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十,五更天。
張居正離京丁憂,踏上了歸家之路。
小萬曆派遣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宏於京郊相送。
賞賜路費銀五百兩,紵絲十表裡,篆刻著‘帝賚忠良”的銀記印章一枚,還有甜食、乾點心等數盒。
另外專門安排尚寶司少卿鄭欽與錦衣衛指揮僉事史繼書護送,隨行人員達數百人。
與此同時。
票擬司正式掛牌成立,位置設在張居正值房旁三間存放文書的庫房。
十八名票擬檢詳官們輪崗票擬,與內閣閣臣一起參與朝政決策,最後交由小萬曆決斷。
此新衙門能成立。
很大程度上取決於當下的內閣閣臣是不爭不搶、體力有限、年齡過大的呂調陽與馬自強,還有剛被懲罰過的殷正茂。
若張四維還在內閣,絕對不會放棄這個向上爬的機會。
即使他能同意設立票擬司,也會想儘辦法將票擬司架空,讓自己成為“無名有實”的內閣首輔。
而當下,自今日起。
將大明扛在肩膀上的人不再是張居正,而是小萬曆、票擬司與內閣共同肩負。
……
這日午後,小萬曆連下兩道手諭。
先下手諭給內閣。
命呂調陽與馬自強以三日為期,教導十八名票擬檢詳官票擬奏本。
又下手諭給京師各個衙門。
強調一切新政改革事務照舊進行,不可延誤分毫。
沒有張居正的大明朝堂,突然間就到來了!
十八名票擬檢詳官麵對這個無職階、無俸祿且還將非常忙碌的差遣,一個個乾勁十足。
這就是權力的誘惑。
誰都想成為這個龐大帝國的決策者,實現自己心中醞釀已久的政治理想。
……
入夜。
沈念與翰林檢討王祖嫡、劉克正、劉楚先三人相約,來到京師西郊,翰林檢討趙用賢租住的院落中。
不到三年,曾經的翰林院檢討廳五人組。
沈念一飛衝天,其它四人則幾乎在原地踏步,但是五人的私交仍然很好。
裝修樸素的臥室內。
趙用賢趴在床上,見沈念四人到來,臉上立即有了笑意。
當下能來看望他的,都是真心朋友。
得益於他的過勞肥,廷杖並未傷及他的筋骨,再修養日,便能正常上衙。
五人有說有笑,閒聊片刻後。
王祖嫡笑著道:“汝師,日後若還有類似的事情,還要諫嗎?”
“諫!”
趙用賢脖子一挺。
“必須諫,但我也明白一個道理:臣子之責,不是激化矛盾,而是解決問題!”
“對嘍!”沈念笑著說道,其他三人也都點了點頭。
此次丁憂奪情之爭,滿朝文武都學會了這個道理。
官員可以為公理而死諫,但能在死諫中想出對策,想出解局之法,才是有用之良諫。
這次若無沈念、申時行、王錫爵三人獻策。
午門下被廷杖的官員可能會超過百人,而事情也會越鬨越僵。
……
十月十五日,票擬司。
今日輪值的數名票擬檢詳官開始撰寫票擬。
大明兩京十三省,每日都有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的事情發生。
涉及官員的擢升罷黜、貪墨糾察、賦稅刑獄、田畝清丈、漕運整頓、邊防布置、水利治理、災荒賑濟、軍費補給等問題。
這要求:每一名票擬檢詳官都必須是對大明各類事情都甚是了解的多麵手。
這幾日。
十八名票擬檢詳官都在惡補各種信息與票擬技巧。
同時。
小萬曆、司禮監、內閣也在不斷健全票擬司的規則。
比如:票擬司不同於內閣票擬使用代表皇權的明黃色綿紙,而是采用上等的白色紙,但尺寸都是長一尺二寸,寬九寸。
張居正使用的乃是灑金箋紙票擬,當下無人有資格使用。
此外。
司禮監為票擬司新製了一方票擬司印,待票擬司票擬完畢,加印之後,便可將票擬放入木匣封住,然後由司禮監的宦官呈遞到小萬曆麵前。
票擬司的票擬直呈禁中,無須再經內閣審查。
……
十月二十日,午後。
十八名票擬檢詳官突然收到內閣閣臣馬自強的命令,全都來到了票擬司。
馬自強要求眾人在院內站立等候。
片刻後。
馬自強麵色陰沉,大步走入票擬司院內眾人的麵前,其身後文吏擔著兩竹筐文書跟在後麵。
“參見馬閣老!”眾票擬檢詳官齊齊拱手道。
在票擬司。
馬自強的威望甚至還要高於內閣次輔呂調陽。
因為十八名票擬檢詳官,有一大半,不是馬自強的直屬下官,就是他的學生。
資曆最深的禮部左侍郎汪鏜、侍讀學士申時行、國子監祭酒王錫爵都是被馬自強在打罵中擢升起來的。
馬自強看向眾人,麵色嚴肅。
“今日上午,老夫在文華殿召對,陛下令我看了你們的票擬並提出了幾點建議,陛下覺得你們的表現尚可,但在老夫眼裡,你們票擬奏疏的能力太差勁了,必須速速改進!”
