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十一年九月初八,明軍進逼升龍,莫登庸遣兵列陣紅河之南,欲阻明軍渡河,毛伯溫令水師佯攻,另遣精騎繞襲敵後。莫軍腹背受敵,大潰,溺斃者數千。明軍乘勝渡河,進圍升龍。
嘉靖十一年九月初十,莫氏親信阮文祿欲開城迎降,受製失敗,然莫軍人心已失。
嘉靖十一年九月十二,莫登庸見大勢已去,自縛率子弟四十餘人詣軍門請罪。毛伯溫受其降,檻送京師。
安南遂平。
嘉靖十一年十月十五,帝聞捷報,大悅,敕令“交趾布政使司”建製,命工部鑄“嘉靖平南”金印頒賜諸將,擇吉日告太廟,獻俘闕下。
嘉靖十一年十二月,詔告太廟,經禮部議定,將朱棣廟號升格為“成祖”,行獻俘禮,莫登庸伏闕待罪,帝念其悔過,赦其死。
嘉靖十二年元月,帝禦奉天殿,受百官朝賀,頒《平安南詔》於天下,設壇於南郊,帝親祀,以彰武功。毛伯溫晉兵部尚書,張經、張嶽各加都督同知,餘將校論功行賞。
……
東江米巷。
海宅。
後院的花架下,朱玉英倚在軟榻中,素手輕撫小腹,眉間隱有喜色。
海玥於前院送走了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正是英略社聘請的名醫薛濟堂,回到後院,輕握妻子手腕,語氣裡難掩激動:“薛先生方才診脈,確是滑脈如珠,應指流利——娘子,咱們家中要添丁了!”
朱玉英雙頰泛紅,眼中含笑,柔聲道:“妾身這幾日確覺倦怠,原以為是春困……”
“哈哈!”
海玥喜不自禁,虧得他勤耕不輟,履踐致遠,終得碩果累累,但想起那位名醫的叮囑,又正色道:“薛先生有言,娘子脈象雖喜,卻兼見弦細,肝血略虧,他擬了一方,以固胎元。”
“這!”
朱玉英緊張起來:“孩子不會有事吧?”
“無妨!”
海玥知其性情堅毅,不會把話藏著掖著,直接道:“娘子前段時日多操心南方的戰事,思慮過多,薛先生的方子最是穩妥,已添了安神的茯神、合歡皮,又佐以當歸養血,待為夫親手煎來,你且寬心將養!”
話說開了,反倒沒什麼,朱玉英聞言稍顯恍惚,也苦笑道:“未想到我大明天軍摧枯拉朽,莫老賊竟棄城降了,可惜他若是負隅頑抗,哥哥的大仇就能報了!”
朱玉英對於安南已無眷念,但黎維寧之死始終是她心頭的一根刺,此前都盼著莫登庸授首的捷報傳回,誰料卻是莫登庸率眾投降的消息。
如今這位昔日的安南王已押至京師,行獻俘禮後,擇一處宅子安置,這老賊竟是有安享晚年之勢,她確實不甘。
海玥對於莫登庸的仇恨沒有那麼深,也盼其伏誅,然莫登庸既已開城乞降,明軍若執意殺之,反倒顯得天朝失信於蠻邦,況且莫氏黨羽尚盤踞北圻,若逼其魚死網破,日後交趾恐難安寧。
朝廷終是將其押解京師,軟禁安置,此舉頓時奏效——莫氏舊部見主上得保性命,遂紛紛歸順,剩下的交趾北境兵不血刃而定。
唯黎氏遺臣憤懣難平,屢以“討逆”為由上奏,更有甚者不知天高地厚地提出“複國”。
這就很不懂事了,明廷將其記下,再推行土司分封之策,諸家轉眼便爭相瓜分權柄。
昔日大義名分,終敵不過實利之爭。
一切正如《定邊九策》所料定的那般。
“朝堂之上明眼人何曾少了?隻是能在張閣老威重如山之時仍敢據理力爭的,除卻相公外,更有何人?”
朱玉英思及此處,眉間鬱色儘散,纖指輕撫丈夫掌心,眼波流轉間儘是欽慕:“莫賊猖獗半生,若非相公運籌帷幄,豈能教他從安南王座跌作階下囚徒?如今困居京師彆院,想來比那刀斧加身更教他錐心刺骨!”
“不錯!不錯!”
海玥朗聲大笑,毫不謙讓地受了這份讚譽,又湊近妻子耳畔低語:“趕明兒,我遣人細細打探那老賊近況,定要將他形容枯槁、輾轉難眠的窘態說與娘子聽!安胎之際就要聽這些開心事,縱是神醫的千金方也比不得啊!“
朱玉英笑著埋入他懷中:“妾身的心眼就這般小?”
“不小!不小!大夥兒都是如此!”
海玥促狹著道:“陛下聽聞楊用修在滇南過得不好,便喜形於色,這見仇人落魄之樂,古今同慨!”
