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
三更梆子剛過。
禁軍偏院的燈籠在夜風中搖曳,投下斑駁光影。
屋子裡呼嚕聲此起彼伏,或是白日巡邏累了,大夥兒都睡得倍兒香甜。
簷角陰影裡,一道披著鬥篷的身影悄然顯現,側耳傾聽片刻,伸指在窗戶上點了點,陰冷的眼珠子透著孔兒,滴溜溜轉了一圈,鎖定在靠內側熟睡的身影上。
“去!”
確定了目標的位置,鬥篷人唇角輕吹,一條金線蝮蛇從袖管遊出,鱗片在月光下泛著冷膩的光澤。
在王佐的要求下,黎淵社不能直接行刺,那樣屬於此地無銀三百兩,反倒證實了對方的證詞。
也不允許下毒,同樣的道理,難以掩蓋死因,容易引發恐慌。
幾經波折。
“淵天子”下令,二十八宿中的“軫水蚓”擅馭毒蛇,可除後患。
王佐這才同意。
湖廣秋季,多蚊蟲蟻鼠,連興王府也不例外,先前就有錦衣衛巡邏時被蛇咬傷,隻不過那條蛇無毒,隻是包紮了一下。
現在換成毒蛇夜入屋舍,一口咬死目標,甚至多傷幾人,足以瞞天過海。
於是乎。
毒蛇順著門縫鑽入廂房,在地磚上留下蜿蜒的黏液痕跡。
然任由控蛇之術再精妙,畜生依舊是畜生,不可能如臂使指,遊到了目標的大致區域,便已迫不及待地昂首吐信,一雙泛著幽光的蛇眼盯向了第一個目標——
“嗖!”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道銀光自梁上落下,準確地釘在蛇身七寸之上。
“嘶嘶——!!”
伴隨著淒厲的尖嘶與垂死掙紮的身軀扭動,淩空落下的陶典真人隨劍走,掃開窗欞,朝著窗外的鬥篷人殺去。
那鬥篷人身形詭異地一折,竟如遊魚般從劍光的間隙滑過,手中短刃直取咽喉。
“鐺鐺鐺——!”
急促的劍鋒與短刃相擊聲,迸出一連串火星,鬥篷人借力後翻,卻見其餘五名道士已縱身掠出,結成陣勢,將後路堵死。
“誰派你來的?”
陶典真冷冷地道:“好手段啊,居然放蛇,這是要讓胡三刀死得像是意外被蛇咬傷?”
鬥篷人一聲不吭,袖中滑出一根骨笛,雙手各持兵刃,擺出架勢。
“冥頑不靈!”
陶典真劍走龍蛇,一招白虹貫日,直刺心間。
雙方眨眼間就過了十數招,看似是未分勝負,但陶典真為的是拿下活口,指認王佐的罪行,故而處處留手,實力明顯在對方之上。
眼見對方被逼得左支右絀,體力耗損嚴重,五名合圍的道士躍躍欲試,正要一舉擒下活口,不料鬥篷人左手突然撒出一把毒粉,右手骨笛以不可思議的角度斜撩而上。
“小心!”
陶典真長袖袍鼓蕩,激得腳下落葉盤旋而起,化作屏障,手中劍尖則點在骨笛之上。
這一下灌注真勁,自忖能讓對方武器撤手,不料落處空空蕩蕩,那骨笛直接被磕飛,同時鬥篷人右手指甲泛著幽藍寒光,抓向陶典真心口。
“砰!”
陶典真招式用老,唯有身形變幻,間不容發地避開毒爪,棄劍用掌,一記掌重重印在鬥篷客的肩頭。
骨骼碎裂聲清晰可聞,那人噴出一口血霧,竟還夾雜著幾根細如牛毛的毒針。
陰險手段層出不窮,陶典真也險些中招,驚魂未定地避過,身形飛退。
而待毒針落定,院中隻餘一灘黑血,那人已然脫出合圍,不見蹤影。
‘原以為是王佐麾下藏龍臥虎,現在瞧這手段,更像是逆賊妖人!’
陶典真不驚反喜,大吼一聲:“追!”
作為抓賊的一方,朝天宮毋須掩飾,恨不得敲鑼打鼓,弄得人儘皆知。
不多時周遭的院落都被驚動,聽得消息後紛紛彙聚過來,再看著那被釘死在地上的毒蛇,嘖嘖稱奇。
“三刀,你做了什麼?竟然引人放毒蛇來咬你?”
“俺也不清楚啊……俺沒有亂說話的……”
“你到底知道什麼?說來聽聽!”
“依我看,是縱火的內賊還未放棄,今夜謀害禁軍,明日就敢窺探聖駕,後天要做什麼,簡直不敢想!”
“嘶!”
……
“聒噪什麼!”
就在眾人好奇著探討之際,一道淩厲的斷喝如驚雷炸響。
王佐龍驤虎步地走了過來,所過之處人群如潮水分退。
見得這位的蟒袍在火把映照下泛著的冷光,同樣聞訊趕到的嚴世蕃心頭一悸,趕忙悄然退後,將眾人護在身前。
陶典真喉結滾動,心中也難免緊張。
但他清楚,開弓沒有回頭箭,自己想要上位,必然會得罪這位實權在握的錦衣衛大佬。
深吸一口氣,這位朝天宮的道人選擇直直迎上:“王都指揮來得正好,有賊人深夜行刺,圖謀不軌,還望錦衣衛詳查!”
