒有彰顯過士大夫官員那種高高在上的優越感。
在他眼裡,人人平等,彆人對他真,他便對彆人也真。
大半個時辰後。
沈念先是去翰林院翻閱了一番近日來關於河南丈田的相關文書,然後奔向文華殿。
……
文華殿內。
小萬曆坐在禦座前批閱奏疏,張鯨站於一側伺候。
往昔,小萬曆下午基本都是練大字、複習日講課的內容。
但近日,馮保有錯被懲。
小萬曆批閱奏疏便認真了一些,而不是看一眼便丟給馮保批紅。
一旁。
沈念正在閱讀巡按河南的禦史張簡呈遞上來的奏疏。
當他看到張居正寫下的票擬,即“遣返周夫子,派遣廠衛赴河南與巡按禦史張簡聯查假步弓之事”後,頓時明白小萬曆想要做什麼。
當下的小萬曆。
對親政很向往,且心中有成為堯舜之誌,他必然想親自為這位一身正氣的周夫子主持公道。
沈念開口道:“陛下可是想要駁內閣票擬,見一見這位周夫子?”
“知朕者,沈編修也,朕正是這個想法!”
“不過,朕不知該如何開口,如何能令元輔聽朕的。若直接駁斥元輔,元輔可能不悅,甚至還會駁斥朕。”
“另外,此事涉及太祖之《太誥》,朕知曉當下朝事已不能隨《太誥》之法,但是周夫子此行為,令朕甚是感動,朕若將其遣返,心有不安。”
沈念對小萬曆心係百姓,甚是欣慰。
他緩了緩道:“陛下,您若直接駁斥張閣老的票擬,張閣老恐怕不會駁斥,而會直接請辭!”
“什麼?有這麼嚴重嗎?”
小萬曆瞬間站起身來,當下的大明,完全離不開張居正。
沈念朝前走了一步。
“陛下,臣篤定此票擬,非張閣老一人之意見,乃是三位閣老商議後,共同擬下的,因為此事涉及新政,涉及全國丈量田畝之要事。”
“三位閣老建議遣返周夫子,緣由有三。
“其一,此舉是對《大誥》之法用於今的反對,當下若複興《大誥》,我大明官場可能會……會哀鴻遍野,詔獄之中全是官身。”
小萬曆認可地點了點頭。
《大誥》雖是祖製,明麵上不能言將其廢棄,但複興《大誥》之法卻是萬萬不可能的。
周夫子“綁縛惡吏進京告狀”實乃複興《大誥》的導火索,朝廷自然不能允許當下的官場出現如此巨大的動蕩,故而對周夫子此舉,絕對不能支持。
“朕明白這個道理,朕也絕不會主張複興《大誥》,朕隻是想見一見周夫子,聽一聽他的冤屈,朕可在見他時下旨嚴禁地方百姓綁縛惡吏進京,他算個特例,難道不行嗎?畢竟像周夫子這樣不惜命而為百姓言的人太少了,即使是朝堂的士大夫們,也鮮有他這份博愛之心,朕一定要為這樣的百姓,主持公道!”
沈念微微搖頭。
“陛下所言,正是臣要說的第二個緣由。”
“陛下駁斥此票擬的理由,若隻是純粹因同情與欣賞周夫子,會讓張閣老覺得陛下不顧大局,為博賢君之名而為。如此,張閣老必然會以請辭反抗,令陛下收回成命。”
“第三個緣由呢?”小萬曆追問道。
“第三個緣由是最重要的,也是內閣不願陛下親自問案的主要原因。”
“偽造步弓,假丈田畝,減宗藩田賦,增百姓田賦,到底是祥符縣一縣之行為,還是整個河南承宣布政司為完成丈田任務的集體行為,當下難以確定。”
“如果整個河南承宣布政司的省官都牽連其中,此事就鬨大了!”
“若查出實據,朝廷要不要將整個河南主持丈量田畝的省官、府官、州官、縣官全擼下來?要不要嚴懲河南的所有宗藩?”
“若將官員們全擼下來,接下來河南丈量田畝之事應交由誰做,一年之期若未能完成,算不算打了朝廷的臉,會不會影響其他地方施行丈田與一條鞭法?”
“陛下親自過問,意味著此事會一直處於陽光下,若真是整個河南承宣布政司之行為,朝廷嚴懲,恐怕河南易發生大亂!”
“張閣老建議陛下派遣廠衛調查此事,實乃最穩妥的決定,此事調查過後,無論是什麼結果,都可有所變通,不會令民怨沸騰,不會震驚全朝。”
“張閣老如此擬票擬,實乃為大明計,為了顧全大局,其深思熟慮後才擬定了此票擬,陛下駁斥而無令他信服的理由,張閣老必然以請辭相逼!”
