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醒醒……她不會死了吧?要不你去探探她的鼻息?”
“好你個琴姬,淨是慫恿我做這等汙穢事,我才不乾。”
“我聽聞前日府君從北郡太守那兒帶回來了一批胡姬,那些個胡姬容貌美豔,皮膚雪白,且服飾與中原有異,此女皆對得上,難不成她是胡姬?”
“多半不是,我曾遠遠見過幾個胡姬,她們的發色並非純黑。罷了,管她是否胡姬呢,咱們還是莫要理會她。前幾日府中灑掃庭除開展得如火如荼,想來是有貴客將至。貴客說不準已到,此女許是被貴人玩死後隨意丟出來的,她身子不好,怪她命薄吧。”
琴姬低眸看著趴在水池邊緣、半個身子落在水裡的女人,半晌沒再說話。
對方一頭濃密的青絲未束,此時滑落擋住大半張臉,隻能隱約窺見其流麗漂亮的下頜弧度。她背朝上枕在池邊,墨發散開,長及腳踝的裙擺被水波托著卷起,露出一截骨肉勻稱的白皙小腿。
她在那兒一動不動,如同池邊開得最盛的芙蕖。
舞姬抬起眼,“走吧,不必管這具豔屍,估計晚些時候自有人來處理妥當。”
如今這世道,擁有獨立戶籍的布衣尚且賤如草芥,更罔論能相互贈送的姬妾?
貴客玩死個女人而已,死了就死了。
“孫管事最近三番四次強調藝技不可鬆懈,否則讓咱們吃不了好果子。瞧他這架勢,我估摸著來賓不簡單。”
“咱們蔣府君在南康郡也是一等一的大人物,能讓他這般緊張,莫不是所至之賓,地位還在他之上?”
“我倒希望來個頂頂的大人物,從他指縫裡漏出些賞賜,都夠咱們吃許久了,更不必說倘若被看中……”
兩個舞姬聊著天兒轉身走遠,根本沒看到池邊被她們以為的“豔屍”,手指忽然動了動。
黛黎隻覺自己仿佛飄在雲端,直到有聲音變成了無形的絲線,將她纏繞著、拖拽著往下。
她聽見了有人說話。
起初聲音好似從遠方傳來,模糊不清,後來她逐漸聽清楚了,卻又覺得不真實。
太守?胡姬?南康郡?
說話聲漸遠,纏繞著意識的絲線猛地一拽,仿佛靈魂入體般,飄飄然的不真實感終於落到了實處。
一陣陣涼意傳來,吃力睜開眼的黛黎本能的從池邊爬上岸,環顧四周。
耳邊是鳥鳴和遠處的人語相互摻雜,眼前有林立假山,異卉爭妍,還有種著連片荷花、其上架有九曲廊亭的大池子。
一切的一切,都無比的陌生,像是一場怪誕的夢。
黛黎掐著掌心,不可思議地喃喃道,“怎麼會……”
自從三年前丈夫空難後,她便獨自帶著兒子生活,一手將寶寶送離了幼兒園、又送入小學。
她記得兒子出事那天烏雲密布,天黑沉沉得仿佛隨時要掉下來,但最初時是沒有下雨的。她牽著係了紅領巾的小男孩到校車旁,將他交給了老師,並和以往一樣對小朋友承諾媽媽等你回家。
校車離開不久後,傾盆大雨落了下來,劈裡啪啦的好似要將大地砸穿,她當時心裡便莫名有點不安,但沒太在意,直到——
校巴在跨江大橋失事的消息傳來。
鮮豔的紅領巾還是赤紅的顏色,卻再也等不到它的小主人。從校巴失事的跨江大橋上跳下時,黛黎是解脫和放鬆的,她終於能跟著怪誕的夢境去和州州團聚。
天太黑讓小朋友迷路了,媽媽等不來你回家,隻能自己去找你。
黛黎以為一切是結束,但此時周圍古怪的情形和自掌心傳來的實實在在的痛覺卻告訴她,這很像夢境的一切都是真的。
大江之下真有另外一個世界?
亦或者,人死後能帶著記憶和身體去彆的地方?
黛黎沒有答案。
但一道聲音如狂風過境,也仿佛是一場能修複所有枯槁的春雨,帶來無儘的希望:
她能在這裡醒來,那是不是她家小朋友也能?她過往接連不斷做的怪異的夢,說不定真是某種預示。
兒子一定在這裡!
這個猜測令黛黎激動得發抖,一股難以言說的精氣神撐起她的脊梁,又將她崩潰的理智一片片拾回。
有風拂過,感受到涼意的黛黎打了個噴嚏。池水冷,寒從腳起,她哆哆嗦嗦地起身。肢體冷得不那麼協調,但發脹的頭腦卻冷靜了些。
剛剛她聽到的對話是幻覺嗎?如果不是,那她如今的處境當真不太妙……
胡姬,技藝,來賓,大人物。
她們看見“屍首”並不驚恐,隻覺驚訝和晦氣,究竟是她們不畏懼死亡,還是司空見慣了?
