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十,近午時。
時年63歲,總督山西軍務兼理糧餉的刑部尚書王崇古抵達京師。
依照常例。
王崇古將在鴻臚寺當值司官的迎接下,從崇文門入內城,先呈遞請見奏疏,然後入住館舍洗漱,等待小萬曆召見。
一般情況下。
他這種非“馳驛進京”的普通回京方式,不會當日便被召見。
另外,王崇古兼有山西總督之職。
進京之後,他不能私自離開館舍與京官見麵,亦不能在館舍內設私宴邀請京官討論政務。
他與京官私下的拜訪交流。
須提前向內閣報備,然後覲見過皇帝後,才能開始。
若違製,將依“結黨”之罪懲處。
……
此刻。
在二十多名親隨的護衛下,王崇古騎著一匹銀鞍駿馬,距離崇文門已不足八百步。
作為文官,他本可以乘坐軟轎。
然而他的功績幾乎全為軍功,外加為向朝廷展現身體硬朗,仍能為國效力,故而選擇騎馬回京。
就在這時。
王崇古的一名親隨從前方來到他的麵前。
“部堂,崇文門下,除鴻臚寺官員外,呂閣老也在門前迎您!”
聽到此話。
王崇古不由得胸膛一挺,甚是自得。
他拽緊馬鞭,說道:“咱們加快速度,莫讓呂閣老久等了!”
此次,王崇古回京的緣由是:廷議邊策,召對谘詢。
但他清楚,必然與海瑞的彈劾有關。
無功而返京。
皇帝命內閣次輔在崇文門下相迎,已是最高禮儀。
若有軍功,必定是內閣首輔張居正親迎。
若有大軍功,甚至會是皇帝親迎,不過皇帝最多會到午門下,而非來到崇文門下。
王崇古乃是當下新政的支持者,與張居正,呂調陽的關係都還算不錯。
因邊政問題,張居正與呂調陽都與王崇古私信溝通過許多次,彼此很熟悉。
片刻後,崇文門下。
王崇古見到出來親迎他的內閣次輔呂調陽,連忙翻身下馬,拱手道:“王崇古參見閣老,閣老親迎,折煞下官了!”
呂調陽伸手扶起王崇古,笑著說道:“陛下稱,王部堂乃勳著邊陲的柱石之臣,理應閣臣去迎。”
“臣王崇古謝陛下隆恩!”王崇古朝著皇城方向,重重拱手。
二人寒暄了數句後。
呂調陽朝著年齡比他還要大一歲的王崇古說道:“學甫兄,接下來你先去順天府會同館休息,然後午後前往內閣,張閣老與老夫都想與你聊一聊,這也是陛下的旨意。”
王崇古麵帶疑惑,旋即又恍然,當即道:“全聽呂閣老安排!”
他知曉,張居正與呂調陽與他所聊之事,定然是海瑞的彈劾之事。
有些事情,放在桌麵上講和私下講,完全是兩種結果。
他疑惑。
乃是因他往昔回京,都會居住在太平會館。
而旋即恍然,是因太平會館乃是山西官員與商賈一起建造的,此時的他,應與晉商、晉官都遠一些。
呂調陽親迎他。
一方麵是代表朝廷對他在邊境政績表示肯定,另一方麵便是讓其住進順天府會同館,而非山西太平會館。
若是鴻臚寺的官員安排,王崇古大概率不會聽從。
……
午後。
王崇古吃罷飯,洗漱完畢,身穿二品錦雞官服,來到了會極門東的內閣值房。
他心中已盤算好,儘量以自己在山西的政績與地位為依靠,使得內閣同意對張、王兩家,輕懲輕罰,能少一隻替罪羊,便少一隻替罪羊。
這點兒,他與張四維的想法完全相反。
張四維主張的是對張家的替罪羊重懲重罰,以此彰顯自己的大公無私,為日後的擢升,積累名聲。
而王崇古已年過花甲,在他眼裡,家族的榮辱興衰,高於一切。
……
內閣值房。
茶廳。
張居正與呂調陽端坐於前。
“下官王崇古,參見張閣老、呂閣老!”王崇古拱手道。
張居正輕捋胡須,笑著道:“王部堂無須拘禮,坐吧!”
