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裡加急!”
“六百裡加急!”
明代常規加急分為“三百裡”“四百裡”“六百裡”三個等級,影視劇裡常常喊的“八百裡加急”,在現實裡是極為罕見的,一般來說即便是前線軍報傳遞,也隻是在正常三百裡的基礎上翻了一倍。
畢竟唐朝最緊急通訊要求,都還是日行五百裡,再往上的六百裡加急,就已經是極限了,八百裡是達不到的,即便把驛站的驛卒逼死,也逼不出來這種速度。
而當驛卒高喊著六百裡加急,一路飛奔入京城時,沿路的百姓與士卒已經是習慣了近來的戰報頻頻,都見怪不怪了。
可此次完全不同。
戰報首先抵達兵部,迅速送到了內閣值房,然後第一時間抵達了乾清宮的案前。
朱厚熜拿著戰報,反反複複看了幾遍,這才抬起頭,緩緩看向來到禦前的四位閣老。
張璁、嚴嵩、翟鑾、李時。
是的,嚴嵩無論是實權,還是威望,都已經是次輔了。
明明資曆更深的翟鑾和李時,則是毫無反抗地退讓到一旁,極其自然地讓他站在了張璁的身側。
這兩個本就存在感較低的閣老,顯得更透明了。
“諸位卿家都看過了,有何話說?”
當朱厚熜的聲音傳來,兩人的頭也立刻垂下,就聽到張璁蒼老肅然的聲音響起:“仰賴天威,王師奏凱!我軍大破莫逆象陣軍於諒山,陣斬賊酋以下七員大將,叛軍潰不成軍,殘寇遁逃之際,複遭黎氏舊部截殺,已呈土崩瓦解之勢!”
諒山,是交趾的軍事重地,也是安南首都升龍(河內)的屏障,越過諒山便是一馬平川。
曆史上,每次中原王朝對交趾用兵,都會先取諒山,隻要拿下了諒山,交趾就再也不足為懼,後世對越自衛反擊戰,都是如此。
現在大明軍隊攻克諒山,並將莫登庸最精銳的象陣軍擊潰,確實已經取得了壓倒性的優勢。
所以張璁的語氣裡,是帶著由衷喜悅的。
“哦?”
朱厚熜的聲音裡卻聽不出多少喜意:“少師羅山認為此戰大勝?”
對待張璁,嘉靖一般都不直呼其名,而是以敬稱稱少師羅山,君臣之間更是常常互通信件,往來信件高達兩百多封。
平日裡張璁欣然於這份獨一無二的感情,但此時此刻,卻聽出了陛下的怒火,暗歎一聲,垂下頭來,不敢作聲。
果不其然,接下來天子的語氣變得極為冷肅:“內閣三番五次催促,以求速勝,軍心浮躁!”
“鹹寧侯仇鸞冒進,遭象陣伏擊,被象鼻卷起擲於亂軍,得親衛拚死救回,麾下三千士卒潰敗!”
“安遠侯柳珣冒進,遭莫軍以毒箭射殺,屍首潰爛如泥,麾下兩千士卒葬送!”
“巡按千戶陸炳屢屢示警,卻依舊救不回這兩支貪功冒進的蠢貨!”
“也幸得陸炳逼迫張經回援,炮破象陣,這才險險挽回了頹勢,重組反攻,大破賊軍!”
此番陸炳的升官速度是前所未有,先是以軍功升為副千戶,然後升千戶,如今已是巡按千戶,有了監軍的實權。
朱厚熜此時的讚譽,還真不算是為了那位奶兄弟美言,陸炳確實堪稱力挽狂瀾,即便如此,也沒能拉住那些搶功的驕兵悍將,所幸由於調兵及時,挽回了局麵,沒有讓明軍整體的局勢由於部分將士的冒進而葬送。
當然,陸炳拚力拽住了冒進的明軍,沒有讓安南軍在正麵戰場反敗為勝,但也不可避免地將戰事拖入膠著。
所以關鍵還是江南漕運的糧草補給,給予了前線軍士持久交戰的信心,不然糧草空空,不想冒進也隻能冒進,哪有現在謀定後動,一舉破陣,擊潰莫登庸主力的戰果?
朱厚熜由此看向另一位閣老:“嚴卿,你此番舉薦得力,所用之人都立下了汗馬功勞啊!”
嚴嵩抑住心頭狂喜,表麵上則以極為真切的語氣道:“陛下聖明燭照,洞鑒萬裡,如日月臨朝,草木皆沐光華,臣等不過循旨而行,如涓滴附滄海,螢火仰朝陽,豈敢妄稱微勞?”
“嗬!”
朱厚熜嘴角輕揚,擺了擺手:“嚴卿太謙遜了!”
發現天子不是真的生氣,翟鑾和李時趕忙吹捧起來:“天佑大明,聖主中興!陛下神武天縱,今收交趾,實乃曠世奇功!”