王佐理都不理,環視周遭:“不睡覺麼?若是明日禦駕護衛有個差池,小心你們的腦袋!”
眾人噤若寒蟬,齊齊躬身,瞬間作鳥獸狀散去。
王佐這才轉向陶典真,突然出手,朝著對方的臉上狠狠抽去。
在對方抬手的一瞬間,陶典真的渾身汗毛就是一豎,這位錦衣衛都指揮使也是個好手,讓他感受到了強烈的威脅。
但千鈞一發之際,判斷出對方的力道後,陶典真刻意沒有躲閃,啪的一聲被打翻在地。
“彆給我下套!”
王佐稍稍彎下腰,以冰冷徹骨的語氣丟下一句話,轉身就走。
“陶師兄!”“師兄!他欺人太甚!”
道士們上前將他攙扶起來,憤恨地道。
陶典真噗的一聲吐出一口血水,表情卻很冷靜:“無妨!”
現在受的委屈越大,才能在陛下心裡留下更深刻的印象,這也是他明明能躲開卻甘願受辱的原因:“這個人現在狗急跳牆了,竟變得和昔日的武定侯一般,看他能囂張到幾時!”
“都指揮剛剛不該當眾掌摑那個道士的……”
另一邊,當王佐回到自己的屋內,黎淵社的漢子走了出來,低聲勸誡。
王佐猛地轉身,望了過來。
就在黎淵社漢子以為這位又要質問行動為何會失敗,準備好了借口之際,王佐的神情卻發生變化,緩緩地道:“是我小覷了這群牛鼻子,朝天宮的道士不簡單,背後說不定還有能人!”
黎淵社漢子詫異於對方的凝重:“誰?”
王佐稍作沉吟,斷然道:“不管是誰,你們撤吧!”
黎淵社漢子臉色變了:“都指揮使何意?”
“撤!跑!滾得遠遠的!不懂麼?”
王佐沒好氣地道:“你們黎淵社本就見不得光,現在避一避風頭,還用我教?”
他與對方說話的風格,顯然與弟子陸炳,與錦衣衛的下屬都不一樣,透著一股市井的暴躁與不耐煩。
此前黎淵社漢子認為這是對方無可奈何屈從下的體現,心裡還暗自得意,但此時此刻聽了那毫不客氣的言語,眼中驟然迸出森然寒光:“都指揮使此言差矣!南巡的機會錯過了,就不會再來,我們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愚不可及!”
王佐冷笑一聲,袖中手指輕叩刀柄:“天下人都看得見的‘機會’,還能叫機會麼?你們知道南巡護衛不如京師嚴密,難道陛下和滿朝文武就想不到?”
夜風驟起,吹得王佐的蟒袍獵獵作響,他目光如刀般刺向對方:“說不定這就是個請君入甕的局,一旦你們的首領,那什麼吹噓得無所不能,實際上連一個禁軍都殺不了的‘淵天子’失手被擒……嗬!”
說著手指在頸間輕輕一劃:“你們這些螻蟻,頃刻間就會灰飛煙滅!”
“都指揮使未免太小覷我黎淵社了!”
黎淵社漢子指節捏得咯咯作響:“就憑朝廷那些屍位素餐之輩,也想擒拿‘淵天子’?簡直癡人說夢!”
“大話誰都會說!”
王佐擺了擺手:“既入此局,便有失手之險,更何況……還有那個海玥在!”
“嗬!原來堂堂錦衣衛都指揮使,居然會忌憚一個黃口小兒,弱冠翰林!”
黎淵社漢子其實並不意外,他剛才也想到了同樣的人,卻是不以為意:“海玥確實拿了我們的一些人,但那是因為社內出了叛徒,那些人遭了出賣,才會不幸被擒……”
“行了!”
王佐這回乾脆打斷:“我執掌錦衣衛十二載,從來沒有看錯過,讓你們滾你們就滾,將來一定會感謝我的,那個叫胡三刀的禁軍我會自己想辦法解決!”
黎淵社的漢子這回是真的生氣了。
太侮辱人了!
關鍵是這種頤指氣使的態度,還是出自一個已經被他們控製拿捏的人!
他生平最恨的就是這種高高在上的俯視!
而占據最高地位的,莫過於龍椅上的九五之尊!
所以這個接近天子的機會,絕不會錯過!
隻是冷眼瞧著王佐那居高臨下的姿態,黎淵社漢子不再多言,而是淡然道:“都指揮使且等一等吧!”
“等什麼?”
幾乎是話音剛落,外麵傳來腳步聲,隨即是錦衣衛來報:“那個禁軍遇害了!”
“誰?”
“胡三刀!”
就在王佐確定身份,都不由地愣住後,黎淵社漢子從黑暗中重新走出,滿是信心與狂熱:“淵深千仞,天子若失其德,臨之如履薄冰!這就是‘淵天子’的承諾,從不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