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搞成了這個樣子?”羅恩差點認不出來他。
“那地方很狂野。”強尼笑笑,無聲的笑。
“看的你出來,你有煩惱,也有故事。如果你想,我們可以找個地方喝一杯,痛快的喝,隨心所欲的喝。”
“好,我是有一兩篇故事,當然是不適合公開的故事。如果真要說,一頓晚餐的時間都不夠。”
“我很期待,我們有點是時間,不急。”羅恩帶著他走向馬拉巴爾山的某處酒館。
這裡環境靜謐,通常很少有外人光顧,非常適合貼心的朋友間坐下來閒聊。
強尼真的變了,不僅僅是走路時脛部輕微的停頓,那張臉變的如此的冷漠、陌生。
他還留著濃密的胡須,像野草般雜亂無章,讓那股冷酷更加尖銳。
他們在酒館靠窗的位置坐下,羅恩叫了兩杯威士忌。
在等酒的間隙,他們四目相對,定定的望著對方片刻,各自解讀對方多變的表情,就好似占卜者在散落一地的骨頭裡尋找寓意。
強尼穿了件黑色的夾克,眼睛裡有倦意、有血絲。眉毛時時刻刻皺起,那些煩惱被夾住,丟不開。
“你看起來就像死過一次,還有你的大胡子,這是阿拉伯那裡勝戰士的時興打扮?”羅恩放鬆語調。
“羅恩,再次見到你真好。”強尼淡淡的笑。
在經曆過那裡血腥、冰雪的日子後,他發現故人依舊、城市依舊,回家的感覺真好。
他眼睛所及之處,這座島嶼城市的聲音、色彩、自然優美的身姿,都叫他醺醺然有了醉意。
他甚至還沒喝酒,他太愛這座城市了。
侍應生端來兩杯威士忌,上好的威士忌,讓人忍不住抽動鼻子。
“為活著的人乾杯!”羅恩說。
“為死了的人乾杯!”強尼舉杯相碰,把那杯酒一飲而儘。
“現在,”羅恩定定的看著他,“你可以說說那煩心事了。”
“我要從哪裡說起?”強尼嘴角帶著嘲弄,那是對命運的嘲弄。
“什麼都行,不僅僅那場戰爭。你臉上有彆的東西,我看得出來。”
強尼微笑,他心裡暗暗的喜悅淌過。他很高興再度有知心人為伴,隻有羅恩能讀懂埋在他心底的煩惱。
“哈德汗死了。”他不帶感情的說,盯著手裡的空杯子。
“什麼?”羅恩語氣微滯,帶著股驚訝。
這個消息很突然,南孟買的地下黑皇帝、令人畏懼的暴君,死了。
“是真的。”
“怎麼會?你們當初應該做了很多準備。”
“我就在他身邊,見到了他的屍體,幫忙將屍體拖到山上的營地,幫忙埋了他。他死了,他們全死了。我們是僅存的、活著離開的人:納吉爾、迦尼和我。”
“這座城市沒任何關於這件事的風聲,如果有,我必定是第一個知道。”羅恩輕吸了口氣,依舊有些難以置信。
孟買在往前的二三十年中,始終都有哈德汗的存在,他在方方麵麵影響著這座城市,尤其是秩序之下。
如果哈德汗死亡的消息傳開,他幾乎可以預見,立刻就會有一場腥風血雨爆發。
“我花了幾個月的時間才接受這一事實。”強尼再度垂下目光,陷入充滿思緒和感觸的沉思,思緒紛亂,頭不由的抽動,下唇不停的抖動。
羅恩擔心他垮掉,人精神的崩潰往往是一瞬間的事。他知道強尼對哈德汗的孺慕,那是兒子對父親的感情。
“聽我說強尼,這裡沒什麼其他人,你可以放心大膽的說,把你想說全部拋出來。不要把苦悶按在心底,那會腐爛、會發臭。”
羅恩觸碰他的手臂,強尼慢慢抬起頭。
“那是一場戰爭”
強尼他們是從孟買機場出發的,先到巴巴羊境內靠近帝國墳場邊界的奎達,然後途中換乘四種工具抵達目的地。
他們裝作不認識的旅人,一同跨越三國邊界,進行二十來項不法活動。
哈德汗要完成自己的使命,他已打點妥當,他把藥品、軍火分批次運出孟買,最後送往他心中的聖地。
但事情很不順利,剛到巴巴羊,他們就被三軍情報局的人盯上,那是巴巴羊的間諜機構。
很顯然他們中出了叛徒,這麼隱蔽的路線沒道理剛開始就失效。
好在他們一行三十人機警,都分住在不同的旅館。政治警察突襲其中某一住處時,提前得到消息的他們在前一分鐘裡已經撤走。
他們改變計劃,放棄了更為矚目的汽車,改乘駱駝專走山間的崎嶇小道。
他們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才抵達帝國墳場,途徑懸崖的時候,很是損失了幾個好手。
路上還會有土匪索要過路費,那地方太亂,你每走幾裡路就會聽到槍聲。
