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目睽睽之下遇害!”
“現在還查不出是怎麼死的?”
陶典真站在胡三刀的屍體前,臉色無比難看。
明明已經防住了賊子的暗殺,更刺激了王佐的露麵,結果還來不及歡喜,同屋子的禁軍突然來報,胡三刀沒了動靜!
明明朝天宮的道士全程緊盯,待得他匆匆趕到時,發現人已經沒了脈搏,停止了呼吸!
南巡隊伍裡麵沒有專業的仵作,畢竟那種職業遭人忌諱,而且帶上頗有詛咒之意,好像盼著出個事故似的……
陶典真也顧不上忌諱,自己直接檢查了屍體。
沒有刀劍劈砍的流血外傷。
沒有中毒遇害的唇色青紫跡象。
脖頸處沒有勒痕。
人就這樣沒了。
“莫非是什麼毒蟲撕咬?”
“傷口極小?小到我看不出來?”
“不對!如果真這樣殺人,先前何必大動乾戈,驅使毒蛇?”
陶典真定了定神,望向左右:“你們沒有看到任何人出入?也沒有聽到呼喊求救聲?”
眾道士齊聲道:“沒有!絕對沒有!”
陶典真咬著牙道:“胡三刀死時離他最近的禁軍呢?帶過來!”
不多時,四個臉色蒼白的禁軍被帶到麵前。
陶典真冷聲道:“胡三刀究竟是怎麼死的?說!”
“不知……俺們不知道啊!”
四人齊齊搖頭。
“你們一個個說,說不清楚就有殺人的嫌疑!”
陶典真聲音淩厲起來:“老實告訴你們,胡三刀關係到錦衣衛對陛下的忠誠,茲事體大,稍有隱瞞,就準備入詔獄吧!”
四人大駭,七嘴八舌的講述起來。
總的來說,就是王佐出現後,嗬斥了圍觀的禁軍,他們不敢在外麵逗留,回到屋內躺下,卻沒了睡意,都在低聲說話。
這四個人當時就睡在胡三刀的前後左右,起初圍著胡三刀問話,問著問著就感到對方的聲音低了下去。
他們原先沒有在意,以為這位隻是睡著了,不料突然間,胡三刀翻身而起,坐了起來,口中喃喃念叨了一句話後,猛地軟倒下去。
陶典真聽到這裡,凝聲道:“他說什麼?”
四人麵麵相覷,每個人的眸中都倒映著彼此的驚恐:“他說——‘天子饒命!天子饒命!’”
“俺們當時還笑話他膽小,陛下哪知道他,可見他整個人倒下去,又瞧著不對勁,一探鼻子,真……真沒氣了!”
陶典真反複詢問了細節,依舊毫無收獲,隻能擺了擺手:“先將他們押下去……”
“難道是嚇死的?可肝膽俱裂之死,也不該是這般模樣,他還是遭人謀害的!誰?到底是誰?”
陶典真百思不得其解:“能在我們眼皮子底下,將證人悄無聲息地殺害了!”
道士們麵麵相覷,低聲發表意見:
“必是王佐遣了錦衣衛的好手!”
“可諸位師兄弟寸步不離把守,連隻飛蛾都難進出啊……”
“除非是鬼神之術,否則斷無可能!”
……
“罷了!”
陶典真閉了閉眼睛,朝外走去。
胡三刀是關鍵證人,雖不足以直接取信於陛下,卻能化作懸在王佐頭頂的利劍——
這柄劍不需落下,隻要晃一晃影子,便能逼得那位錦衣衛都指揮使自亂陣腳。
今夜毒蛇的獠牙,恰恰印證了這一點。
儘管刺客未能拿下,但那飛濺的毒蛇已浸了棋盤,王佐越是急著抹去所有痕跡,露出的破綻便越多越明顯。
可現在……
胡三刀死了。
這枚撬動局勢的關鍵棋子一無,王佐便可穩如泰山,反倒是他們這群朝天宮的道士上躥下跳,變得顯眼起來,萬一被反過來扣一個黑鍋,那下場可就淒慘了!
所以陶典真第一時間,來到了海玥所居的院子外,深吸一口氣,上前敲門。
書童弓豪將之引了進去,就見海玥披著外袍,坐在案前。
陶典真滿是愧疚地拜倒:“貧道有負海翰林重托……”
海玥確實是被之前的動靜吵醒的,也得知了有人刺殺證人未遂,其後王佐現身,咄咄逼之。
這一切的發展並未出乎意料,而與陶典真的視野不同,他很清楚,王佐的失態是趁勢發作,通過各方的壓力,引誘賊首現身。
可此時看到陶典真的反應,海玥微微凝眉:“怎麼了?”
“證人……證人胡三刀……”
陶典真澀聲道:“死了!”
海玥沉聲道:“刺客埋伏,趁著你們懈怠,殺了個回馬槍?”
“不!”