黛黎覺得很是後者。
這是個有些糟糕的信號,連嬌弱的藝姬都能麵不改色地看待屍首,更罔論護衛或傭工。
這或許是個不那麼太平的時代。
鞋子和下半截裙子都濕了,黛黎將裙擺的水擰乾淨,又在原地踩了踩。現世是盛夏,她穿的是一雙翠綠色的綁帶平底涼鞋,鞋底是牛皮底麵,在水裡泡久了,一踩就“嗞”地冒出水來。
“得找個地方換衣服才行,不然這一身太紮眼了。”黛黎低頭看自己。
裙子倒是還好,放下來能到腳踝,但上衣她穿的是小翻領短袖,很現代,連新中式都不沾邊。
黛黎回憶著方才那兩道女音漸遠的方向,她們提過藝技不可鬆懈,想來應該是回院子裡練習去了,她可以往女眷住的地方去。
這個後花園非常大,女眷們多半常來此處,因為在途中黛黎看到了一條掛在盆栽上,隨著風被吹得微微拂動的杏色手帕。
黛黎眸子微亮,忙上前將帕子摘下,又從發上取下兩枚黑色一字夾,以其固定將帕子遮在臉前。
不算牢固,但聊勝於無。
完事後,黛黎垂眸沉思片刻,又用手指勾了點泥抹在額上,乍一看,她像個不慎摔入池中臟了衣裙,將自己弄得很是狼狽、因此羞於見人的舞姬。
粗略裝扮完,黛黎繼續往前走,她先前想的是往女眷住的方向去,在那處換身衣服。想法無差錯,然而當黛黎走出這個應該是花園的地方,卻驟然意識到自己低估了這座宅舍的占地麵積。
與後花園相連的,是個似作過度用的大院子,院開四門,除了她站的拱門,前、左、右三個方向皆開有彎月拱門。
黛黎皺起眉頭,直接排除前方的拱門,隻看左右兩側的。因為尋常來說,花園在宅舍的後端,如果前走,很可能會到會客的前廳。
左,還是右。
古時左尊或右尊並不是一成不變,比如秦漢時期的西漢尊右,秦朝與東漢尊左。而且左右需要一個參照,她缺失了參照。
黛黎深吸了一口氣。
隨便了,往右吧。
樓閣台榭、廊腰縵回、簷牙高啄,黛黎越走越心驚,這座宅舍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富麗堂皇許多,恐怕主人家不僅富,還是“貴”。
也不知是她運氣好,還是宅中有旁的要事,一連走過兩條長廊,黛黎都沒有遇到其他人。
倒是件好事。
又走過一段後,黛黎來到了一座閣院前。她之前所見的宅中建築多恢宏,此地也不例外,黛黎難以判斷這裡是否為女眷住處。
有風拂過,貼著小腿的裙擺披起了寒衣,黛黎抿了抿唇,到底入內了。
進來之前,她便做好會碰見旁人的心理準備,也想好了說辭,然而令她意外,這偌大的典雅院子靜悄悄的,最多隻有數聲鳥鳴啾啾,旁的動靜皆無。
黛黎環顧四周再次確認,“真沒人?怎麼有點不對勁……”
但事到如今,她也顧不上其他,無人正合她意,她迅速走過閣樓前庭。
這座閣院單看便是一進的宅舍,走過前庭後,左右兩邊皆有相對而建的矮房,一同簇擁著中間明顯是主屋的樓舍。
黛黎沒進主屋,她往右邊的屋子去,屋門無上鎖,她輕輕一推,隨著“咯滋”的微響,黛黎看到了屋內的程設。
屋中放著四方案幾,牆上掛著畫,角落處半人高的花瓶裡盛著嬌豔的鮮花,通往內間的小拱門垂放著小木珠卷簾,空氣裡的味道清新好聞,隱約還有花香。
毫無疑問,這是一間花了心思布置的宅舍。
靜謐無聲蔓延,進來後連鳥鳴聲都隱去了幾分,黛黎輕輕將房門關上,再度往裡走。內間是安寢之地,外麵布置得如此細致,黛黎猜測裡麵多半有衣物。
收納衣服的衣箱不難找,黛黎打開了所有衣箱,卻見其內是灰、黑、藍幾色的直裾或曲裾長袍,旁側配有襆頭和冠幘,小箱裡還裝有各式的鞶帶玉掛,甚至連靴襪都配齊。
從上至下,無一遺漏,但皆是男裝。
黛黎擰起細眉,猶豫是否要穿。
這些固然是乾淨的衣服,然而一旦被發現她著男裝,幾乎是明晃晃告訴旁人她身份有異。
宅中貴客至,在這節骨眼上冒出個不明人士,隻抓她都是輕的。
就在黛黎遲疑時,她陡然聽到了外麵有聲音。
