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八日,入夜。
張四維宅邸,書房內。
張四維坐在一張篆刻著雲紋浮雕的紫檀官帽椅上,拆開了其三弟張四教命人快馬加鞭送來的書信。
書信內。
夾帶著他們抄錄的海瑞命吏科給事中姚斌送至京師的奏疏。
張四維看完後,麵帶疑惑,喃喃道:“章法嚴整、邏輯如刀,事事都有《大明律》為依托,確為海瑞的言事風格,不過……不過……此奏疏的破壞性,遠比老夫想象中要弱,根本不足以毀掉我張家與王家,更無法撼動老夫在朝堂的地位!”
“看來,海瑞是老了,或是想明白了,攻擊我張家與王家,山西就完了,山西的百姓就遭殃了!”張四維輕捋胡須,將書信放在桌子上。
此奏疏名為:《晉省官商失序疏》。
海瑞彙稟了山西境內所發生的一係列官員貪贓枉法、盜賣勘合公文、張王兩大家族壟斷河東、長蘆鹽引等罪行。
若奏疏內容全為事實。
山西境內將會有上百名官員、胥吏被罷黜,甚至流放、斬首。
同時。
王崇古家族、張四維家族也將會有至少三十名經商者被重懲。
此懲罰看似很重。
其實全在張四維的意料之中,且他早已尋好了背鍋之人。
這樣的懲罰。
就像從一棵枝葉繁茂的參天巨樹上砍掉一些枝枝蔓蔓,根本不會影響張、王兩大家族在山西的地位。
信中。
張四教還甚是自信地稱:即使張、王兩家犯下大錯,朝廷也不敢重懲,因為一旦張、王兩家要倒了,山西境內,將儘是流民乞丐。
他這股自信。
來源於山西近乎七成的底層百姓都靠張、王兩大家族養活著。
這一刻。
張四維長呼一口氣,開始思索應對此奏疏之策。
待奏疏呈遞到小萬曆麵前,他首先要做的就是假意呈遞請辭奏疏。
他篤定小萬曆不會因這道奏疏而免他的官職,因為內閣還有一堆事情等著他去做呢!
緊接著。
他便令張氏族人全麵配合朝廷調查,然後將提前準備好的“替罪羊”推出去。
待查清罪名,他將率先上奏主張對張家人進行重懲重罰。
本應杖責四十、罰俸一年的,他主張杖責八十,罰俸三年;本隻是徒一年的,他主張至少流兩千裡。
如此。
他還能博得一個“秉公滅私,不阿親故”的好名頭。
待海瑞歸朝。
山西還是原來的山西,還是張、王兩家所控製的山西。
張四維越想,心情越輕鬆。
隻要將這道坎邁過去,接下來便無人再會針對山西,而他隻需等待呂調陽致仕,就能成為次輔。
到那時。
他的地位將更加穩固,張、王兩大家族的地位也將更加穩固。
……
翌日,近午時。
吏科給事中姚斌與兩名錦衣衛風塵仆仆,回到了京師。
姚斌換上官服,直奔禁中。
通稟過後,他將懷中的奏疏呈遞給了當值宦官張鯨,並請求當麵向小萬曆彙稟山西之事。
張鯨知曉此事甚是重要。
當即便將奏疏帶到文華殿,呈遞到了小萬曆的麵前。
此刻。
小萬曆正在批閱奏疏,沈念以起居注官站於一旁。
“陛下,吏科給事中姚斌將海僉院的奏疏,從山西帶回來了!”張鯨彙稟道。
“快快呈上來!”小萬曆興奮地說道。
因海瑞的《治安疏》珠玉在前,故而小萬曆非常期待海瑞的這份奏疏。
沈念也露出興奮的表情。
海瑞巡視山西近半年,終於要有結果了。
宦官張鯨刮去奏疏上的蠟封,將其呈遞給了小萬曆。
小萬曆打開奏疏,認真地看了起來,不多時,麵色變得嚴肅起來。
“啪!”
小萬曆看完奏疏後,一巴掌拍在禦案上,冷聲道:“沒想到山西的問題竟如此多,官商勾結竟到了此等程度!”
