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繁忙的工作中,時間從三月轉入四月。
四月初,海濱市已經開始暖和起來了,傍晚海風吹拂,隻有一點未褪儘的寒冬冷峭,更多的是春天的溫潤。
再過幾天的四月四號就是清明節,錢進覺得氣候也該暖和起來了。
不過去年冬天沒怎麼下雪也沒往年冷,就像前兩天海濱市還下雨了。
其實往年海濱市三月份還會下雪,畢竟這是中原地區著名的雪窩子。
摩托車轟鳴,泰山路上的居民聽到後便知道,這是勞動突擊隊總隊長回來了。
現在錢進在泰山路麵子很足,畢竟他多次登上報紙,市裡省裡乃至國家級的表彰大會都有參加,已經是當地不折不扣的紅人。
另外他手裡握著泰山路勞動突擊隊這杆大旗,能耐大、能量足,所以不少人特意在路邊等著他跟他打個招呼。
錢進熟知這事,所以進入泰山路後便減緩車速,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就點頭回應。
摩托車駛入乾部樓,還沒有上樓便有一股濃鬱的燉煮肉香便霸道地撞進他的鼻腔。
他嗅了嗅。
嗯,是誰家在燉雞。
這年頭做飯的香味非常充裕,乾部樓封閉性強加上家家戶戶都有獨立廚房還好說,像是在之前的筒子樓裡大家用公共灶做飯,真是一家做飯全樓香。
他爬樓往上走,香味越發濃鬱,而且雞肉香味裡還混著一種山野特有的菌子鮮氣。
這樣他就知道了,這是他家在做飯。
“嗬!二姐這又是鼓搗啥東北硬菜呢?香飄十裡了都!”錢進推開門就笑著喊了一嗓子,隨手把公文包放在門廳的五鬥櫥上。
他們家家大業大,可如今社會整體生產力在那裡擺著,領導家也沒餘糧。
平日裡他們家裡每頓飯一般是一個葷菜,然後布置幾樣素菜。
不過有紅星劉家生產隊的關係,他家平日裡總能在飯桌上加點海鮮。
今天晚上顯然有燉雞這道菜,這算是他家裡十天半個月才能吃上一次的硬菜。
客廳裡沒人,隻有一台三洋半導體收音機咿咿呀呀放著李穀一的《鄉戀》。
廚房裡鍋鏟交響,熱氣蒸騰。
錢夕聽到聲音探出頭來,兩手一甩,在身前藍布圍裙上擦了擦:“老四回來啦?快瞅瞅,你三哥今兒個可露了大臉了!”
錢進一愣:“喲,三哥也回來了?這不容易啊,他比我還神龍見首不見尾。”
錢夕拉開窗戶衝下頭吆喝。
錢烈回來了但沒在家裡,他在外麵看孩子,帶著兒子女兒玩耍。
聽到二姐的大嗓門,錢烈率先回來。
他穿著養雞場標誌性的藍色工裝,臉上少見的帶上了一層明亮的喜氣。
看到錢進他搓著粗糙的大手說:“二姐都跟你說了?”
錢夕又從廚房裡探出頭來,喊:“老三你趕緊的、趕緊的,把你露臉的事跟你四兄弟說說,讓他為你高興高興。”
錢進問道:“到底怎麼了?怎麼還賣關子呢?”
“我這些日子一直研究雞飼料配方問題,取得了一點成績,然後我們場長挺高興的,他看得起我,讓我當了技術主管,而且以後場裡重點飼養項目洛克雞歸我管……”錢烈說著露出笑容。
“哎呀我的三哥!”錢進一步上前,用力拍在錢烈厚實的肩膀上,力道大到錢烈身子都晃了晃。
“我就說嘛,難怪二姐在家裡燉上小雞了——小雞燉蘑菇是吧?”
錢進指向錢夕,但打心眼裡還是為錢烈高興。
同時也為自己的謀劃高興。
錢烈終於當乾部了,這樣距離他當場長更近一步了。
他繼續欣喜的說:“我就知道你能行,你在獸醫、家禽家畜養殖方麵能下功夫也有天賦。”
“從技術員成了技術主管,這才幾個月呀?你是立大功了!三哥,你們養殖場是國營大場,主管是當官了吧?”
錢烈不好意思的笑:“當什麼官?”
