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
午門前。
廷杖吳中行等十二人的聲音此起彼伏。
錦衣衛們雖收到了“輕一些”的命令,但即使再輕,廷杖四十也足以讓他們皮開肉綻。
這頓廷杖。
打在這些官員監生的屁股上,也打在他們的臉上。
曆來。
被廷杖過的官員都呈現兩極分化的特點。
一部分官員感覺遭受到了奇恥大辱。
外加考績會受到嚴重影響,將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萎靡不振,日後幾乎不可能再做出頭鳥。
另一部分官員則感覺距離青史留名又近了一步。
會越挫越勇,日後將更加敢言敢諫,甚至會立誌當一名言官。
片刻後,行刑完畢。
吳中行等十二人被抬上平板車,然後由錦衣衛拉到不遠處交由醫官敷藥治傷。
此乃小萬曆的額外關懷。
這些人用過藥後,還要跪向文華殿的方向叩謝聖恩。
此行為正好映照了大明許多官員奉為圭念的一句話: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
廷杖結束沒多久,便有消息傳出。
張居正的家人正收拾行李,準備返鄉。
此消息,令無數反對新政或仕途不得誌的京朝官們都甚是興奮。
他們沒想到小萬曆與張居正竟會如此輕易地妥協。
此消息在被許多人證實為真後。
京師的官員胥吏、街頭百姓都在猜測內閣首輔的新人選以及內閣會不會再添新閣臣。
“新首輔不是呂閣老便是馬閣老,二人資曆深,威望高,實為最合適人選,不過二人年過花甲、身體多病,恐怕做不長久啊!”
“呂閣老每月請辭不下三次,絕不會就任首輔,我猜是馬閣老,另外估計內閣要添新閣臣了,有可能是吏部張尚書,也有可能起複鳳磐公(張四維)或者前戶部尚書王國光王公!”
“你們說,徐公(徐階)與高公(高拱)有可能回朝嗎?”
“我覺得可能性都不大,徐公年邁,外加他徐家就是兼並土地的大地主,讓他主持清丈田畝與一條鞭法,估計百姓能罵翻了天!”
“高公就更不可能了,他若入閣,恐怕朝堂內又要掀起一陣腥風血雨,太後與陛下都不喜他的做事風格。”
……
此時。
觀望此事者都還不知沈念提出的“新設票擬司”之策。
……
翌日,朝堂上下一切如舊。
內閣三閣老在文華殿從上午足足待到了下午。
近黃昏。
通政使司告知京師所有衙門:明日常朝在皇極殿進行,非臥榻不起者,不得告假。
很明顯。
明日常朝,將會有大事宣布。
而此刻。
張居正已籌備好了返鄉的一切事務,明日之事一成,他後日一早便離京返鄉。
他本來想在臨走前,為小萬曆擬定一份票擬檢詳官的人選。
但隨後又放棄了這個打算。
他覺得自己還是應放一放手,讓呂調陽、馬自強等人操持這一切。
……
十月初九,清晨。
皇極殿內,文武百官齊聚。
小萬曆坐於禦座之上,李太後也罕見地出現在簾幕之後。
依照常例。
常朝開始,應由通政使司當值官員朗誦奏疏。
但此次。
通政使司當值官員並未出列,其手中也並沒有任何文書。
小萬曆環顧下方,沉默不言。
轉眼間。
已過去十息,小萬曆依舊沒有開口。
整座皇極殿,安靜得掉一根針都能聽到響動。
此乃帝王發怒前的征兆。
百官皆不敢動。
又過了數息,禦座上突然傳來了一道歎息聲。
“唉!”
小萬曆長歎一聲,從禦座上緩緩走了下來。
其走下台階,來到文武百官的中間,道:“朕……朕很難過啊!”
“臣有罪!”
百官齊呼,然後“嘩啦嘩啦”全跪倒在地上。
此乃官員們的條件反射。
但凡皇帝在朝會上有自責自懲之語,官員們就必須跪下高呼:臣有罪!
小萬曆環顧四周。
“你們有何罪?你們是為了祖宗成憲,你們是為了仁孝之道,你們是為了傳承數千年的禮製規矩!”
“你們不過就是沒有為朕著想,沒有為我大明江山社稷之穩固著想罷了,這哪有祖宗成憲重要,哪有你們的清名與操守重要!”
小萬曆如此反諷,比直接罵他們還要罵得臟。
“你們可曾想過,元輔丁憂返鄉後,他身上的擔子誰能擔起來?考成法的施行會不會因此鬆懈?丈量田畝與一條鞭法會不會因此停滯,北方邊境缺少元輔的提點,會不會因此生亂……”
“這些,你們皆不考慮,你們隻知反對奪情,隻知將祖宗成憲放在嘴邊,隻知打著禮製道德的旗號,在一堆堆難題都未曾解決之時,逼迫著元輔速速丁憂返鄉,他若不回,便是大逆不道,便將遺臭萬年!!”
