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四日,午後。
陽光毒辣,如烈火般炙烤著大地。
京師五品以上的衙門,皆置有冰鑒、折扇、竹墊,官廚內皆備有綠豆湯、酸梅湯、荷葉茶等解暑飲品。
當然,衙門與衙門之間的待遇也不一樣。
除禁中外。
內閣的待遇定然是最好的。
其次是翰林院、六部、鴻臚寺、通政使司等,五軍都督府與錦衣衛這些武官衙門的待遇則相對要差一些。
這一刻。
司禮監衙門,後廳。
身穿薄絲綢便服的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正躺在一張竹椅上午睡。
前庭內。
數名小宦官迎著烈日,提著水桶,正為六棵卷葉發蔫的大槐樹澆水。
他們動作很輕,怕吵醒馮保,但又不得不在此時澆水。
槐樹,被譽為正統之木,大明各個官衙中都有種植,故而,官衙又被稱為槐衙。
馮保喜附庸風雅,特信“門前有槐,升官發財”這句俗語。
待他醒後。
若看到槐樹葉發蔫而根部又是乾的,這群小宦官,每人都要領十個耳光子。
就在這時。
馮保較為寵溺的乾兒之一,宦官徐康,快步走到後廳。
然後站在門前等待馮保醒來。
他剛站定身體,馮保便睜開眼,扭臉看向門口的徐康。
“走路走得如喪考妣一般,攪吾清夢,是有何事啊?”馮保黑著臉問道。
因一直做著伺候人的差遣。
馮保的睡眠向來很淺,特彆是聽見急促的腳步聲,他瞬間就會睡意全無。
徐康快步入廳,拿起一旁的毛巾,浸水擰了擰後,雙手呈遞到馮保麵前。
“乾爹,兒子有大事彙稟,大好事!”徐康激動地說道。
馮保擦了擦光滑白皙、下頜無一根胡須的麵龐後,將毛巾扔在一旁,坐起身來。
徐康興奮地說道:“乾爹,昨日我意外發現,張鯨偷偷前往內承運庫,將先帝……先帝曾使用過的一套五彩春宮瓷盤拿到陛下麵前,直到今早,才偷偷放了回去。”
隆慶皇帝(明穆宗)甚是好色。
曾命內府燒製瓷器時,將男女私褻之狀繪於杯盤茗碗之上。
其駕崩後。
這些瓷碗瓷器便封存於內承運庫之中。
馮保微微撇嘴。
“我還以為是何事呢?陛下明年初便將婚配,當下已有宮女教導他床第之事,他私下看這些物品並無不妥,雖然太後向來不喜,但即使知道了也不會說什麼!”
“你不會想要憑借此事,就將最近風頭正盛的張鯨除掉吧!”
徐康心裡打什麼主意,馮保全都知曉。
然此事乃是皇帝隱私。
作為內廷宦官,即使知曉,也應幫其隱瞞。
若去李太後那裡告狀。
李太後雖厭惡隆慶皇帝這種惡趣味,但為了皇家臉麵,外加小萬曆已到了啟蒙之時,絕不會懲罰小萬曆,反而會重懲將此事揭露出來的宦官。
馮保感覺,大概率是小萬曆私下要求看的。
因為年幼時期的小萬曆多次看到隆慶皇帝使用這些瓷器,後者完全不避諱,李太後當時勸誡,還被痛罵了數次。
徐康眼珠一轉。
“兒子知曉此事不算大,但是……但是張鯨他……他未將此事記錄到《內起居注》裡麵,乾爹,這可是大罪過呀!”