“主管不得是股級乾部?”錢進緊接著問。
錢烈矜持的點點頭。
這個是事實。
錢進下意識的擊掌:“股級乾部也是當官的,東北有句老話說的好,彆拿豆包不當乾糧,彆當股長不當乾部。”
正高興的錢夕聞言眨眨眼。
啊?
東北還有這麼一句老話來著?
她不在乎這個,隻為擁有兩個乾部弟弟感到高興:“反正咱老錢家祖墳冒青煙了!”
看著姐姐弟弟如此為自己的成就高興,錢烈心裡又暖和又開心,少見的不再板著臉而是嘿嘿直笑:
“啥祖墳冒煙,我這都得感謝咱家老四,活是他給找的,書是他給的,沒有他給我弄來的那些講技術、講飼料學的書,沒有魏大哥一趟趟跑過來幫我搗鼓那些數據,我這腦子裡那點土法子,哪能琢磨出這新道道?”
錢烈說得實在,並且感激地看向錢進。
他打心眼裡為自己能有這麼個能耐十足的親兄弟感到慶幸。
“一家人說啥兩家話!”錢進大手一揮,豪氣乾雲,“你是我親哥哎!大魏老師那也是實在親戚,那是我親大舅哥,哈哈!”
“我們能給你幫上忙,都是高興還來不及!”
他吸了吸鼻子,小雞燉蘑菇那霸道的香味愈發勾人:“正好,今天家裡是有天大的喜事,咱們必須好好慶祝。”
“二姐,今兒這頓可得整硬點。”
“還用你說?”陳壽江的大嗓門從廚房炸了出來。
他被三人的話給引了出來,在錢夕身後露臉笑:“今晚你們就吃吧,是我林場的老鐵,從老林子裡采來的正宗榛蘑、元蘑。”
“這東西我不說吹牛皮,配上這小公雞能香掉鼻子,本來你二姐還想清明再吃這個,今天老三有喜,嗯,咱必須整。”
“正好你二姐開支了,她去市場買了倆小雞兒回來,全給燉了蘑菇,今晚咱是管夠的造。對了,今晚還有鍋包肉,讓你們嘗嘗我的手藝。”
現在大家夥肚子裡沒什麼油水,不管孩子大人都是饞。
錢烈忍不住問:“鍋包肉是啥?”
陳壽江衝他擠擠眼、歪歪嘴:“不用問,等會你下筷子吃就行了,保管你沒吃過這好東西。”
鍋包肉在當下絕對是硬菜。
肉、糖,這兩樣東西都是家家戶戶逢年過節才舍得吃的東西。
兩口子出來熱鬨了一會,又回去忙活起來。
錢進站在廚房門口看了看。
錢夕正往咕嘟冒泡的大鐵鍋裡下寬粉條子,陳壽江則把裹著水澱粉的裡脊肉片滑進滾油鍋裡。
隻聽‘刺啦’一聲響。
鍋裡瞬間騰起濃烈的白氣,飄出來叫人吞口水的香甜。
錢程最後一個下班,魏清歡和魏雄圖則去培訓學校監工來著。
他們前後腳回來,錢夕便從窗口往外喊:“吃肉了,吃肉了!”
餐廳的大圓桌已經被擺得滿滿當當。
中央是那口沉甸甸的搪瓷盆,金黃油亮的小雞塊沉浮在濃稠油潤的醬色湯汁裡,吸飽了湯汁的粉條晶瑩剔透,乾縮的山蘑吸足了肉汁,重新舒展出肥厚的姿態。
旁邊是一大盤子的鍋包肉。
肉片裹著麵糊炸得金黃酥脆,上麵澆著糖醋芡汁,晶瑩透亮,好不漂亮。
另外上麵還點綴著細細的薑絲蔥絲和胡蘿卜絲,錢進前世吃過這東西,但不記得還用什麼胡蘿卜絲這些東西作點綴。
另外還有一大盤油汪汪的乾椒炒乾豆腐,紅黃相間,熱氣騰騰。
陳壽江頗感遺憾:“這家夥乾豆腐皮用青椒來炒最好不過了,青椒鮮啊。但是現在這時節沒地方找青椒,那咱有乾辣椒也成,味兒不一樣了,更香,嘿嘿!”
錢進給魏清歡遞上毛巾擦臉:“姐夫你放心,明年的這時候,咱家裡準有青椒吃。”
“彆說青椒,什麼黃瓜西紅柿茄子芸豆,都能吃上!”