待王崇古坐下後,一旁伺候的文吏連忙為其端上一盞茶。
緊接著。
張居正、呂調陽、王崇古三人便先聊起了邊政。
王崇古一臉自豪。
先言北境互市的熱鬨繁榮,後言修築邊牆的辛苦不易。
儘顯個人邊防之功。
約半刻鐘後,張居正提到了海瑞的奏疏。
“不知王部堂如何看待海僉院巡視山西後,呈遞的《晉省官商失序疏》?”張居正問道。
目前,《晉省官商失序疏》已傳遍京師內外。
即使王崇古一直忙著趕路,路過驛站也不可能看不到這篇奏疏。
王崇古胸膛一挺。
“海僉院之奏疏,言過其實,有嘩眾取寵之嫌。當然,山西也確實存在官商勾結的問題,若徹查屬實,無論他是什麼人,都應重懲,下官絕不會徇私,也絕不會包庇!”
張居正與呂調陽聽到此話,已知王崇古的態度。
對方先給海瑞扣一個“言過其實,嘩眾取寵”的罪過,顯然是想將此事由大化小。
呂調陽看向王崇古。
“王部堂,民間有傳言稱,張王兩家私下已與蒙古人、女真人做起了生意,隻要有錢,百貨皆可買賣,是否為真?”
“純屬謠傳!山西境內的商人皆是依照我大明與蒙古的互市條例做買賣,絕無私通之事,下官與鳳磐食君之祿,絕不允許族內有此等事情發生!”
王崇古的情緒有些激動,顯然是被戳到了心坎上。
他極為護家。
聽不得任何人說張、王兩家有一點不好。
張四維是他的外甥,與他在朝中互為依靠,故而他始終不忘護著張四維家族。
張居正微微皺眉。
他之所以選擇先約談王崇古。
乃是因隻要王崇古有所妥協,便可幫朝廷勸說張四維,二人出現對立,張四維便好對付多了。
但而今。
王崇古自恃有功,句句都是為家族護短,並暗示:看在他於山西立下累累軍功的份兒上,朝廷應對王家輕懲。
當即,張居正看向呂調陽。
呂調陽立即會意,從一旁抽出海瑞那份《官商蠹國疏》,命一旁文吏遞給了王崇古。
“王部堂,看過這份奏疏後,你再說話。”
王崇古疑惑地接過奏疏,認真看了起來。
不多時,王崇古的臉色就變了。
先是驚慌,後是憤怒,最後又將臉上的情緒全隱藏了起來。
這一刻。
王崇古看似麵色平靜,其實心中已掀起一道道驚濤駭浪。
他沒想到海瑞竟有後招。
沒想到海瑞竟能查出張、王兩家如此多觸犯法令之事。
若依此奏疏所言。
張、王兩大家族將有上千人遭殃,數百人的腦袋都有可能落地。
甚至。
他的叔伯兄弟、張四維的叔伯兄弟,都會有牢獄之災。
尤其是海瑞那一句。
“晉非大明之晉,而是張、王之晉;張、王非大明之張、王,實乃蒙古、女真之張王。”
這句話等同於:王崇古家族、張四維家族,有造反嫌疑。
這是王崇古絕對不能接受的!
這個罪名扣在腦袋上,張四維家族與王崇古家族便全完了。
“這……這……這……是海瑞的奏疏?這……這……這完全是胡說八道!”
“我……我王家怎會侵占軍餉良田,怎會勒索藩屬財物,又怎可能走私糧鐵於蒙古、女真!”
由於奏疏中列舉的罪名太多。
王崇古便揀這些最致命的罪名進行反駁。
張居正語氣平淡地說道:“王部堂莫急,朝廷已命人去查了!”
聽到此話,王崇古的心臟砰砰直跳。
他頓時明白為何海瑞呈遞了兩份奏疏,為何朝廷召自己歸京,為何張四維假意請辭被免職在家。
原來是為了更好地搜集罪證。
接下來,朝廷會搜查出什麼罪證,他完全沒譜兒。
此奏疏所言是真是假,有無依據,王崇古的心裡如明鏡一般。
但絕對不能承認。
因為海瑞總結推斷出的結果太可怕,完全是要毀掉張、王兩大家族,毀掉他與張四維的仕途。
這時。
呂調陽看向王崇古:“王部堂,這裡也沒外人,老夫便開門見山來講了。”
“待此奏疏上的罪名被查實,張、王兩大家族必然血流成河,甚至關滿整個山西的監獄。為邊境穩定,為山西百姓免遭牽連,張閣老與老夫商討出了兩條對策,你考慮考慮。”
隨即。
呂調陽便將張居正所提的“去官留商”與“留官去商”兩個選擇交到了王崇古的手裡。
王崇古麵色陰沉。
選擇去官留商。
張、王兩大家族將失去靠山,雖然當下有替罪羊頂著,朝廷不會讓山西血流成河,但兩大家族走向沒落是遲早的事情。
選擇留官去商。
即他們將要親手毀掉自己興盛起的家族,能暫保自己,但張、王兩家將在一年內走向覆滅,許多族人都會遭到重懲。
張居正與呂調陽更傾向於留官去商,即直接毀掉張、王兩大家族。
他如此傾向。
是因王崇古與張四維對朝廷還有用,二人都在京師任職,便掀不起什麼風浪。
張四維雖然是閣臣。
但隻要張居正身體好,未來十年,甚至二十年,閣臣之位都有可能是張居正的。
張四維隻能如小萬曆所言,永遠都是“入閣隨元輔做事”的那個人。
至於王崇古,已接近致仕的邊緣,不去山西,權力隻會越來越小。
王崇古想了想,抬起頭。
“二位閣老,沒必要做這麼絕吧!張、王兩大家族,是犯了一些錯,但隻是一些族人的錯,將他們重懲不就行了?”