腳步聲,人語聲,並非一二數,聽著很像是有一群人往這邊來。
“君侯,馬車篋笥等物已安置至隔壁閣院,此地與閒壁皆是家兄為您準備。您與眾位遠道而來,且在此處歇息,奴仆稍後至,您看著用,若是用得不順手,撤了也無妨。您留在城外的玄驍騎,家兄已安排部曲往營中送百數羊,力求士卒食甘寢寧。晚宴定在申時末,家兄與鄙人於正廳恭候尊駕。”那人頓了頓,似覺不足,又說了句:“如若有任何招待不周之處,還望君侯莫要吝嗇指點一二。”
他恭敬到幾近諂媚,聽得黛黎一顆心漸涼。不僅是因來人眾多,也是因為稱呼。
直裾曲裾長袍是秦漢時的服飾,而這個時代實行的是二十等爵製,最高等被稱為列侯。但並非所有的列侯都能稱之為君侯,唯有功勞巨大的列侯,又或是官至丞相者,才可以叫君侯。
也是這刻,黛黎才明白這座精心裝點的閣院為何空無一人。
掃屋清舍迎尊客,閒雜人等需避讓。
至於奴仆用否,全看對方之意,而從屋中無留任何仆奴看來,那位蔣府君多半猜測貴客不會用他的人。
“蔣府君費心了,替我多謝他。”低沉的男音說著客套話,帶了幾分難辨真假的笑:“奴仆便不必了,我在外多時,近來不大習慣身旁有人伺候。”
蔣崇江忙頷首,他看著麵前偉岸男人嘴角邊的笑,心裡那根弦並無鬆動半分,隻想完成兄長交予的任務後速速離開。
這位可不是長安那靠弄權才坐上相位的董宙,他是憑實打實的軍功一步步登上最高爵位。
曾經的北地多亂,匈奴、鮮卑、烏桓等蠻夷如百鬼夜行般時常南下。幽州與並州北部那一片被雄主們稱為“雞肋”。
雞肋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那片地方曾經貧瘠到連最貪婪的蚊蟲趴在上頭,都難以吸出血來。
然而誰能料到,就是那等寒苦地,居然養出了最凶猛的虎,虎口大張,將北國一眾魑魅魍魎嚼碎吞入腹中,健碩的軍馬化作養料,進一步壯大了他的玄驍騎,也為他一年前強勢“代理”並州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毫不誇張,如今大半個北地姓秦,他秦邵宗的“秦”。
這等狼子野心、又兼有鐵血手腕之輩,隻想玩樂度日的蔣崇江向來敬而遠之。於是在一番噓寒問暖以作收尾後,蔣崇江帶著人離開。
黛黎聽見一批腳步聲遠去,卻沒輕鬆分毫,因為少傾後,外麵又傳來了說話聲。
“蔣崇海還挺圓滑,倒不是個蠢的。”有人笑道。
“他父輩才起家,蔣崇海後續能在南康郡當上領頭,沒點本事如何成?”
黛黎很緊張,這些人明顯是要進閣院的,聽他們說話,人數不下三人。為首的定然住主屋,剩下兩人剛好占兩側偏房。
她這間屋子很快就會有人進來。
黛黎低眸看著手裡的男裝,方才還猶豫呢,這會兒根本輪不到她選。
時間不夠她換衣服。
把衣服放下,黛黎看向房內另一邊敞開的窗牗,想從這邊溜出去。
隻是當她抬腳邁出第一步時,一聲“嗞”的響聲從她浸過水的涼鞋冒出來,黛黎猛地僵住。
外麵應該聽不到吧,她進屋時關了門,且她人在內間,外頭有人在說話。黛黎自我安慰著。
做過一輪心理建設後,她繼續往窗的方向走。
一步,兩步,三步……
那扇雕花木窗近了。
就當她距木窗僅剩兩步之遙時,外麵的房門陡然打開,黛黎眼瞳微微收緊,而還不等她抓緊時間跑,那道低沉的男音好似驚雷般在她耳旁炸開:
“誰在裡麵,出來。”
黛黎如墜深淵。
她被發現了?明明隔了一扇門,對方竟還能發現屋內有人……
外麵之人走了幾步,似是在確認人是否在外間。
“敬酒不吃吃罰酒。”
一抹亮色從外麵飛入,經過卷簾時,力道之大甚至直接將一串吊珠割下,並一同釘入小門後的牆壁中。
短匕嗡鳴著震動,聞聲回頭的黛黎從錚亮的刀刃中看到了自己驚懼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