“昔洪武開國,驅除胡虜,今陛下南征,光複漢土,交趾淪夷百載,王師所至,逆酋授首,此乃繼太祖複華夏舊疆之誌!”
朱厚熜臉上的笑容壓不住了。
考慮到六百裡加急,從安南到京師,也得一月,現在的首都升龍,肯定已經插上了大明的旗幟。
當然,這並不代表大明收複了交趾。
畢竟莫登庸還未授首,安南境內的其他勢力也有反複。
考慮到當年永樂朝也是滅了安南政權,後來又被各地此起彼伏的叛亂弄得焦頭爛額,強撐了十二年的統治後,最終還是被迫撤離了,朱厚熜當然不願重蹈覆轍。
於是乎,這位天子做了一件事。
取出一份奏本來。
包括嚴嵩在內,四位閣老目光都是一凝。
因為陛下拿出的,正是近段時期朝堂熱議的《定邊九策》。
朱厚熜翻開一段,朗聲道:“永樂年間征討安南時,我大明天軍以吊民伐罪,複陳氏宗祀為號,確使安南民心浮動,多有厭胡氏苛政,罔有戰心者,此實為天兵順利進軍之一大助力,然其後未踐複立陳氏之諾,加之治理失當,終致民怨沸騰,反抗激烈。”
“細究其因,收服民心,必先予其實惠,交趾新附,百廢待興,欲施仁政,非但需官員德才兼備,更需朝廷持續關注。”
“惜乎遠派交趾者,多為貶謫之員,或才具不足,或心懷怨望,以致吏治敗壞,民不聊生。此輩在中原尚且貪墨害民,安能指望其在新附之地推行善政,安定人心?”
“臣竊以為,治理新附之地,當慎選良吏,厚給俸祿,嚴明考課,更需朝廷時加督察,勿使邊遠之地成為貪官汙吏肆虐之所。”
“若能使百姓安居樂業,則所謂陳氏舊事,自當漸被遺忘;若治理無方,則縱有千般理由,亦難平息民怨,此實為治國之要義,不可不察也。”
對於這一篇章,翟鑾和李時隻是看過,張璁和嚴嵩幾乎倒背如流,心裡也是讚同的。
他們同樣清楚,這些隻是前序,所說的什麼“慎選良吏,厚給俸祿,嚴明考課,嚴加監督”,都是必須要講的套話,並非真正的解決之法。
《定邊九策》裡,真正的解決之法,是四個字。
大封土司。
交趾行省肯定要設立,交趾三司即交趾承宣布政使司、都指揮使司與提刑按察使司,也得儘可能地派遣一批得力官員坐鎮。
但下轄的十五府、四十一州,還有州內的諸多縣,想要派遣如此規模的得力官員,就根本不現實了。
所以在地方上,大明朝廷毋須強行發派流官治理,而是交由當地豪強以土司法自治。
尤其將如今一眾已經成了氣候,如武文淵、阮仁蓮、黎景瑂等握有兵權,可以與莫登庸政權交鋒的後黎朝官員,都以土司的名義分封自製,世襲都統,同時依大明之命,剿滅莫氏餘黨。
這無疑會增加未來統治的難度,但也是權宜之計,且是唯一能夠長期統治交趾的辦法。
彆小看交趾,由於紅河三角洲開發成熟,農業發達,人口密集,永樂年間征服安南後統計,這一省之地的人口數目,是同時期雲南的十幾倍。
不誇張的說,安南的十五府、四十一州,相當於廣東加廣西加陝西的總和,且擁有的獨立意識與地理條件,使其難以在短時間內同化,土司製是現階段唯一的解決之法。
至於未來改土歸流,什麼時候把兩廣和雲南的土司解決了,自然也能把交趾的地方勢力逐漸清除,到那個時候,才是真正歸附,徹底回歸中原之際。
這個過程,即便大明國力不衰,也要百年之功,數代人的努力,急切不得。
道理是這個道理,以大明目前的局勢,隻能妥協,但話不能這麼講。
所以朱厚熜先是念完了套話,這才淡然道:“昔漢武拓邊而虛國庫,唐宗征高麗而困民生,朕欲用剿撫並用之策,既彰天威,複省民力,收全越之地,儘不戰而屈人之兵之效,諸位卿家以為如何?”
張璁和嚴嵩幾乎是不分先後地道:“陛下聖明!”
翟鑾和李時故意慢了半拍,心頭卻是一震,定邊策略竟被全盤接納,如此功績實在是新科翰林中前所未有的,即便他們這般入閣的重臣,也不禁有些驚羨。
而這還不是結束。
“至於遠赴邊陲的人選……”
朱厚熜又取出一份名單來,以滿是欣慰的語氣道:“京官當懷濟世之誌,知民間之苦,翰林學子為報效朝廷,亦甘願遠赴邊陲,此等忠君報國之心,實令朕心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