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王府第三日。
就在次輔嚴嵩與六部重臣,召見兩湖官員,考察江防之際。
朱厚熜一襲便裝,帶著唐王朱宇溫,重新來到後院湖泊前。
朱宇溫步履踟躕,幾乎是一寸寸地挪向湖邊。
他頻頻回首,臉上寫滿憂慮:“陛下乃九五之尊,萬民之主,何必非要執拗於遊湖呢?”
朱厚熜負手立於湖畔,衣袂在微風中輕揚。
“王叔啊,朕此番南巡,千裡迢迢祭拜顯陵,儘了人子之孝,可京師那些閣臣卻連番催促,恨不能即刻押朕回京……”
他望著粼粼波光,語氣忽然染上幾分蕭索:“朕本欲巡幸南直隸,如今已成泡影,現在連這方寸之地的湖光都不可得,這大明天子,當得何其無趣?“
朱宇溫看著這位語氣裡滿是疲倦的天子,不禁動容,忽地整了整衣冠,深深一揖:“陛下既以真心相待,老臣若再推三阻四,豈非辜負聖恩?”
說著直起身來,眼中泛起堅定之色:“老臣願陪陛下同遊此湖,一解煩憂!”
“這就對了!”
朱厚熜望向湖麵的眼底深處,閃過一抹陰疑,嘴上則嗬嗬一笑,轉過身來:“放心吧,還有人保護朕的,豈會如武宗當年那般不慎落水?”
此行他帶著的,是一貫陪伴左右的內侍黃錦和康嬪杜氏,另外還有兩名內侍、兩名宮女,一隊十六人的精乾貼身護衛。
而眼見天子真的來到湖畔,準備泛舟湖上,護衛立刻上前,仔仔細細地將船隻檢查了一遍,不敢有半分疏漏。
就在這個過程中,數道身影卻飛奔過來:“陛下——陛下!!”
“來得正好!”
朱厚熜看著奔到麵前的一群錦衣衛,尤其是為首的王佐和陸炳:“有你們兩位在,朝臣那邊也該放心了!不就是遊個湖嘛,個個心驚膽戰的,難道我朱家天子,從此連水都要畏三分?”
陸炳剛要開口,王佐已然上前一步,撩袍跪在濕潤的地上:“容臣同遊湖上,願為陛下執槳!”
朱厚熜伸手虛扶,微笑道:“王卿你年紀大了,還是讓文孚來劃槳吧,這力氣活就該年輕的兒郎做!”
王佐卻不起身,執拗地道:“臣尚能飯,願為陛下執槳!”
“罷了罷了!”
朱厚熜失笑著擺手:“那你就上來,不然在岸邊也不放心,可對?”
“多謝陛下!”
王佐俯首。
拜倒下去的瞬間,視線在湖畔邊上的眾人身上,一掃而過。
在場的人員中,他隻信弟子陸炳。
其餘的,就連同出於興王府的黃錦都不信。
至於那些內侍宮婢、貼身護衛,乃至唐王朱宇溫,更都有可能是“淵天子”!
正常情況下,少輔所言不見得就是真話。
“淵天子”身為黎淵社之首,不一定會身先士卒,親自刺殺。
可這次是弑君!
且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而至今王佐都沒明白,胡三刀是如何死去的,對於那神乎其神的“皇歿”確實心懷敬畏!
種種因素之下,就在少輔信誓旦旦地保證,“淵天子”會出手時,他也隱隱有種感覺,此人真的會來!
‘誰?’
‘到底是誰?’
類似的想法,也在陸炳的腦海中回蕩。
不過相比起王佐直接與黎淵社接觸,虛與委蛇,陸炳扮演的是蒙在鼓裡的角色。
為了避免露餡,他隻能默默跟在身後,不敢多作觀察,避免打草驚蛇。
“陛下!!陛下!!”
而不等他們上船,遠處又有幾人,奔了過來。
為首的正是海玥,快步疾行下依舊儀表堂堂。
左右的嚴世蕃與陶典真,就有些顧不上儀態了。
或者說特意表現出氣喘籲籲,齊齊到了麵前行禮。
“你們也要阻朕?”
朱厚熜臉色沉下。
海玥是翰林,自然不會像錦衣衛那般動不動拜倒叩首,作揖一躬,鏗鏘有力地道:“一張一弛,文武之道,陛下勤政愛民,素有德政,偶作消遣本無不妥,然此次南巡,先有賊人縱火,又有禁軍橫死……”
“夠了!”
朱厚熜龍袖一拂,眉宇間儘是不耐:“若真有什麼賊人,你自去擒來,朕必重賞!可如今既拿不住人,又在此危言聳聽,徒擾朕興!”
王佐適時上前:“海翰林過慮了,此間皆是赤膽忠心之輩,陛下安危自有臣等以性命相護!”
海玥不理這位,轉向不遠處的船隻,想了想道:“陛下欲泛舟湖上,可是乘坐這艘畫舫?”