“這裡沒有外人,老夫便直言了!”
相對於呂調陽的一團和氣,說話做事不緊不慢。
馬自強性格強硬,平時話不多,但發起火來,能將人祖宗十八輩都問候一遍。
眾人都不由得站直身體,看向馬自強。
“首先,你們票擬奏疏的速度太慢了!通政使司當日交給你們的奏疏,最遲第二日早上便要呈遞到陛下麵前,而你們呢,有些奏疏竟然能在手中停留兩日,有的甚至在黃昏入夜時呈遞禁中,你們是要陛下通宵達旦地改票批閱嗎?”
聽到此話,數名票擬檢詳官都低下了腦袋。
他們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慢。
有時批閱十來個字,他們都要考慮一個時辰以上,甚至尋人商討。
畢竟。
每道票擬都有可能影響著大明朝政,不得不慎重。
馬自強接著說道:“其次,一些票擬檢詳官的票擬,虛而不實,實為不敢擔責之舉!”
“薊州戚繼光以‘編練車營、修建敵台’為由,申請軍費,你們隻需票擬‘著兵部核查後速發軍費,不得延誤’就行了,你們不需要考慮兵部有沒有錢,那是兵部的事情!”
“有地方官員彙報官員貪墨瀆職,你們隻需票擬‘著地方巡按禦史立即嚴查,月內再次彙稟’即可,不需要你們去核實是真是假!”
……
“票擬過慢,猶豫不決,全因你們不敢做主,不敢擔責,依照《大明律》票擬,不徇私情,有那麼困難嗎?”
“此外,你們還有一個最大的問題:直言以對,不懂得向陛下如何彙稟!”
“老夫前幾日不是教過你們了嗎?有些事情,引用我朝祖訓、聖訓等內容,陛下看後,直接就會同意,你們猶豫糾結,寫一堆道理,表達不清不楚,反而讓陛下不知所措,你們浪費的不僅是自己的時間,還有陛下的時間!”
……
奏本票擬,學問甚大。
其決定著朝廷國庫存銀的支出與否,決定著無數地方州府官的仕途命運,決定著無數底層百姓的生計問題……
票擬檢詳官們首次票擬奏疏。
感覺兩京十三省的擔子都壓在自己身上,故而猶豫糾結,不敢亂言,導致票擬過慢過虛過直。
這屬於正常情況。
馬自強見眾人都有些沮喪,當即感覺自己的話語有些重了。
他緩了緩,開始自嘲。
“這些問題,不但出現在你們身上,老夫身上也有,張閣老在閣時,呂閣老、殷閣老與我常用的票擬話術為:首輔所擬甚是,臣無異議。”
“如今,張閣老丁憂返鄉,內閣的票擬速度也降了下來,我們都應學習張閣老,將速度提起來!”
