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
南巡禦駕啟程歸京。
顯陵修繕已畢,先考祭祀禮成,太廟升祔功就。
三件大事皆遂聖意,朱厚熜端坐鑾駕之中,眉宇間儘是滿意之色。
龍心大悅之下,一路上各個官員輪番登上禦輦,與天子同行。
次數最多的是嚴嵩和毛伯溫。
其後是陸鬆、陸炳父子。
再有翰林院的夏言、海玥,為天子講經論典。
相比起來,王佐受到召見的次數則屈指可數。
“天子已經在冷遇你了!”
“你還在遲疑什麼?”
“非要等到回京之後,去了錦衣衛大權,再後悔不及麼?”
少輔日日蠱惑,夜夜催促,終於南巡隊伍抵達武昌黃鶴樓側的臨江行宮之際,王佐鬆了口:“你們到底要怎麼做?”
少輔大喜:“都指揮不必憂慮,隻要按照尊上的指示完成便是!”
“我需要知道全部的計劃,而不是隻言片語的命令!”
王佐皺起眉頭,斷然拒絕:“要麼將全盤謀劃和盤托出,要麼就此作罷!你們連陛下身邊的禁衛布防都一知半解,這般想當然的謀劃,與送死何異?”
‘你終於屈服了!’
少輔心裡不驚反喜,對方要知曉全盤計劃,無疑是上了黎淵社的船,這段時日的威懾與拉扯終於收到了成效,臉上則做出為難之色:“此事要請示尊上……”
王佐先是冷哼一聲,露出不屑之色,然後倒是有些鄭重起來,語氣放緩:“那你就速速回去,向‘淵天子’請示吧!”
“自然!”
少輔聽出了其中的敬畏之意,微笑道:“都指揮也該習慣稱呼尊上才是!”
王佐嘴唇輕顫,但最終還是沒能說出口,擺了擺手:“去吧!”
‘用不了多久,你就得匍匐在我們腳下,俯首稱臣!’
少輔看著他這彆扭的模樣,心頭自有一份快感。
而沒過多久,少輔就傳回消息:“我們在南陽唐王府彆院動手。”
王佐皺起眉頭:“你是說,讓陛下破例入住藩王府彆院?我可沒這麼大的麵子促成此事!”
少輔笑道:“不用都指揮促成,唐王朱宇溫已然上書,欲請聖駕,天子同意,擺駕唐王府彆院,這已是既定的行程了。”
“哦?”
王佐心中一沉。
對方的消息好生靈通,竟然比他都要快上一步。
關鍵在於。
自從太宗,嗯,現在應該叫成祖了……自從成祖爺以靖難之役登上皇位,此後大明多有王爺造反,想要效仿前人成功的例子,下場不必多言。
而今天子是外藩王爺入嗣大統,繼承皇位,如果他中途暴斃,京師裡那個剛滿周歲的小皇子又有個三長兩短的話,是不是又得從天底下的藩王選擇繼承人?
所以說。
黎淵社的背後,莫非還有著藩王的參與?
亦或是這群賊子隻是在唐王府彆院有內應,能夠裡應外合?
無論如何,南巡的隊伍離開臨江行宮後,確實朝著南陽的唐王彆府而去。
“臣宇溫恭迎聖駕,伏願陛下聖躬康泰,萬壽無疆!”
這一日,現任唐王朱宇溫素袍簡冠,手執象牙笏板,率王府儀衛俯首跪迎,其聲清越,在樂工奏響的《鹹和之曲》中顯得格外分明。
朱厚熜緩步下輦,目光掠過王府影壁上新繪的《二十四孝圖》,但見彩繪精妙,孝道典故栩栩如生,唇角微揚:“早聞王叔至孝,今日得見府中氣象,果然名不虛傳!”
朱宇溫聞言再拜,笏板上的雲紋在陽光下流轉生輝:“陛下天語褒獎,臣愧不敢當。孝道乃人倫之本,臣不過略儘本分!”
首代唐王是明太祖朱元璋的曾侄孫朱桱,受封在南陽,傳到第四代唐王朱彌鍗,因無嗣,就從侄子裡麵過繼了一位,於嘉靖四年進封唐王。
第四代唐王朱彌鍗就以興辦書院、約束宗室聞名,是宗室裡麵頗有清譽的一位,極為難得,而今的這位年輕唐王也繼承其誌,不僅不侵民,還修繕民生設施,受當地百姓愛戴。
有意思的是,這位由於繼承的是伯父的藩王位,他襲封後,還請求追封其生父為唐王,並加封弟弟們為郡王,被禮部以“非祖製”駁回。
這個熟悉的操作,在朱厚熜心裡留下了印象。
繼承了叔伯的位置,還不忘親生父親死後聲譽的,顯然是如他一般的純孝嘛!
也正是這樣,此番回程,才會選擇聖駕唐王彆院,此時入了正堂,君臣叔侄倆大談孝道,相見甚歡。
王佐眼觀鼻鼻觀心,一路低調而行,與以往似乎並無區彆。
直到陸炳上來照例問安,才淡淡地道:“錦衣帥不可不精於刀筆,昔日的習慣不要丟棄,好好用功去吧!”