夫妻倆蜜裡調油了片刻,朱玉英忽斂了笑意,直起腰來:“前日入宮省親,妾身竟聽聞慈仁宮內有人在低聲議論,說張閣老將要致仕,嚴閣老有取而代之任首輔的希望!”
海玥聞言眉頭一揚:“此話竟已傳到深宮了?”
“可不是?”
朱玉英道:“都說此番大捷,全賴嚴閣老運籌帷幄,若非他力阻冒進之議,又派遣能臣坐鎮江南調度糧餉,莫說收複交趾,隻怕將士們都要埋骨異鄉了!”
《定邊九策》的真知灼見擺在那裡,嚴嵩不至於搶功,可他這位閣老當時力推此策,確實讓朝廷的風向有了一定程度的改變,再加上士林有意忽略了陸炳那位錦衣衛在其中的功勳,清流領袖的功績就凸顯出來了。
政治風向從來都是敏感的,在張璁如日中天的階段,這等議論莫說公然流傳,便是密室私語也要屏息凝神,而今竟連太後寢宮都敢肆言無忌。
任誰都以為,張璁下台的時候不遠了。
然而海玥微微搖頭,直接問道:“蔣娘娘是何看法?”
朱玉英也有所察覺,回答道:“娘並未說什麼,隻是又對我講了一遍,當年她和陛下初至京師,舉目無親時,是張閣老、已故的桂閣老還有幾位臣子挺身而出……”
海玥了然:“蔣娘娘是念舊的人,張閣老在她心中一直是最初的恩人。”
朱玉英也確定了:“所以隻要有娘在,張閣老的首輔之位,就是穩若泰山?”
“不!”
海玥微微搖頭:“張閣老的首輔生涯,即將接近尾聲,這些年殫精竭慮,終究熬乾了心血,太後和陛下即便要用他,他自己的身體怕是要撐不住了……”
這個世界的嚴嵩上位,成為了內閣裡麵抗衡張璁的有力對手,比起曆史上夏言威脅性要大了許多。
但即便如此,張璁大禮議的功勞實在太過根深蒂固,這種雪中送炭的恩情,是薄情寡恩的朱厚熜都一直念著好的,更彆提本就念舊的蔣太後。
嚴嵩想要扳倒張璁,上位首輔,辦不到。
可正如桂萼也沒人將其鬥倒,他是自己的身體支撐不住,主動致仕,張璁如今也快了。
元旦大朝會上,海玥曾經遠遠看過這位首輔一眼,已是皺紋深刻,老態畢露,步履都有些蹣跚。
一個五十九歲的老者,推行著新政的方方麵麵,每日上衙的時辰比起海玥這個年輕翰林都要長,鐵打身體都撐不住,更遑論張璁的生活還很節儉樸素。
曆史上還有一年多,張璁就致仕了,且是在屢次上書請求的情況下,嘉靖最終依依不舍地放走了這位老臣。
所以政治人物手段能力是一方麵,壽命身體有時候更重要,嚴嵩若不是那麼能活,曆史上也沒辦法隻手遮天近二十載。
朱玉英自是不知兩人原本的壽數,但相信夫君的判斷,確是有些遺憾:“嚴伯父若是任首輔,對相公是不是更好?”
相比起張璁看海玥並不順眼,嚴嵩可是稱作伯父的,嚴世蕃更是來家中拜訪最多的至交好友。
年前朱玉英去嚴家,歐陽氏更是拉著她的手,讓她留意一下京中有哪位適齡的大家娘子,能夠為嚴世蕃良配的。
朱玉英想了又想,沒敢害人,但兩家的關係到了這般密切的地步,她當然希望嚴嵩上位。
海玥微微一笑:“我也盼著嚴伯父上位,繼承張閣老的新政,而非人亡政息,但這場風波,你不要參與。”
朱玉英點了點頭,又問道:“宮內那邊?”
海玥依舊是四個字:“多聽,少說。”
朱玉英確實謹記這點,無論是婚前還是婚後,都沒有借勢之意,她並不是真正的外戚,要謹記這點,才能維持好與蔣太後的母女情分。
正事說完,兩人在院內賞完花,回到了內宅。
接下來的日子裡麵,隨著名醫所開的安胎良方服下,朱玉英氣血已和,胎元穩固,再加上忙於英略社壯大的母親朱琳,聽到消息後也趕到京師,親自來照顧兒媳,海玥更加安心,關注著外放地方的第一批一心會成員動向。
作為第一批外放翰林,不少人自請入交趾三司,成為故土收複後,第一批大明官員。
但有鑒於這群年輕官員的經驗終究欠缺,交趾所肩負的職責過於嚴峻,直接赴任未免顯得揠苗助長,朝廷還是安排了內地的重要州縣,乃至直入三司衙門。
如徐階授山東布政使司左參議,如蘇誌皋授蘇州府嘉定縣知縣。
而不知是巧合,還是冥冥之中自有運數,海瑞赴任浙江省杭州府淳安,為淳安知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