藩王舟輿也是有規製的,如親王級儀仗所用的大型樓船,長約十丈到二十丈,寬三到六丈,分上下兩層,雕梁畫棟,船艙陳設豪華,可容百人,設宴席十數桌,常見於官方慶典或皇室巡遊。
其下則是中型畫舫,長不足十丈,寬兩到三丈,設敞窗便於觀景。
再小的就是舟艇,如采蓮船,容幾人,青布篷頂,用於私密遊賞。
還有瓜皮船,形如瓜瓣,多用於仆從跟隨或物資運輸。
唐王朱宇溫停於湖畔的這艘就是中型畫舫,約八丈長,可載親隨三十人左右,正好容納如今跟來的親隨。
王佐望向檢查畫舫完畢的護衛,見他們紛紛點頭,這才道:“畫舫本就是唐王殿下所有,又經檢查無誤,我等都會護衛陛下周全的。”
海玥緩緩搖頭:“茲事體大,不得不慎,若真有不測,追悔莫及,臣鬥膽請命——”
朱厚熜道:“說!”
“請容臣先行試舟,確認無虞後,再恭請聖駕!”
海玥聲音清朗,擲地有聲。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一怔。
朱厚熜則是啼笑皆非:“海明威啊海明威,你就如此擔心朕在湖上會遭賊人加害?”
語氣雖然不好,但聽著他親賜的表字,再加上這調侃的語氣,眾人都知道這位天子的態度了。
伯也執殳,為王前驅,這種膽氣和忠誠,確實值得嘉獎。
眼見朱厚熜的心情轉變,唐王朱宇溫也道:“臣願與海翰林先行登船。”
“好啊!”
朱厚熜露出饒有興致之色:“朕就在此看著你們登船,權當解悶,也是一番樂趣,去吧!你們都去!”
這話是對左右之人說的,黃錦愕然抬頭:“陛下?”
“統統上船!”
朱厚熜大手一揮:“就當朕與你們同遊!”
彆說黃錦,旁邊的康嬪杜氏都愣住了。
她是嘉靖後宮裡的九嬪,除了之前的麗嬪閻氏因生有皇子,被冊封為貴妃外,其餘妃嬪裡麵,就姿容美麗,性情又溫婉的杜氏最受寵愛,此番南巡,由杜氏與另外兩位妃嬪同行,但大多數時間,都是這位侍寢。
然平日裡低調謹慎的康嬪,此刻也不禁輕咬朱唇,柔聲道:“臣妾豈能拋開陛下,獨自遊湖?”
“如何不可?”
朱厚熜拍了拍愛妃柔嫩的手掌,興致勃勃地道:“你們不是整日憂心朕的安危麼,這幾天勸得朕耳朵都生繭了,現在朕在邊上欣賞你們遊湖,不也是一番樂趣?朕倒要瞧瞧,這湖上能有什麼蹊蹺!去吧!快去!”
黃錦和康嬪麵麵相覷,隻得領著宮人緩步登舫,一時間也不知是不是該感到慶幸。
海玥倒是十分乾脆,拱了拱手,就帶著嚴世蕃與陶典真兩人大步上船,唐王府眾也趕忙跟上。
王佐走在最後,毋須使眼色,陸炳已然來到天子身後,梗著脖子道:“臣請留守護衛!”
朱厚熜失笑:“這裡是唐王府,又是光天化日之下……也罷,文孚留下,你們可放心了?”
王佐確實放心了。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更何況九五之尊。
他們此番設局,是要引黎淵社的賊子出來,卻不會真的將大明天子置於險境。
所以在計劃裡,朱厚熜就是不會真正登船的,不然哪怕王佐的背叛是假,也有傷及龍體的風險。
不過這位天子也不能一人獨留岸邊,萬一賊人鋌而走險,直接出麵行刺,便是弄巧成拙。
所以陸炳留下護衛,不遠處又是心腹精銳把守,如此才能做到萬無一失。
現在沒了後顧之憂,可以專心在這登船的人群裡,尋找“淵天子”的下落了。
‘嫌疑最大的,不是唐王府眾,而是紫禁城內的宮人和護衛!’
‘若非這群貼身之人,黎淵社又怎會提前知曉,陛下會入住這座彆院?那少輔更不可能確定,陛下會決定泛舟湖上,給予可趁之機!’
‘海玥確實非同凡響,一招先行試舟,就讓我們占據了主動,現在陛下安危得到保障,隻待到了湖心,‘淵天子’就是有三頭六臂,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了!”
王佐強抑心頭悸動,在畫舫內仔細巡視。
單層畫舫結構簡單,視線開闊,難有藏身之處。
正想著等到了湖心,如何挨個盤問逼迫,待他轉回船首,卻見海玥正立於舷窗旁,目光如炬地望向登船處。
“怎麼回事?”
王佐順著他的視線望去,隻見三名女子正折返岸邊,卻是兩名婢女攙扶著臉色煞白的康嬪。
“康嬪突感不適,作嘔不止,已回岸歇息……”
海玥的手指在窗欞上輕輕叩擊,語氣裡帶著一抹深思:“挺巧的,不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