說罷。
小萬曆將奏疏遞給了一旁的沈念。
沈念打開奏疏,其名為:《晉省官商失序疏》。
奏疏中,詳細描述了在晉官員賣官鬻爵、貪贓枉法、占奪鹽糧,以張四維家族、王崇古家族為主的一些晉商與官員勾結進行一係列肮臟交易的罪行。
沈念看完後,微微皺眉。
此文定是海瑞的文風無疑,查出的官商勾結之罪行也不少。
但沈念覺得,這份奏疏如同隔靴撓癢,並沒有找到山西官商勾結的痛處。
若查這些罪行,根本無須海瑞前去。
即使吏科給事中姚斌前往山西,也能夠查出來。
這一刻。
沈念懷疑是否有人調換了海瑞的奏疏,更或是海瑞根本沒有將在山西查到的結果反饋過來。
依照海瑞的性格與能力。
奏疏上反映的應是山西官商勾結對整個大明的危害,是張四維、王崇古掌權對兩大家族帶來的私利,而非控訴這麼一群小魚小蝦。
這時。
張鯨又道:“陛下,吏科給事中姚斌懇請麵見陛下,詳細彙稟山西之事。”
“讓他進來吧!”小萬曆說道。
……
片刻後。
吏科給事中姚斌快步來到殿內。
“吏科給事中姚斌參見陛下!”姚斌跪在地上行禮道。
“姚給事,快快請起!”小萬曆笑著說道。
姚斌抬起頭,見殿內隻有小萬曆、沈念、張鯨三人,當即再次拱手。
“陛下,剛才臣呈遞的《晉省官商失序疏》乃是海僉院迷惑一些人的奏疏,不然臣很難順利回京!”
“此奏疏所言不假,但山西的問題不僅僅如奏疏所言那麼簡單,海僉院令臣將真正的奏疏記在腦中,當下臣可立即寫出來。”
聽到此話,小萬曆皺起眉頭。
在他眼裡,《晉省官商失序疏》反映的情況已經足夠嚴重,沒想到實際情況更加糟糕。
一旁的沈念,從姚斌的話語中也聽出,他們此行頗為不易。
那些害怕海瑞查出問題的人,或許不敢除掉海瑞,但卻有很多辦法讓真正的奏疏難以及時呈遞到小萬曆的麵前。
“拿筆墨!”小萬曆沉聲說道。
稍傾。
姚斌站在一張方桌前,在一張空白的奏本上迅速寫了起來。
小萬曆坐在禦案前,一臉嚴肅。
他知曉,接下來奏疏中反映的內容,一定是他想都難以想到的。
唰!唰!唰!
姚斌的撰寫速度甚快。
在山西時,海瑞讓其將奏疏內容銘記於心後,曾命他背誦了兩次,以此保證一字不錯,一字不漏。
此奏疏很長,至少有兩千字。
姚斌寫完之後,又檢查了一遍,然後將其呈遞到小萬曆的麵前。
“陛下,此奏疏乃海僉院以在山西巡察所得的二十四竹筐文書為依據,句句都是實言,字字都經得起推敲,請陛下禦覽!”
張鯨接過奏疏,雙手呈遞到小萬曆的麵前。
當即,小萬曆認真地看了起來。
一旁的沈念,觀察著小萬曆的表情。
小萬曆先是麵色陰沉。
不多時,嘴角微微顫抖,很快連雙手都顫抖了起來。
此乃大怒的前兆。
看完奏疏後,小萬曆靠在龍椅上,先是長呼一口氣,緩了大概半盞茶的功夫後,朝著張鯨道:“宣元輔!立即宣元輔!”
“是!”張鯨朝著小萬曆拱手,然後快步向殿外走去。
“跑著去,用最快的速度!”小萬曆突然間大聲喊道。
張鯨嚇了一跳,連忙提起衣衫,朝著外麵狂奔而去。
隨即,小萬曆將奏疏遞給了沈念。
沈念打開奏疏。
奏疏名為:《官商蠹國疏》。
“官者,執公器以治民;商者,通有無以利生。二者分途,則政清而民安;二者相兼,則蠹生而國危。”
“蒲州王氏,以鹽商起家,借宗族之勢,結交邊將,壟斷河東、長蘆鹽引。每歲運糧不過十之一二,而支引十之八九,致邊儲空虛……”
“蒲州張氏,假閣臣之勢,廣置邸店,凡馬牛氈帳之屬,皆壟斷而獨賣,更有甚者,陰遣人販鐵販兩於虜,通商於蒙古、女真諸部……”
……
“張、王兩家,以官爵為刃,剖剝天下之財;借商賈之術,淆亂朝綱之正。兩族之財富,可敵太倉之半。”
“內閣閣臣張四維,居廟堂之高而懷市井之心,鬻貨以亂權;山西總督王崇古,握軍國之重而計錙銖之利,以壟斷而漸富,此非官商一體之禍乎?