……
“臣有罪!”文武百官再次叩首,高聲齊呼。
小萬曆緩步朝著皇極門大門方向走去。
邊走邊說。
“朕難過,不是因你們彈劾元輔,反對奪情。而是你們沒有貢獻出一條行之有效,元輔離開後仍能使得朝政穩固,新政能夠繼續有條不紊進行的策略。你們的一道道奏疏,沒有為君排憂解難,而是在不斷激化矛盾!”
“朕與元輔難道不知奪情有多大的負麵影響嗎?但是為了大明,為了新政,我們彆無他法!”
“這下子,你們都可以放心了!
“元輔不願朝堂生亂,再次懇請丁憂返鄉,朕也不想再廷杖更多官員,不想與你們這些反對者再辯駁了,朕已答應元輔,準他明日丁憂返鄉!”
聽到此話。
一些官員不由得立即低下腦袋,有人甚至恨不得將臉縮進領口內。
然後,臉上抑製不住露出一抹燦爛的笑容。
若此非朝會,他們甚至能夠笑出聲來。
用挨一頓罵的代價,令張居正丁憂返鄉,非常劃算。
小萬曆罵完後,大步走回禦座,坐了下去,然後語氣緩和了一些。
“都起來吧!”
頓時,文武百官皆站起身來,他們知曉,接下來該進入正題了。
小萬曆挺直腰杆,高聲道:“元輔丁憂歸鄉,內閣首輔之職空缺,朕與三位閣老商議許久,仍未能找出代替元輔之臣,幸甚!申學士、王祭酒與沈侍講共同撰寫了一份奏疏,甚合朕之心意,乃是一道可解‘元輔不在而朝事新政依舊如常’的良策!”
“接下來,你們都聽一聽什麼叫做為君分憂,什麼叫做為朝廷解決問題!朝廷需要的官員,不是激化矛盾的官員,而是能解決問題的官員,當下,申學士、王祭酒與沈侍講顯然做到了這一點!”
“申學士,你來朗誦一下吧!”
當即,申時行大步出列,展開攥在手中的文書。
官員們都是一臉詫異。
他們本以為小萬曆訓斥他們隻是為了出出氣。
沒想到還真有良策。
“張閣老不在而朝事新政依舊如常,這……這怎麼可能?大明隻有一個張居正,誰上台都不可能做到完全貫徹他的新政之策!”
有官員麵帶疑惑,在心中想道。
反對者不喜新政,不喜張居正,但不得不承認,當下大明之官員無人能有張居正這般掌控朝局的能耐,包括當下已致仕的前前首輔徐階與前首輔高拱。
而此刻。
翰林院編修沈一貫的腦袋飛快旋轉著。
“他不會……不會直接讓陛下親政,如太祖、成祖那般親自批閱所有奏疏吧,當下的陛下並無這般能耐,更或者……他……他不會想要陪陛下批閱奏疏,為自己攬權吧!”
沈一貫一直將沈念當作他仕途上最大的競爭對手。
處處都想比沈念強。
沈念受賞升官比他被降職受懲都更令他難受。
在沈一貫思索時,申時行念起了新設票擬司之策。
“保留張閣老首輔之職,新設臨時衙門票擬司,設差遣官票擬檢詳官十餘人,給予票擬之權,與內閣票擬同時進行,之後交於陛下批紅。”
“票擬檢詳官人選,由內閣舉薦,陛下親選,主要在翰林院與六部之中挑選,不論官職大小,不論資曆深淺,隻論參政議政之才能!”
……
“自明日起,每日之奏疏,謄錄相同兩份,一份交由內閣票擬,一份交由票擬檢詳官票擬,票擬過後,交由禁中批紅,待張閣老歸來之日,此臨時衙門立即廢除!”
……
申時行念完此策後,所有不知情的文武官員都傻眼了。
他們怎麼都沒想到竟還有這一招!