此刻的王崇古,還期望著重懲兩大家族推出來的背鍋人即可。
張居正搖了搖頭,斬釘截鐵地說道:“涉及搖撼大明江山者,一律重懲,絕不姑息一人!”
頓時,王崇古有些急了。
“二位閣老,大明之山西,猶人之束帶,帶斷則衣解。如今,毀掉張、王兩家,就是毀掉山西的商貿,毀掉山西的百姓,甚至毀掉邊境的和平!”
張居正輕捋胡須,質問道:“山西被毀,朝廷可重建,然大明被毀,誰來重建?”
此刻,王崇古已無言以對。
目前。
張、王兩家到底有沒有造反之心已經不重要,關鍵是讓朝廷相信張、王兩家對大明很重要,且沒有任何造反之心。
“我要見陛下!”王崇古緩了緩說道。
他期望通過說服小萬曆,來獲得朝廷對張、王兩家的輕懲。
此刻,張居正已知曉王崇古不可能妥協。
他點了點頭,道:“我便再給你一次機會,你可以向陛下呈遞奏疏,然後等待陛下召見,若你難以說服陛下,而又不同意我給的選擇,那我隻好將此奏疏公之於眾了,到那時,山西若有亂,我將讓你們付出慘痛的代價!”
王崇古沒有說話,心中卻道:我賭你為了大明江山,不敢鬨得魚死網破!
片刻後,王崇古離開了內閣值房。
呂調陽看向張居正,說道:“稍後,我去鳳磐家一趟吧!”
張居正點了點頭。
王崇古離開內閣後,雖不會與張四維見麵,但必然會將剛才之事告知張四維。
二人,同氣連枝,必然會商量對策。
故而,當下已不用再瞞著張四維。
接下來,這對甥舅大概率是要與張居正對著乾了,甚至不死不休。
……
入夜,順天府會同館。
王崇古靠在椅子上,眯著眼睛,他已命親隨將此事告知張四維。
接下來。
他們麵臨的將是張、王兩大家族最大的困境。
“這定然是張居正的主意,張居正是想毀掉我與張四維,當下唯一的機會就是取得陛下支持,而讓陛下支持,就必須讓他知曉毀掉張、王兩大家族的危害!”
“山西不能沒有我張王兩家,朝堂不能沒有我王崇古與張四維!”王崇古喃喃道。
與此同時,呂調陽勸說張四維無果。
張四維一心想要向上爬,容不得仕途有瑕疵,容不得家族倒下。
他一口咬定海瑞是誹謗,完全不承認張家那些足以被砍頭的大罪過,且揚言要彈劾海瑞誹謗。
……
翌日一大早。
王崇古與張四維的申辯奏疏便傳到了小萬曆手中。
一人儘言張王兩大家族對山西、對大明的重要性;一人訴苦,稱海瑞為博直名,誣告誹謗,希望朝廷為他們主持公道。
二人睜著眼睛說瞎話,在賭朝廷不敢重懲他們,不敢重懲張、王兩大家族。
當下的大明,禁不住山西大亂、邊境大亂帶來的傷害。
小萬曆看罷奏疏後,直接選擇留中不發。
這其實已表明了態度。
寧願兩敗俱傷,也要將此毒瘤鏟除。
接下來。
待朝廷將海瑞這份奏疏公布,此事便再無挽回時機。
就看海瑞的罪證夠不夠硬,以及張四維與王崇古如何開脫辯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