說罷,馬自強看向一旁的兩竹筐文書。
“這些文書全是張閣老的票擬謄錄本,今日你們都晚放衙片刻,將其全部看完,朝政大事,不可耽誤一刻!”
“是!”官員們齊齊拱手。
申時行望向那兩筐票擬謄錄本,麵帶無奈。
要想將這些內容在今晚看完,那肯定是要通宵達旦了。
這時。
馬自強望向隊列中的沈念。
“子珩,你便不用看了,陛下一直在誇讚你的票擬內容,你的速度甚至比呂閣老與我都要快,你今日放衙就回家吧!”
“你日後可將速度放緩一些,不然我們這些人恐怕日日都要通宵達旦了!”
沈念無奈一笑,拱手道:“下官遵命!”
沈念最擅長的就是擬定策略。
其在翰林院翻閱了諸多史書,又任起居注官侍君左右,其對朝政的了解遠超於絕大多數人。
外加大膽敢言,獻言獻策從來不走尋常路,故而從不糾結,速度甚快。
眾檢詳官們看向沈念,一臉羨慕。
他們也希望能得到這樣的“批評”,可惜沒有沈念的天賦。
往昔,申時行、王錫爵一直將沈念當作自己的後輩。
即使入閣,也是他們這一批結束後,才會輪到沈念,但依照沈念目前的能力與發展速度,極有可能在某一日,他們見到沈念要率先拱手喊一聲:沈閣老。
……
接下來的幾日。
除沈念外,眾檢詳官們幾乎日日深夜方歸,勁頭甚大。
很快就取得了令小萬曆都難以置信的巨大進步。
眾檢詳官們票擬優秀。
小萬曆便不用再費力思索或一直依靠花甲之齡的呂調陽與馬自強了,處理奏疏的效率將再次更上一層樓。
……
十月二十三日。
小萬曆賞賜呂調陽、馬自強兩位閣臣,銀葉各六十兩,賞一眾票擬檢詳官銀葉各三十兩。
此賞賜。
意味著眾檢詳官的能力已得到了小萬曆的認可,而票擬司也已逐步走向正軌。
這也讓眾檢詳官信心倍增,一個個不知疲累,越做越拚,越做越好。
……
小萬曆對此非常滿意。
大明獨特的官員銓選製度以及當下的考成法,使得文武百官做事都非常拚且不得不拚。
如果不讓他們將精力全消耗在正事之上,他們便會互相攻擊,形成黨爭,甚至導致君權臣權之爭。
一名賢君必須掌握的本領是:任人唯賢,賢時便用,不賢便黜。
這是小萬曆從嘉靖皇帝身上學到的帝王權術。
……
十月二十五日,午後。
沈念作為輪值的票擬檢詳官,突然翻閱到一份彈劾奏疏。
奏疏來自於都察院監察禦史謝思啟。
他彈劾的官員是吏部尚書張翰,彈劾的理由是:
“居官數載,政無善狀,若傀儡之提線,每承上命,唯唯而已,今首輔離朝,君臣忙碌,而其醉心詩文,無心吏部事宜,昨日於吏部衙內著詩三首,命文吏送至城南詩社,令詩友品評……”
張翰,現年六十八歲。
萬曆元年被張居正舉薦成為吏部尚書,一直到今日。
自考成法施行以來,吏部職責甚重,張翰一直以張居正馬首是瞻。
吏部負責天下官員的選授、改調、考功、封勳、考課。
被譽為六部之首。
然在這個重要的位置上,張翰卻沒有什麼存在感。
特彆是近兩年來。
官員遷升改調,吏部全都仰承內閣意見,張翰幾乎不發表意見。
不過因他向來不招惹是非,外加是張居正看中之人,很少有官員彈劾他。
沈念微微皺眉。
一眾檢詳官忙得眼睛裡都有了血絲,吏部尚書張翰卻在上衙期間寫了三首閒詩並讓詩友斧正。
這著實有些氣人!