陳壽江跟他去過好幾次西坪生產大隊,知道他是什麼意思。
馬紅霞不知道,一邊放碗筷一邊說:“那可不行,這冬末春初的正是缺菜的時候,哪有這水靈菜?”
“不過現在地裡該長出薺菜來了,要是我能去農村就好了,去地裡挖薺菜,準能挖出不少。”
錢夕聞言搖搖頭:“嫂子,夠嗆,今年野菜長的很不好,彆說野菜了,連越冬的麥子都不好。”
“怎麼了?”錢進問。
錢夕隨口說:“我不清楚,好像是碰上蟲災了,我也是聽剛回城的知青提了一下。”
錢程得知了三弟的升職,同樣非常興奮:“那讓老三再去立功,老三你趕著你們的雞去地裡吃蟲子……”
這是玩笑話,大家笑起來。
錢夕又去廚房端出來一大碗拌得五顏六色的大拉皮。
白菜心切絲、胡蘿卜絲、攤得極薄的雞蛋皮絲,連同大拉皮一起堆得小山似的,上麵淋著厚厚的芝麻醬、蒜泥,還放上了一點炸肉絲。
錢進很吃驚:“嘿,姐夫,你老鐵還給你郵寄了拉皮呢?”
“農貿市場今天恰好有這東西,這哪能郵寄?”錢夕笑著解釋。
“都坐下坐下,準備開造!”陳壽江端上最後一盤菜,招呼眾人落座。
孩童們一看滿桌美食,嗷嗷叫著跑去洗手。
錢進招呼眾人開動:“不等孩子,他們全是垃圾桶,張開嘴恨不得連盤子都吃進去,咱們先吃,要不然待會咱們就吃不上了。”
魏清歡給他們倒酒。
錢進先夾起一塊鍋包肉放到她碗裡。
這鍋包肉炸的不錯。
他自己也吃了一口,牙齒一碰,“哢嚓”一聲脆響,這感覺頓時來了。
外層的焦殼被咬碎,裡麵包裹的裡脊肉卻還保持著滾燙柔嫩。
滾熱的酸甜汁在口中爆開,裹著肉香,帶給人純粹的美食好滋味。
錢進忍不住“唔”了一聲,連連點頭:“姐夫,沒想到年還有這手藝呢。”
陳壽江得意洋洋的說:“鬨呢,兄弟,我咋追上你二姐的?就靠給她做飯吃。”
錢夕說道:“這次你姐夫沒吹牛,剛去林場那會我飲食不習慣,你姐夫變著花樣哄我,我還以為這是照顧知青戰友……”
“實際上是照顧媳婦。”錢程隨口來了一句,陡然意識到說錯話了。
馬紅霞衝他後背兩巴掌:“你不要臉了?瞎說啥呢?還有娃娃呢!”
錢程尷尬不已:“我、我太高興了,瞎說了一句。”
錢進覺得這話沒什麼:“我大哥說的是事實,我姐夫當時肯定看好我二姐了,故意去獻殷勤呢。”
陳壽江嘿嘿笑:“這絕對騙不過咱們爺們,我確實一眼相中你二姐了。”
魏雄圖吃了塊雞肉,也忍不住點頭:“還彆說,老陳你這手藝確實可以,這個雞肉燉的國營飯店的師傅都得靠邊站!”
“那可不,這個我不扒瞎。”陳壽江得意地呷了一口本地散裝白酒,“俺東北爺們都有一手,家裡過年過節來客人了,得靠大老爺們下廚鎮場子呢。”
錢進說道:“那你這一手給我好好教幾個人,我回頭要帶隊乾飯店,正好弄個東北菜。”
陳壽江聽了這話起了興趣:“那你去哪裡弄食材?比如說熊掌鹿胎、飛龍虎爪……”
錢進擺手:“我可不搞這個,我隻準備做小雞燉蘑菇、酸菜燉豬肉這些殺豬菜。”
“還得有鯰魚燉茄子。”陳壽江饒有興致的說,“這個我也擅長,俺那嘎達有句老話,鯰魚燉茄子,撐死老爺子。”
錢夕嘀咕一聲:“咱東北老話這麼多呢?”
