淵天子懷了天子的龍種。
如果是一個時辰前,有人告訴他這句話,王佐保證賞一個大嘴巴子過去。
開什麼玩笑!
但此時此刻,聽了傳聲,他的臉色卻陡然陰沉,聲如蚊訥地回道:“休要胡言,可有實證?”
“青蘅。”
海玥給出一個名字。
閻貴妃鐘粹宮中的管事青蘅,就是黎淵社中人,將太後的消息傳給宮外的“女土蝠”。
此事令朱厚熜驚怒交集,準備於後宮展開了一場清洗,但蔣太後的態度是,家宅安寧,方顯主君之仁,當以寬仁示下。
不然的話,壓迫過甚,反生逆心,內廷數以萬計的下人,想要時時搜查是不現實的。
有蔣太後坐鎮,後宮確實和睦了,又新增了皇子,天子有嗣,來自前朝的壓力也減輕許多。
不過當時所有人都認為,是宮外的勢力滲透入宮中,收買了宮女,以圖謀不軌。
可如果事實恰恰相反呢?
黎淵社的最高層,紫微垣的首腦,就藏身於宮中。
所以她才會收買宮女,默默培養自己的爪牙。
王佐想到這裡,一顆心已是沉到穀底,太多的線索指向了同一個真相,但還是有未解的難題:“胡三刀死於‘淵天子’的‘皇歿’,如何辦到?”
問出這個問題,王佐就是不再掩飾,直接表明立場。
“原來如此!”
海玥頓了頓,也順勢道:“都指揮使是虛與委蛇,那我自不隱瞞,胡三刀之死,是一場自相殘殺。”
“自相殘殺?”
所謂旁觀者清當局者迷,有時候一起複雜的凶殺案,隻需要一句話就能直指真相,王佐身軀一震,已是一語點醒夢中人:“胡三刀……胡三刀居然會是黎淵社的人?竟然是這麼一回事!”
解答了這個疑惑,王佐的冷汗很快浸透了後背的衣衫。
他想通了所有關節——
‘若我真被黎淵社所製,方才泛舟湖上,有了這個杜康嬪的配合,陛下當真是會被我倆聯手加害……’
‘而即便中途發生意外,被我窺出幾分蹊蹺,由於身懷龍種,我等臣子也奈何她不得!’
‘這也就難怪,少輔敢將‘淵天子’的行蹤直接告知,這同樣是對我的威懾,到了這一步,黎淵社已是有恃無恐,斷定我必須臣服!’
黎淵社是反朝廷,反皇權,甚至膽敢弑君的秘密結社。
如果這樣組織的首領,反倒有了皇嗣護身,禍患之大,簡直前所未有!
可現在木已成舟,該怎麼辦?
如何與一位懷有身孕的嬪妃對峙?
萬一對方情緒激動,傷了龍嗣,豈非大罪?
不!
不能瞻前顧後!
錦衣衛都指揮使的眼神,陡然堅定如鐵。
服毒作餌,忍辱負重,固然有不甘心錦衣衛落後於人的私心,但更深處的,卻是對大明王朝,對朱家天子刻入骨髓的忠誠。
此時此刻,這份忠誠正在他胸中熊熊燃燒。
賊人的手段陰毒狠辣!
先弑殺英明的聖君!
再染指大明的皇權!
可有他在……
這些陰謀詭計,休想成功!
王佐一念已定,默默退開,候於一旁。
屋內的歡聲笑語持續了許久,到了開宴的時間,眾人移駕殿內。
席上唐王朱宇溫頻頻敬酒,一番番恭維之言讓龍顏大悅,叔侄倆人觥籌交錯,慶祝朱家再添新丁。
王佐的注意力卻沒有放在這兩位身上,甚至沒有過多的關注杜康嬪,而是觀察起她的兩位親近宮婢。
杜康嬪身邊的婢女和嬤嬤,之前從畫舫裡將她扶回岸上的,也是這兩位。
年輕的婢女。
年邁的嬤嬤。
如果從一貫的經驗來看,年長之人閱曆深厚,顯然更難對付,年輕之人心浮氣躁,則易於突破。
但王佐的腦海中浮現出諸多的細節。
那婢女垂首跟在杜康嬪身後,容貌平平,過目即忘,可細看之下,腳下每一步都似用墨線量過,一板一眼,循規蹈矩,這般年紀就有如此克製的舉止,絕非尋常宮女所能為。
反觀攙扶著杜康嬪的嬤嬤,雍容華貴,趁著旁人不注意的時候常常左顧右盼,脖頸揚起的弧度帶著久居人上的倨傲,顯然在主子跟前伏低做小,背地裡卻是作威作福慣了的。
於是乎。
王佐時刻注意著這個嬤嬤的動向,待得對方離開筵席,往外走去,立刻起身,快步追到身後,低聲道:“回去問問你的主子,遊湖的機會就這麼錯過了?”