“未將其記錄到《內起居注》內?你是如何知曉的?”馮保疑惑地問道。
《內起居注》,專門記錄皇帝隱私與內廷之事。
當下主要記錄小萬曆的飲食、身體健康、每天的睡眠和一些休閒娛樂活動,以後會側重記錄他臨幸嬪妃的情況。
目前負責《內起居注》的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宏。
張宏乃是當年裕王府的老人兒,不爭不搶,與馮保的關係還算不錯。
具體記錄的,是張宏的兩個乾兒子,張誠與張鯨。
這二人鋒芒畢露,為馮保所不喜。
沈念、王家屏等起居注官記錄的《起居注》,有部分內容會公開,作為後世修撰《實錄》《會典》的原始材料。
而《內起居注》則是完全不公開,外官不可見,由司禮監密封在皇史宬中。
其最大的功用。
是作為皇室血脈傳承和皇帝健康的官方憑證。
當下,隻有兩宮太後有資格翻看《內起居注》。
宦官張鯨私下讓小萬曆把玩五彩春宮瓷盤,不算是罪過。
但是,在《內起居注》上不記錄,則是大罪。
即使是小萬曆要求不能記錄,負責記錄《內起居注》的宦官也必須記錄,不然日後,小萬曆若臨幸某個宮女,使得那名宮女懷了龍種。
若無《內起居注》記錄,便無證據證明龍種的真偽。
此記錄關乎皇家正統,不可有半分隱瞞。
徐康回答道:“乾爹,我花了一千兩銀子,使得張誠告知了我昨日《內起居注》的內容,咱們隻要突襲檢查《內起居注》,便能讓張鯨認罪!”
張誠與張鯨雖是同一個乾爹,但關係並不好。
在二人眼裡,張宏是他們乾爹,金銀則是他們的親爹。
此刻。
徐康的心情甚是激動。
他不惜耗費千兩白銀調查此事。
一方麵是因近日張鯨過於受寵,使得馮保不悅,另一方麵是張鯨是他宦官仕途中的絆腳石。
張鯨有此罪名。
即使不被流放,那也是分配到浣衣局或菜院做苦差。
到那時。
這輩子都難以再伺候小萬曆,他的機會便來了。
馮保想了想,說道:“此事莫再提了,待過段時間,我去找張宏,讓其將張鯨調派到彆處即可。”
“啊?隻是調派到彆處?”徐康一臉的不可思議。
“乾爹,這……這是我們除掉張鯨的大好良機啊,一旦他做大,使得陛下離不開他,就晚了!”
馮保沒好氣地說道:“怎麼除?去揭陛下的短兒,讓天下人都知陛下在看春宮?”
“乾爹,我們……我們可以向太後彙稟。隻要讓太後知曉,陛下便不得不重懲張鯨,張鯨壞的是禮法,是祖製啊!此事在內廷解決,定然不會驚動外廷的!”
“我……我怎麼有你這麼一個愚蠢的兒子,跪在這裡,自打十個耳光,好好反省一番吧!”
說罷。
馮保站起身,大步朝著前庭走去。
往昔,小萬曆做錯事,馮保必向李太後彙稟。
但當下,局麵已經完全變了。
十五歲的小萬曆已漸漸掌權,馮保要想穩固自己在司禮監的地位,便必須以小萬曆的利益為重。
若向李太後彙稟,確實可以除掉張鯨,使得張宏受到懲罰,但也會傷了小萬曆的臉麵,使得他厭棄自己。
一名近侍宦官一旦被皇帝厭惡,那即使不犯錯,好日子也到頭了。
後廳門口,兩名小宦官看向徐康。
這十個耳光,徐康如果扇得不夠響亮,嘴角沒見血,就算不合格,將會被逼著再扇一遍。
啪!啪!啪!
徐康一臉無奈,開始扇起了自己的嘴巴子。
他本是來邀功請賞的,沒想到竟要自扇十個嘴巴子。
這一刻的他。
還是沒能想明白,馮保為什麼要白白浪費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片刻後,徐康腫著臉離開了司禮監。
他越想心裡越難受。
“不行,這一千兩銀子不能白扔,我必須要賺回來!”徐康心中又生出一個主意。
他準備去敲詐張鯨一番。
……
近黃昏,一間供宦官休息的洗漱房內。
隻剩下徐康與張鯨兩人。
他們年齡相仿,乃是老熟人,但脾氣不合。
曾有過數次口角,但隨著張鯨在禦前伺候的機會越來越多,已看不上徐康了。
“徐康,到底有何事啊?我最近忙著呢!”張鯨有些不耐煩地說道。
“哼!”
徐康冷哼一聲,道:“張鯨,昨日你竟偷偷前往內承運庫將先帝曾使用的一套五彩春宮瓷盤拿到陛下麵前且不將此事記錄到《內起居注》上,你可知這是何罪?”
“若讓我乾爹知曉了,直接就可以將你杖斃!”徐康說到“杖斃”二字時,將音調提得甚高。
當下,昨日的《內起居注》已經封存,外加徐康已派親信在那裡守著。
張鯨想要替換或修改內容,完全不可能。
聽到此話。
張鯨兩個狹長的眼睛眯成兩條縫,緩了數息後,直接道:“你想要什麼?”