……
“經臣徹查,晉中有賣官鬻爵之事一百二十三例,有占奪鹽糧、征賦役敲詐、監守自盜、賣閒占役、盜賣勘合官文……之事約五百例,侵占軍餉屯田、勒索藩屬貢物、走私糧鐵販於蒙古、女真者,不下千例……十中之九,皆出於張、王兩族。”
……
“而今,晉非大明之晉,而是張、王之晉;張、王非大明之張、王,實乃蒙古、女真之張、王。”
“山西之大同、宣府、太原,九邊之三,臨近京畿,山西有失則大明有失,臣建議,應嚴官商交接之禁,杜權力尋租之門,使官者無苟得之念,商者無攀附之心。”
“臣海瑞不勝惓惓之至,陳此肺腑之言。”
……
沈念看完此奏疏後,不由得沉默了。
此疏主要講述了張、王兩族的三大害。
其一,官商一體之害。
當下的張、王兩大家族,已將官商勾結做到了極致,家族子弟,要麼入仕為官,要麼選擇經商。
既商之,又官之。
彼此勾結,已形成惡性循環,幾乎掌控了整個山西,若不強勢乾預,他們的勢力必將越來越大。
其二,長期壟斷之害。
這裡的壟斷,指的不僅僅是邊貿對外的鹽糧茶布。
還有麵向山西周邊各省的貿易。
張、王兩家的霸道與貪婪,使得邊境軍士嗷嗷待哺,饑民餓殍相望,而他們車載萬金,私家之廩愈實。
其三,走私養敵之害。
張四維、王崇古家族為謀私利,違反朝廷法令,將鐵鍋、箭鏃藏於布袋之中,走私到遼東。
此舉。
無異於通敵賣國,使得大明已有傾覆之危。
小萬曆喃喃道:“晉非大明之晉,而是張、王之晉;張、王非大明之張、王,實乃蒙古、女真之張、王。”
“沈侍講,是這樣嗎?”
令小萬曆渾身都感到顫抖的正是海瑞這句話。
山西已不是大明的山西,而是張、王兩大家族的山西。
張、王兩大家族已非大明的張、王兩大家族,而是對麵敵虜的張王兩大家族。
此話的意思是:張、王大家族已將山西從大明的領土分裂了出去。
沈念想了想。
“陛下,這……這……隻是海僉事推測出的情況,當下還未有如此糟糕!”
“還算是推測嗎?海僉事用二十四竹筐文書總結出的數據,難道有假嗎?張、王兩大家族是要翻天呀!”
海瑞若聽到此話,一定會很欣慰。
他用了近半年,整理出二十四竹筐、張、王兩家強勢掌控山西的惡行罪證,就是為了讓小萬曆相信他的推斷。
當下的張、王兩族,雖然沒有造反,但若大明與蒙古開戰,威脅到他們的利益,他們還真不一定會站在大明朝廷這邊。
這個理由,足以讓朝廷清除掉張、王兩大毒瘤。
這一刻,沈念非常傾佩海瑞。
這篇奏疏,讓皇帝都對張、王兩大家族的勢力感到了畏懼。
如此,距離張、王兩家覆滅也就不遠了。
接下來,最重要的是用什麼樣的形式處理此事。
如太祖那般讓山西血流成河,肯定是下下之策,然一點血都不流,也是不可能的。
……
不多時。
內閣首輔張居正快步來到了前廳。
張鯨稱小萬曆甚是焦急,張居正便從內閣值房一路小跑來到了文華殿。
張居正對待政事,向來都是兢兢業業。
任誰都挑不出毛病。
此刻的張居正,臉上滿是細細密密的汗珠。
“臣張居正參見陛下!”
“元輔免禮,元輔先看看海僉院呈遞的這道奏疏。”
張居正見小萬曆有些焦躁,迅速接過奏疏看了起來。
一盞茶後。
張居正閱罷奏疏,眉頭皺起,也沉默下來,不停地去捋長至腹部的長須。
他想到山西官商勾結之事非常嚴重,海瑞定能查出一些讓大家都看不到甚至想不到的事情,但沒想到竟嚴重到了此等程度。
涉嫌動搖大明江山社稷,乃是天大的事情。
涉及此事者。
一位是內閣閣臣,一位是邊境總督。
要將這二人的家族連根拔掉,非常困難,稍有不慎,不但會令新政成果毀之一旦,還會使得大明有覆滅之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