……
小萬曆聽罷沈念的話語,思索了片刻後,才明白過來。
此事,由他親審親問和由廠衛調查,性質截然不同。
他若親審。
此事在朝堂和民間的關注度都會非常高。
會記錄到起居注上,會記錄到國史上,甚至引發其它地方的百姓控訴丈田之事。
非常亂。
皇帝,一般都不能親自問案。
因為一旦親力親為,一些事情若做錯了,無人替他背鍋。
此事涉及整個河南承宣布政司,大明良田最多的行省,故而張居正選擇了最穩妥的方式執行。
小萬曆緩了緩。
“朕明白了,看來隻能將周夫子遣返了!”
小萬曆有些失落,他這個身份,很多事情都不能由著性子做。
這時,沈念微微一笑。
“陛下,臣想問一句,若此事真是整個河南承宣布政司的省官操控而為,陛下會如何做,會不惜今年難以完成丈量田畝之事,將這些省官全都擼下去嗎?”
小萬曆麵帶猶豫。
“若真如此,朕可能還要問一問元輔。”
小萬曆怕河南大亂,怕宗藩們在私下憋壞鬨事,這種事情,當下的他難以做主。
沈念等的就是這句話。
“陛下,臣以為,您若詢問閣老,閣老定然會選擇最穩妥之法,即將此事的負麵影響降到最低。”
“但是,但是您若堅持徹查到底,閣老定然敢將整個河南的省官全擼下來!”
“此為何意?”小萬曆麵帶不解。
沈念麵色激動,繼續說道:“陛下,臣做事向來不喜歡穩妥之法,而喜歡一擊便能去除病根之法。”
“臣以為,您並非不是不能駁斥張閣老的票擬,並非不是不能親見周夫子,親審此事。”
“若您能拿出壯士斷腕之心,讓張閣老明白,即使擼掉整個河南的官員、即使重塑河南官場,重懲所有河南宗藩,您也要將地方官員肆意妄為的壞毛病徹底改掉,也要為百姓爭取利益,張閣老一定不會施行此穩妥之法。”
“您不能讓張閣老一直做您的靠山,您要讓自己成為張閣老的靠山,成為大明文武百官的靠山,如此,張閣老才有更大的能力做事,文武百官才更有膽氣做事!”
此話,一下子說到了小萬曆的心坎上。
大明天下,皇權最大。
君能壯臣膽。
小萬曆若有壯士斷腕之心,拚著重建河南,也要為百姓謀求利益的膽氣,張居正定然無所顧慮,不會先派遣廠衛調查情況,然後再思如何解決此事。
“具體應如何做?”小萬曆看向沈念。
“首先,陛下應與張閣老私下交談,告知他您對此事的強硬態度,以此為緣由,閣老定會同意陛下親見周夫子,親審此事。”
“之後,臣建議,陛下可立即免掉河南巡撫史孟重、河南左布政使鄭雲鎣、河南左參政安嘉善、河南左參議徐大任等省官,而後派遣戶部尚書殷正茂,聯合廠衛,徹查此事。”
“鬨得越大,說明陛下越重視,百姓才越敢言!”
“若查出是河南所有省官為完成丈量田畝任務而設置的計策,朝廷便將他們全部重懲,若查出隻是祥符縣一縣之行為,此舉也可令天下人警醒!”
“讓天下人看到朝廷的態度,讓天下人知曉,陛下為了新政,為了天下百姓,不惜重建河南,不惜罷黜一省之省官,不惜將河南宗藩全部重懲,也要施行新政之策!”
“如此,天下各承宣布政司知陛下此意,日後施行新政,定然不敢陽奉陰違。此外,臣建議嚴查幾名貪官與惡毒宗藩,他們的罪行,即使不動用《大誥》之法,用《大明律》懲罰他們,都足夠抄家了!”
……
小萬曆思索片刻後,認真地點了點頭。
他很欣賞沈念這種做事的風格,雷厲風行,不拘一格。
也唯有這樣做,日後才能杜絕這樣的事情發生。
此刻的他,特彆想抱一抱沈念,沈念對他的影響非常大,甚至讓他擁有了一部分沈念的性格與思維方式。
剛才,沈念完全就是在教小萬曆如何當賢君。
帝王之道,書裡寫的很多,李太後、張居正教的也很多,但唯有沈念所教,令小萬曆印象深刻,並奉為圭臬。
一旁的宦官張鯨聽得一愣一愣的。
他感覺沈念的心完全就是藕做的,滿是孔眼。
……
約半個時辰後。
內閣首輔張居正被召進文華殿,直到黃昏,張居正才走了出來。
此刻的他,臉上滿是笑容。
“老夫終於將陛下教育成才了,沒想到陛下竟有如此膽魄,即使重建河南,也要將損害百姓利益的官員貴族繩之以法,陛下是越來越優秀了,竟還有些像太祖,是老夫保守了,此事就該這樣做……”張居正走在回內閣值房的路上,喃喃自語。
這一刻,張居正感覺自己對新政所有的謀劃都已進入正軌。
他篤定,接下來的五到十年,將是大明蓬勃發展的一段時期。
他對未來充滿期待,對小萬曆也充滿期待。
他的人生理想,新政隻排在第二位,排在第一的,是將小萬曆培養成一代明君。
而今,他覺得這個目標已經很近很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