沒人明白她怎麼會來這麼一句,隻有錢進笑了起來。
他伸筷夾起一塊連著雞皮的肉。
這公雞燉的著實不賴,雞皮顫巍巍的,膠質豐厚,入口一抿即化,然後濃鬱的油脂香氣混合著菌子異香瞬間彌漫的滿嘴都是。
雞肉軟爛脫骨,肉絲裡浸透了湯汁,非常可口。
“嘗嘗俺那老林子裡的山蘑,這在海濱市真吃不著。”陳壽江招呼眾人下筷子。
正經的老林子山蘑是好東西,有一股獨特的山林氣息,味道清香卻醇厚。
幾個孩子搶著吃粉條,他們吸溜著裹滿湯汁、滑溜溜的粉條,那是眉開眼笑。
錢烈和趙曉紅在滇南待的日子太久,習慣了辣口味。
所以他們先對付乾辣椒炒乾豆腐。
乾豆腐薄而韌,吸足了豬油和辣椒的精華,鹹香辣口,極其下飯。
錢烈扒拉了一大口糙米飯,吃得額角冒汗:“好吃,二姐,這味兒真帶勁。”
“好吃就多吃,鍋裡還有。”錢夕看著弟弟們狼吞虎咽的樣子,比自己吃著還滿足。
她又給錢進夾了一大筷子大拉皮。
晶瑩的粉皮拌著濃稠的芝麻醬、辛香的蒜泥,又有炸肉的豬油來調和,滋味很足。
錢進示意魏清歡嘗一嘗,魏清歡擺擺手說她沒什麼胃口,不想吃芝麻醬這種膩的,她也吃起了炒乾豆皮。
陳建國見此趕緊往自己碗裡扒拉大拉皮:“舅媽你不吃我可吃了啊。”
“我也吃。”湯圓不甘示弱的開搶。
然後,飯備競賽就開始了……
這下子連大人都顧不上說話了,趕緊下筷子。
一時間,客廳裡隻剩下碗筷碰撞的輕響、咀嚼食物的滿足歎息和偶爾被燙到的吸氣聲。
那盆小雞燉蘑菇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下降著,鍋包肉也迅速消失了大半。
錢程吃得興起,看著一大家子其樂融融湊在一起,他更是滿心歡喜。
他解開中山裝的風紀扣,感覺渾身暖和。
這滿桌的東北滋味太過癮了,又濃烈又實在,像一團燒得正旺的火,把他全身搞的熱烘烘。
兩個弟弟在工作上的發展、兄弟姐妹間親密無間的情誼、還有這越過越有奔頭的日子,這一切可讓他太滿意了。
他忍不住感慨一句:“下鄉那會,打死我也不敢做這樣的好夢!”
飯吃得八分飽,節奏才稍稍慢下來。
錢進喝掉杯子裡的殘酒後看向錢烈:“三哥,你這技術主管當上了,等你後頭再把場裡那些洋雞養的也順手了,那你有沒有想過,把你養雞的經驗往外傳傳?”
錢烈不解地看著弟弟:“傳什麼?傳給誰?場裡那幾個小年輕嗎?你放心,我天天手把手教著呢,我從不藏私……”
“不是,眼界放寬點嘛。”錢進衝他笑,“我那個培訓學校的情況你不了解吧?等讓大魏老師——不對,應該是魏校長,讓魏校長給你講講。”
魏清歡聞弦歌而知雅意,解釋說:“好主意,三哥,我們的培訓學校正缺有真本事、有實踐經驗的老師。”
“你那套科學養雞的法子,從飼料配比、溫度控製到防疫流程還有治療急病,這都是實打實的乾貨,比書本上那些空道理管用多了。”
“如果你有時間,等紅星劉家生產隊那些學生來了,你去開個課吧?”
錢烈聽著,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我?去當老師?給一群學生娃講課?”
他下意識地低頭看看自己粗糙的手、皸裂的指甲還有厚實的繭子,自己與講台上老師的身份隔著千山萬水吧:
“老四、小魏老師,你們彆拿你哥開涮了。”
“彆人不知道你們還不知道?我這人,就會悶頭乾活,站講台上去講課?那不得讓人笑掉大牙?我到時候怕是話都說不利索……”
“三哥!”錢進打斷他的話,對他滿懷信心,“你這話可不對!”
“悶頭乾出真本事,這確實是硬道理。你現在不擅長給人講課,這也是個事實。”
“可現在國家改革開放需要人才,你是技術人才,還可以成為管理人才。”
“所以你覺得自己不擅長講課,那你就去鍛煉,不擅長跟人打交道,那你就學習,你必須得進步,因為國家對你有期望,期望你未來能統帥一個地區的養殖場!”