張翰最大的愛好就是寫詩著文,尤其傾向於那種田園短詩與描述市井民情方向的文章。
這一刻。
沈念突然覺得張翰已不適合擔任吏部尚書。
有張居正在,他作為張居正的一隻手,負責執行即可,但張居正離朝,他這種做法顯然是不行的。
沈念想了想,壯了壯膽子,提筆寫道:吏部張部堂年邁,處事唯諾,若此彈劾為實,臣建議勒致仕歸。”
然後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一句話罷掉一名正二品的吏部尚書,需要足夠的膽量與勇氣。
沈念寫罷,看向一旁也在當值的國子監祭酒王錫爵。
“王祭酒,這篇奏疏的票擬,麻煩您看一下,指點指點!”
王錫爵接過奏疏和票擬。
“子珩之票擬,陛下批下的皆是‘如擬’二字,我一個被批了三次‘重擬’的檢詳官,有何資格指點,我學習學習!”
說罷,王錫爵認真地看了起來。
當他看到沈念的票擬後,先是一愣,然後突然拿起筆,道:“可以嗎?”
沈念頓時笑了,當即點了點頭。
王錫爵此舉乃是想要署名,附議沈念的主張。
王錫爵署名完畢後,說道:“這位老部堂確實該讓位了!”
聽到此話。
沈念頓時心安了一些,看來認為張翰已無能力掌控吏部的官員不隻是沈念一人。
當日。
在沈念將此票擬呈遞給禁中的同時。
都察院監察禦史謝思啟的這篇彈劾奏疏也在京師各個衙門傳開。
很多人都甚是驚訝,隨後又覺得合情合理。
張居正在朝時,無人敢動他,他也沒有犯下什麼錯誤。
但而今張居正丁憂,吏部尚書必須要有主見,而非唯唯諾諾,全聽內閣命令。
不能立功,便是有過。
很快。
便有諸多官員上奏,認為張翰已不適合擔任吏部尚書。
翰林院侍讀陳經邦、工部左侍郎楊成、吏科給事中王道成、都察院右副都禦史傅希摯這四位檢詳官,也在百忙之中,彈劾了吏部尚書張翰。
百官皆忙你獨閒,這就是罪過,更何況能力還不行。
……
翌日,近午時。
小萬曆已收到了三十多份彈劾吏部尚書張翰衙內寫詩,無心公務的奏疏。
他也看到了沈念與王錫爵的聯名票擬。
此刻的他非常糾結。
在他眼裡,張翰沒有功勞但有苦勞,且是張居正一手提拔起來的。
張居正剛離朝。
朝廷便將張居正一直支持的吏部尚書罷免,似乎有些不夠尊重張居正。
另外。
小萬曆還沒想好令何人接替吏部尚書之職。
張居正走後,小萬曆突然間感覺到:朝堂之中,老的老,小的小,幾乎無人可用。
就在小萬曆糾結猶豫之時,吏部尚書張翰的自辯奏疏呈遞了上來。
小萬曆看後,直接氣笑了。
張翰自言有罪,自言如今已擔不起吏部之責,懇請朝廷允他致仕,他想在還能提筆之時,多寫幾篇詩文留世。
著文留世,乃是許多官員的夢想,此夢想甚至高於他們的仕途理想。
張翰如此說。
那小萬曆便沒有任何將他留下的理由了。
當即,小萬曆將此奏疏遞給一旁的沈念,道:“沈卿,看來朕不得不令他致仕了!”
沈念看完奏疏,也差點兒沒有笑出聲來。
他甚至覺得張翰在衙內寫詩屬於自爆。
其感覺接下來吏部的事務會非常繁重,害怕死於任上,其心態就像去年年初請辭的前戶部尚書王國光。
就是鐵了心,不願乾了。
小萬曆見沈念看完了奏疏,當即問道:“沈卿,你心中可有合適人選?”
沈念就等著這句話呢!
當下他的職責,就是在小萬曆打瞌睡時能為他遞上枕頭。
“陛下,臣以為,可起複前戶部尚書王國光,其雖也是花甲之年,但身體硬朗,去年還納妾呢,其心思縝密,做事認真,適合擔任吏部尚書!”
小萬曆眼睛一亮,道:“確實,他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