陸炳心頭一凜。
這是兩人約定的暗號。
自從上次揭曉了真相,他每日晨昏定省,向這位先生問安,等的就是這一句話。
這代表著賊人要正式動手了!
‘終於來了!’
‘先生犧牲這麼大,就是為了此刻,絕不能有半點差池!’
‘錦衣衛早就埋伏了一批精銳,我的麾下也有八位好手,這些人足夠擒賊了麼?要不要通知明威,合力擒賊……’
陸炳躍躍欲試之際,心裡又有些煎熬。
他很清楚,王佐之所以冒此奇險,就是不想讓錦衣衛被彆人比下去,想要獨占擒賊擒王的功勞。
可他實在擔心,萬一賊子狡猾,功敗垂成,先生這一年的折磨與心血豈不是白費了?
倘若如此,倒還不如讓同伴協助,至少有那位攜手,能令人心安許多!
他下意識轉過頭。
恰好就見海玥清澈的目光望了過來。
兩者對視。
陸炳咬了咬牙,給了一個眼神的示意。
‘在這裡麼?’
海玥心領神會。
事實上,他早已戒備。
因為返程不遠了。
換位思考,他如果是黎淵社中人,要麼就是即將回到京師,戒備最為鬆懈的那個時刻動手,要麼就是現在!
而在藩王府邸的彆院,一旦天子出事,造成的風波勢必波及各地的藩王,如此才能給朝廷造成最大的麻煩。
無論唐王朱宇溫是否知情,這都是一個極佳的行刺地點。
更令有心人側目的是,君臣一行先在正殿享用了一番當地的特色佳肴,又在府邸內遊覽起來。
朱厚熜信步至後院,忽見一泓碧水映入眼簾。
今日天氣甚佳,湖麵如鏡,倒映著天光雲影,湖畔垂柳依依,幾葉扁舟係於水榭之側。
“此湖倒是彆致……”
朱厚熜駐足湖畔,目光在輕舟上流連。
嚴嵩、毛伯溫、夏言等臣子見狀,臉色頓時變了。
剛要開口,就見唐王朱宇溫也急趨前兩步,低聲道:“陛下,此湖乃老臣閒暇時命人開鑿,不過方寸之地……”
“怎的?王叔擔心朕泛舟一遊,有何意外?”
朱厚熜失笑。
武宗的前車之鑒就在十三年前,沒人敢笑,性子相對最為急切的夏言開口道:“陛下萬金之軀,豈可輕涉險境?這湖深淺未測……”
“王叔府上的湖,難道還會暗藏凶險不成?”
朱厚熜擺了擺手。
唐王額角滲出細汗,雙手發顫:“老臣……老臣惶恐!此湖雖淺,但舟楫簡陋,恐有負聖望……”
朱厚熜臉色微微沉下:“王叔真的不願與朕同遊?”
眼見這位南巡功成,誌得意滿的天子,似乎起了逆反心理,群臣心裡的擔憂徹底壓抑不住,七嘴八舌地勸說起來:“臣請陛下三思啊!九州萬民係於一身,豈可涉險?”“陛下承天受命,自當珍重龍體!”“昔年武宗皇帝,不慎落水……”
朱厚熜目光在眾人麵上逡巡一周,悻悻然地拂袖:“罷了罷了,朕不過戲言耳,王叔這湖,待下回再遊不遲!”
群臣眼睜睜地看著這位離開湖畔,方才如釋重負,而這一幕落於有心人眼中,卻是大受啟發。
原本還要複雜的設計,但如果天子真有駕船遊樂的閒情逸致,那麼效仿武宗故事,豈不是最方便的弑君之法?
當晚少輔就再度出現在王佐麵前:“我們的機會來了……”
“若是想要讓陛下遊湖,再生意外,我勸你趁早絕了這個念頭!”
王佐不待對方接著說下去,直接搖頭道:“且不說泛舟湖上,群臣勢必反對,陛下知我性情,也不該提出這等冒進之舉,我一旦開口,反倒會令陛下警惕!”
“都指揮思慮周全,所言不無道理……”
少輔微笑:“然毋須你相勸,不久後天子會私下裡駕船遊樂,到時候都指揮先厲聲製止,待得天子一意孤行,再作為護衛,一起登船便是!屆時龍舟傾覆,都指揮使‘奮不顧身’下水相救時,該怎麼做,想來不必我多言了吧?”
王佐麵色變了,陰晴不定了片刻,嘶聲道:“龍舟上不可能隻我一個護衛,要做就得做到萬無一失!”
“說得好!”
少輔前傾身子,聲音因興奮而微微發顫,那壓抑已久的喜意,此刻正如毒蛇般肆意蔓延:“到那個時候,尊上會親臨龍舟,以‘皇歿’之術,助都指揮使成就這改天換地的大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