嬤嬤先是一驚,身體明顯繃緊,顯然沒想到這位居然會專門找到自己,本能地緊張起來。
當然這份緊張並不奇怪,就算是正常的人被錦衣衛首領盯上問話,也是難以鎮定的,還要看接下來的對話內容。
她首先露出茫然:“都指揮所言,老身不明……”
“都已是一條船上的人了,何必如此?”
王佐不悅,語氣中帶著急切:“需知機不可失,這次南巡回宮,你們又將麵對蔣娘娘了!”
果不其然,一提到蔣娘娘,嬤嬤的表情頓時發生了變化,甚至有些心有餘悸。
顯然對於那位皇太後,宮內大多數下人是發自內心的敬服的,但彆有用心之輩,則是警惕中帶著畏懼了。
而自從鐘粹宮管事青蘅暴露後,黎淵社剩下的人,尤其是杜康嬪宮中的下人,勢必小心翼翼,不敢露出半分破綻。
這種如履薄冰的日子,肯定不好過。
所以王佐下一句就是滿滿的誘惑:“現在是娘娘最佳的機會,一旦錯過了,還要熬多久,才能成為太後?”
嬤嬤身軀一顫:“太後!太後!”
可不就是太後?
唯一淩駕於皇權之上的存在。
當然,這要有個前提,那就是現在的天子駕崩,要等到她腹中的胎兒繼任皇位!
正因為如此,天子此次的南巡,是黎淵社最好的下手機會。
不然等回到紫禁城,萬一後宮彆的妃嬪有孕了,也生下皇子了呢?
難不成她能將其餘皇子都弄死,隻留下自己的孩子?
那些都是不可控的變數。
“還望婆婆在娘娘麵前為我美言幾句,再指點一番迷津!”
眼見對方被打動,王佐從腰間取出一塊美玉,朝著嬤嬤手裡塞去。
動作並不熟練。
畢竟以他的身份,平日裡彆人想給他塞銀票,都沒有那個機會,更彆提討好彆人。
以區區嬪妃的身份,自然沒資格稱娘娘,而區區一個宮中老嫗,更是從未享受過錦衣衛都指揮使在麵前的低聲下氣。
“哎呦!使不得!使不得!”
嬤嬤稍稍推了推,就順理成章地收下,相比起玉佩的名貴,這份成就感更讓她飄飄然。
想到郭勳還在他們手裡,這個錦衣衛首領的所作所為更是沒了回頭路,她終於忍不住了,回應道:“娘娘當然也希望大功告成,但那個海玥實在討厭,有此人在,娘娘不願妄動!都指揮使若能將他解決,娘娘日後絕不會忘了你的大功!”
‘是你們!當真是你們!’
王佐心頭劇震,指節緩緩捏起,語氣裡露出為難:“此人乃新科翰林,不知娘娘能否……”
“不可!”
嬤嬤斷然搖頭,壓低嗓音:“娘娘鳳體尊貴,豈會為此涉險?想要在新朝謀個好前程,都指揮使,你可得拿出本事來啊!”
王佐稍稍沉默,就在嬤嬤準備離去之際,突然道:“我想到一個法子,今日就可以置其於死地!”
“哦?”
嬤嬤喜形於色:“什麼法子?”
王佐道:“此事得去畫舫,但我一人不夠,嬤嬤能否來助我一臂之力?”
眼見對方遲疑,王佐又補充道:“嬤嬤若能助我解決了海玥這個大患,在娘娘麵前地位也可穩固,不被小輩比下去!”
‘小輩……’
嬤嬤轉頭看了殿內,視線似乎落在那個婢女身上,咬了咬牙道:“好!”
兩人一前一後,快步入了後院,直抵岸邊。
可來到畫舫之中,看著空無一人的船艙,再見到突然停下腳步的王佐,嬤嬤的心中陡然湧起一股不安來:“老身不能離席太久,還是王都指揮一人布置吧,老身回去了……”
“回去?”
王佐緩緩轉身,方才還透出幾分討好的臉上,已是冷硬如鐵。
老嬤嬤臉上的皺紋驟然繃緊:“你……你要作甚?!”
王佐緩緩挺直脊背,仿佛卸下了千鈞重擔,揭開了一切的偽裝,扭了扭脖子,每個字都像淬了冰:“不枉這整整三百七十四天的苦熬,總算在今日,抓到‘淵天子’的真身了,你說我要做什麼?”
“王佐你!”
嬤嬤臉色劇變,厲聲尖叫:“你可要想清楚,郭勳還活著,陛下不會饒恕你的欺君之罪,況且!況且娘娘腹中的龍種是護身符!你如何能動得了我們?不如乖乖屈服,來日娘娘當了太後,前朝自會……唔!”
卻是王佐再也聽不下去,猛然欺身上前,五指如鐵鉗般扣住她的脖頸。
不見絲毫遲疑,咯嚓一聲脆響,嬤嬤的瞳孔驟然漲大。
王佐手掌猛地一轉,一條血箭自嬤嬤口腔裡射出,噴濺在屏風上,宛如一幅猙獰的朱砂畫。
“龍種?”
“宮中自有皇子,陛下自有子嗣,我大明江山豈容爾等染指!”
“黃泉路上慢些走……你家主子,隨後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