張鯨迅速伸出五指,道:“簡單,給我五千兩銀子,我便當作什麼都不知道!”
“五千兩銀子,你還真是獅子大張口,你以為我是印錢的嗎?”
“張鯨,彆以為我不知,自打你年初伺候在禦前,所得的差遣皆是有油水的肥差,外加還有一些向你行賄的官員,區區五千兩銀子,你怎會拿不出來?”
張鯨想了想。
“可以,你先回司禮監,我稍後便為你送去!”
“懂事就好!”
徐康走到張鯨的麵前,下意識想要揉一揉張鯨的腦袋,但被後者迅速躲開了。
隨即,徐康哼著小曲朝司禮監走去。
張鯨望著他的背影,口中喃喃道:“作死的傻貨!”
……
小半個時辰後。
身在司禮監衙門的徐康並沒有等來銀票,反而等來了馮保令一名小宦官傳來的一句話。
“無知蠢貨,勒索同僚,自扇二十個耳光!”
於是乎,在兩名小宦官的監督下。
徐康朝著自己的臉上又狠狠扇了二十個耳光。
扇完之後。
其嘴角帶血,臉頰青腫,如同嘴裡被塞了四個雞蛋。
他想不明白,明明是張鯨壞了規矩,他為何一下子挨了三十個耳光。
……
深夜。
徐康從床上爬起,越想越生氣。
他覺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他決定將此事揭露出去。
“偽造《內起居注》,此乃殺頭之罪過,此事若讓太後知曉,若讓內閣四位閣老知曉,絕對會令司禮監杖斃張鯨!”
“馮老東西護著張鯨,顯然是等著張鯨接替他,然後為他養老呢,我偏不讓他如願!”
“待揭露了此事,我不但沒錯,而且有功,不過就是令陛下有些不悅罷了,此舉無罪!”
“沈侍讀曾在內書堂講過,宋朝時有包拯唾臉之諫,還有唐介的攔輦之諫,我……我要做宦官中的包拯、唐介、海瑞,對,我要成為宦官中的海瑞,揭露內廷中宦官之罪狀,為了大明江山,為了祖宗禮製,不惜觸怒龍顏!”
“我相信,陛下是英明的,他定然會重用我這樣的宦官,張鯨,你必死!”
……
六月二十五日,近午時。
文華殿內。
小萬曆正在批閱奏疏。
馮保站在一旁輔助批紅,張鯨站在下首伺候。
沈念以起居注官站在右側,並不時回答小萬曆提出的問題。
就在這時。
宦官徐康從後側門快步走進大殿。
作為近侍宦官,他有資格來到文華殿,不過不是直接向小萬曆彙稟事情,而是尋馮保彙稟事情。
然而,徐康從後側門進殿後突然加快步伐。
在引起馮保與張鯨注意的那一刻,他“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高聲道:“啟稟陛下,奴才有要事彙稟!”
這一嗓子甚是響亮。
不但將小萬曆與沈念嚇了一跳,還使得偏殿待宣的四大閣老都站起身來,然後走到大殿側門前,望向跪在地上的徐康。
馮保立即猜到徐康想要作甚,當即道:“徐康,陛下批閱奏疏之時,豈容得你在此喧嘩,無論有何事,你必須先向我彙稟,怎可驚擾陛下,速速退去!”
徐康腰板一挺,高聲道:“陛下,奴才彙稟之事關乎內廷隱秘,關乎陛下之日常,請允準奴才彙稟完畢!”
這句話,徐康昨晚足足練了三十多遍,不但流暢而且還沒有一絲陰柔之氣。
“砰!砰!砰!”
徐康學著曾經一些科道官死諫的模樣,朝著石板地使勁磕頭。
小萬曆的臉色變得嚴肅起來,道:“講!”
聽到此話。
馮保的臉上露出一抹無奈,心道:你個兔崽子找死,拉上我作甚?
一些事情記在《內起居注》上根本不算事兒且無人知曉,然而若記在《起居注》上,那便算作大事,以後可能會出現帝王實錄之上。
聽到一個小宦官說出這番要緊的話語,四大閣臣也紛紛從側門走出,站到了大殿下方。
而此刻。
張鯨的臉上露出一抹轉瞬即逝的笑容。
最高明的獵人往往需要先將自己偽裝成為獵物,徐康所做的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