土匪通常先是站在製高點現身,拿著槍對準他們,然後地麵人馬從隱身處傾巢而出,截斷強尼他們的去路和退路。
這時候哈德汗就會拿出他早已準備好的綠白旗,上麵飾有《古蘭經》的經文:我們來自真主,回歸真主。
當地土匪不認識哈德汗,但尊敬旗子上的文字和含義。
宗教這時候成了最好的通行證。
不過即使如此,該給的過路費依舊要給。
哈德汗帶著一批沿路打點用的貨物,包括繡有繁複金線圖案的孔雀藍及綠色絲綢、短柄小斧、厚仞小刀、縫補工具、蔡司雙筒望遠鏡和上好的印度造自動手表。
嗯,在阿拉伯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尤其是帝國墳場,印度產的東西都算是高端進口貨。
遇到規模較大的隊伍,哈德汗還會準備一些十克的金錠,上麵刻有阿拉伯風格的月桂枝和葉浮雕。
他在孟買就有走私黃金的生意,不缺這點損耗。
有了這些東西打點,他們還能從土匪營地獲得補給。
靠著這樣的安排,一行人順利挺進腹地。
年初的一二月份,高原的山坡寸草不生,寒風把那裡吹成不毛荒地。
越靠近目的地,天氣越酷寒難耐。他們躲進山裡的一處營地,那是哈德汗部族的據點之一。
戰火似乎已經蔓延到附近,強尼每隔幾天就會和外麵的人交火。
在那幾個星期裡,他學會了用槍,像戰士一樣用槍,而不是孟買黑幫式的扣動扳機。
他最喜歡ak47,這款步槍重約五公斤,弧形金屬彈夾可以裝填三十發子彈,以每秒六百九十米的射速射出762毫米的子彈,有效射程超過三百米。
自動模式下每分鐘可連續射出一百多發,半自動或者單發模式下,每分鐘可以射四十多發。
這些信息強尼了然於心,他以前摸過ak,但從沒像這樣熟悉過。
他還知道射擊時槍口火光很亮,在夜裡使用會讓射擊者看不清眼前方,且往往容易暴露位置。
槍管很快就會過熱,熱到握不住。有時彈膛裡的子彈因為太熱,而在射擊者麵前爆開。
這就是很多遊擊戰士在作戰時會把槍拿離身體,或舉在頭頂。
但這把槍很可靠,即使泡過水、爛泥或雪,操作也完全不受影響。
有段時間,強尼差點愛上這樣的日子,他喜歡血與火的味道。
直到一架武裝直升機出現,那是他們對手搞來的大殺器。
它一出現就立即向他們開火,然後轉向飛開,猶如俯衝撲殺獵物的隼。
兩枚火箭炮射向山洞,空氣中傳來燒焦味。炮彈的速度太快,強尼遠遠跟不上。
等他轉頭的時候,山洞群入口上方的峭壁爆炸,煙、火、石頭、金屬碎片紛紛落下。
接著是第二枚,它鑽入洞口爆炸。震波紮紮實實的打在強尼身上,就像是站在泳池邊,有人用手把他推入池中。
他被震倒躺在地上,由於體內的空氣被瞬間抽走,他猛喘氣,又被濃煙嗆的喘不過來氣。
山洞裡一片狼藉,有人躺著了無聲息,有人從黑煙火光裡衝出,或爬出來。
那人從頭到腿都被炸開,衣服著火,在他背部裸露、炸開的肉邊燃燒,成為冒煙的灰燼。
他的髖骨和肩胛骨清晰可見,隨著他的爬行在張開的傷口裡移動。
他尖聲求救,強尼咬緊牙關跑向他,但直升機再次出現。
咻!咻!又是幾發火箭炮齊射,翻滾的火球和白熱的金屬碎片融化了整座山頭的血。
整個營地被打散了,在武裝直升機的機炮麵前,ak不值一提。
強尼和納吉爾逃出山洞,下山,躲藏在雪地裡。
離開的時候,他們看到哈德汗在迦尼的掩護下,往另一個方向去。
兩人試著和他們會合,但圍上來的敵人很多,最後隻能小心翼翼的避開。
三天後,強尼見到了哈德汗,他死了。
迦尼拉著他的屍體,麻木的在雪地裡拖行。
他們遇到了另外的遊擊隊,對方沒給他們說話的機會就直接開槍。
一發子彈從哈德汗體側進入,造成一個破碎、又深又大的傷口,然後子彈在他體內一路肆虐。
留下一道橫跨胸膛的傷痕,最後在心臟上打出一朵黑色的“蓮花”。
強尼難以接受這樣的事實,被他視為父親一樣的哈德汗,就這樣死了。
他不知道怎麼撐過這兩個月的時間,又怎麼從帝國墳場死裡逃生回到了孟買。
他隻記得撤回的途中,他又遭遇了一次轟炸,兩條腿上鑽進了七八個彈片。
但有一個信念支撐著他,那就是回到孟買,親手把出賣他們的人揪出來。
“我得複仇,羅恩,我大概知道他是誰。”強尼的聲音仿佛從幽暗之地飄來,不帶一絲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