為張居正保留內閣首輔之職,不僅是對張居正的榮寵,也是對新政改革方向的肯定。
有語道:人走茶涼。
但而今,張居正丁憂回鄉,小萬曆用一個新設的衙門將張居正的“茶”熱了起來。
官員們不得不承認:新設票擬司這個計策甚好。
可謂是一石三鳥之策。
解決了“內閣不可一日無首輔”的麻煩,為內閣減了負;增強了皇帝之權,然並未增加過多負擔,反而提供了更多選擇;張居正首輔之位保留,使得新政免遭破壞,如常進行。
這一刻。
一些期望著內閣巨變,更換首輔的官員不由得皺起眉頭。
他們沒想到竟可以不設新首輔。
如此。
意味著待張居正丁憂歸來,將能直接坐在首輔的位置上,並且在他丁憂期間,仍能以書信的方式對朝堂之事發號施令,遙控指揮。
當然,也有一些官員則是麵露興奮。
票擬檢詳官,雖沒有閣臣之權,但卻能過一過票擬的癮,往昔都是執行人,而今便有可能成為決策(建議)者,且將有更大的概率入閣。
雖然隻是個差遣,沒有俸祿,沒有職階,但官員們都想成為票擬檢詳官。
“眾卿,當下之策,可有異議?”
反對的官員們,臉色都如同便秘了一般,根本無言以對。
換一個新首輔,其作用價值遠遠小於這樣一個擁有多位“政事侍從官”的票擬司。
他們根本找不到反對的理由,再以私德攻擊張居正,稱為其保留首輔之位不合禮製,隻會得到小萬曆的一頓臭罵。
沒準兒還會得到一頓足以致命的廷杖!
片刻後。
呂調陽大步走出,高聲道:“陛下,臣無異議!”
頓時,殿內的文武百官紛紛拱手,高呼:“臣無異議!”
小萬曆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是他理想中的最好結局。
“昨日,朕與三位閣老已擬定出了適合擔任票擬檢詳官的人選,共計十八人,待念過名字後,眾卿若有異議,可立即提出,若當下不提,退朝後不可私下議論,亦不可呈遞奏疏反對!”
小萬曆想將票擬檢詳官的人選,在常朝之上就定死了,免得退朝之後,再有官員不斷嚼舌頭。
當然。
若有官員在任票擬檢詳官時觸犯法令或不適合擔任票擬檢詳官,小萬曆自會重新擬定人選替換。
很快。
馮保拿出一份文書,開始念誦擔任票擬檢詳官的名單。
這一刻。
許多官員都甚是激動,心情如同當年會試放榜一般。
“翰林院掌院事、侍讀學士申時行,國子監祭酒王錫爵,詹事府掌府事、禮部左侍郎汪鏜,工部左侍郎楊成,戶部左侍郎李幼滋,都察院右副都禦史傅希摯,大理寺右少卿張嶽,翰林院侍讀陳經邦,翰林侍講沈念,翰林修撰趙誌牟、王家屏,吏科給事中王道成……”
這十八人。
有年逾半百者,也有沈念這般不到而立之年者,有正三品的要員,也有正七品的言官。
其中,翰林院人數最多。
畢竟。
翰林官本就是文學侍從,朝堂儲相,在處理公務事務上有著得天獨厚的優勢。
“眾卿,可有異議?”小萬曆高聲問道,環顧四周。
與此同時。
呂調陽、馬自強、殷正茂三大閣臣都挺起了胸膛。
這十八人是他們熬大夜,費儘力氣挑選出來的,若有人質疑,三人定然要與對方好好辯一辯。
“陛下,臣無異議!”這次,馬自強率先站出來說道。
馬自強的聲音剛落,官員們便全都躬身拱手,高呼道:“臣無異議!”
小萬曆的臉上露出一抹笑容,然後看向馮保。
“退朝!”馮保高聲道。
頓時,小萬曆與李太後先行離去,而後百官也都有秩序地散去。
……
近黃昏。
張居正脫去孝服,穿上官服來到了文華殿。
他要向小萬曆告彆。
文華殿內。
小萬曆見到不過才數日未見的張居正竟兩鬢花白,不由得眼眶泛紅,從禦座走了下來。
“先生!”
張居正正要跪拜,卻被小萬曆扶了起來。
“先生無須跪,先生節哀,待先生處理完喪事,朕……朕很快就會令先生回朝!”
聽到此話,張居正心中甚暖。
“謝陛下隆恩!”張居正的眼眶也濕潤了起來。
雙方噓寒問暖過後,張居正轉入了他來文華殿的正題。
“陛下,當下呂閣老優柔寡斷,馬閣老穩妥有餘,但缺乏魄力,殷閣老過於激進,然血性過重。若朝中有大事發生,陛下難以抉擇之時,可多聽沈侍講的想法……”
“朕謹遵元輔教誨!”小萬曆認真地說道。
片刻後,張居正迅速離開了文華殿。
小萬曆的心中甚是失落。
他曾討厭張居正的嚴苛,但二人相伴多年,朝夕相處,感情非同尋常。
往昔,二人幾乎是日日相見。
而今突然要分彆很長時間,小萬曆心中還是有些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