陶典真趕忙解釋:“貧道及一眾師兄弟不敢懈怠,隻是那刺客不知用了何等手段,將胡三刀悄無聲息地殺害……”
海玥道:“死因?”
陶典真低聲道:“貧道查看了屍體,沒有外傷,並非中毒,此人前一刻還在念叨著話,後一刻就突然死去了……死因成謎!”
“他的遇害,是我們的責任啊!”
海玥站起身來,語氣沉重:“帶我去現場!”
將證人交予朝天宮,又特意放出消息,目的是配合王佐,加快進程。
同時也是對陶典真的信任,畢竟這位曆史上的神霄天師還是頗有能耐的,海玥相信他能護住證人周全。
結果現在發生了意外……
陶典真不在乎胡三刀的性命,一個小小的禁軍而已,賤命一條,他遺憾的是沒有完成這位的任務,失去了與王佐對抗的資格。
所以當海玥為這條生命的逝去感到沉重時,他完全沒有感覺,但見到這位居然願意出麵,眼底閃過一絲喜色,麵上則故作遲疑:“若如此,王佐必知是海翰林在幕後運籌,此人睚眥必報……”
“無妨!”
海玥大步邁出門檻,夜風卷起他的衣袂:“死者已矣,至少要為其找到真凶,報仇雪恨!走!”
當海玥與陶典真趕到禁軍居所時,東方既白,晨光微熹,但見一眾禁軍與道士在院中僵持,人人麵色惶然。
一名年輕道士見陶典真歸來,慌忙上前:“師兄!王佐遣人將胡三刀的屍身強奪了去!”
“你們!”
陶典真勃然變色:“為何不設法周旋?”
道士麵露苦色:“那些錦衣衛甲胄森然,刀劍出鞘,稍有不從便要血濺當場,我們……我們攔不住啊!”
海玥抬手止住爭執:“王都指揮總領行宮防務,禁軍遇害,他確有職權收殮屍身……先進去查驗現場吧!”
陶典真有些喪氣,將海玥帶進屋子,指了一間靠內的床鋪:“胡三刀就睡在這裡……”
海玥觀察了一下左右床鋪:“這裡都睡滿了人?”
“是。”
禁軍所居住的這件屋舍,本來就是王府禁軍所居住的地方,隻不過原本的興王府,不可能有兩千禁軍保護,所以現在居住的條件甚是逼仄,一個屋子裡麵要睡幾十條大漢,排得密密麻麻,十分擁擠。
海玥又問:“這住宿的分配,是根據十二團營安排的?”
陶典真這幾日跟禁軍打交道,倒是了解了不少,回答道:“不!這些都是正軍精壯,是毛尚書安排的……”
大明禁軍起初是京營三大營,即五軍營,從各省衛所抽調的精銳部隊;三千營,初由三千蒙古降騎組建,後擴至數萬;神機營,建製火器部隊。
後來多加改製,比如景泰改製,由三大營改組為十團營,後為十二團營,正德年間又設立東西兩官廳,機構愈發冗雜。
京師團營的狀況,有明代各任皇帝在位時,都是在敗落、整頓、再敗落的往複,到了嘉靖年間也是同樣。
嘉靖前期也數度整頓軍務,但收效甚微,嘉靖二十九年,俺答汗入侵後,京師君臣在存亡危機之下,“罷團營,恢複三大營舊製”,並將三千營改稱“神樞營”,其實也沒啥大用,那個時期上下都爛了,軍隊改製難道指望嚴黨?
現在還是十二團營階段,禁軍聽起來威風凜凜,其實濫竽充數,缺編嚴重。
借著此番南巡的機會,兵部尚書毛伯溫便指出團營三大積弊,更直接清點各營人數,發現簿籍上的京師兵力有三十八萬人,但實有者卻不足十四萬,能夠選出來參戰的,僅有兩萬餘人。
如此駭人聽聞的數據,讓朝野上下為之震驚,天子震怒,下令嚴加操練。
於是乎,團營兵二十歲以上、四十歲以下身體強健者,視為精壯,在團營操練,年老身弱者,退回三大營老家。
在各營的精壯士卒中,又分為正軍、備軍,正軍相當於上等兵,備軍相當於次等兵,糧餉也分出等次。
所以此番能夠跟著南巡的,都是從各營裡選拔的正軍精壯,毛伯溫選出這一批人,隻待安穩回京,就能提拔為底層軍官,調任到各營任職,這就是整頓軍務的根基。
“如此說來,這一屋子的禁軍都是青壯,但彼此間卻不熟悉……”
海玥稍作總結。
陶典真也有懷疑:“貧道方才已經把離胡三刀最近的四名禁軍招來問話了,凶手或許就在他們之中,海翰林要接著審問麼?”
“不!如此殺人手段,嫌疑的範圍不能局限於近處……”
海玥環視四周:“凡夜宿此院的禁軍,連帶朝天宮值守道人,悉數召來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