錢烈:“啊?我?”
魏雄圖得知錢進要給學校引進老師,他也很積極:“老三,剛才你那話說的好,彆人不了解你,我們不了解你?咱倆前些日子總在一起學習,我能不了解你?”
“你肚子裡有東西,這東西是能實打實給國家增產增收的,比啥花架子強多了。”
“你要是話說不利索那怕啥?你不用管,就講你怎麼喂雞,怎麼配飼料,怎麼發現雞不對勁兒後再怎麼針對性的治療,這都是實實在在的東西,學生就要學習這個。”
他目光灼灼,忍不住站了起來:
“錢主任說的對,咱國家現在缺的就是你這樣懂技術、能動手的人才。”
“你已經會了,那你就要把你會的教出去,帶出十個、百個像你這樣的技術骨乾,我認為這又是一項真本事,對於社會對於國家來說,這貢獻比你一個人在養雞場大得多!”
其他人也勸說起了。
來自親人的一句句話語像一把把重錘,一下下的敲在錢烈心上。
他慢慢皺起眉頭,臉上慣有的那種被生活磨礪出的木訥開始消失。
一種全新的期待在心裡生了出來,卻又被巨大的不自信和茫然迅速覆蓋。
他張了張嘴,喉嚨有些發緊,想說話最後隻發出一個含糊的音節:“我……”
“哎呀,老三,你怕啥!”錢夕看不下去了。
她在東北下鄉多年,性子上已經算是半個東北虎娘們了:
“老四和大魏老師這話在理,你那本事,是金子,埋在雞糞堆裡可惜了。”
“教學生上課那咋了?誰天生就會嗎?誰還不是從不會到會?我看行!準行!”
她說著,又夾了一大塊連著雞皮的肉放到錢烈碗裡:“多吃點,吃飽了才有勁頭琢磨這事。”
湯圓弱弱的說:“二姑,我也想琢磨事。”
“好,小湯圓要好好琢磨好好學習,以後去你爹的學校當老師吭。”錢夕眉開眼笑給她挑了僅剩的一塊雞腿肉。
陳建國見此激動的站起來:“媽我……”
“你坐下!”錢夕橫眉怒目,金剛臨世。
陳建國頓時垂頭喪氣:“我想尿尿!”
“懶驢上磨屎尿多,趕緊去。”錢夕這麼說著卻把自己碗裡舍不得吃的雞翅膀給了兒子。
陳建國咧嘴笑,抬起屁股往廁所跑。
回來以後。
碗裡空空如也。
他懵了:“我、我翅膀呢?”
弟弟陳愛國露出個跟他剛才一樣的咧嘴笑:“哥,你還長了翅膀啊?”
這一笑露出嘴裡有骨頭。
陳建國上去乾脆利索的給弟弟一個大鎖喉,直接將他從凳子上給拖了下來。
陳愛國不哭不鬨,咬著骨頭翻身開打。
魏清歡趕緊上去拉開兩人,錢夕攔住她給眾人使眼色,壓低聲音說:“快吃快吃,趁著他倆不在桌上趕緊把肉分一分。”
兩兄弟不約而同收手,但陳建國指著弟弟還在怒吼:“這事沒完嗷,我告你,待會指定沒你好果汁吃!”
陳愛國也怒吼:“你個虎逼玩意兒,你雞翅是讓爸吃了,跟我啥關係?”
陳建國一愣,迅速反應過來:“父債子償,誰讓你是他兒子?彆怪我下手太狠,怪你就怪他是你爹你是他崽!”
錢進跟看e似的。
這家夥還帶劇情呢。
收音機裡,李穀一清亮的嗓音還在不知疲倦地唱著。
那旋律悠揚婉轉,絲絲縷縷,纏繞著飯桌上蒸騰的熱氣,纏繞著油亮的碗碟,纏繞著每一張心滿意足、油光煥發的臉龐。
白熾燈光下,盆裡的小雞燉蘑菇還剩著淺淺一層誘人的油湯,幾塊吸飽了精華的蘑菇和粉條沉在底下,已經快被一掃而空了。
鍋包肉則隻剩了零星的幾片焦脆邊角,辣椒乾豆腐和大拉皮的盤子也見了底。
又是一個美好夜晚。
錢進滿足地打了個小小的飽嗝。
還是家裡自在舒服。
可惜第二天大家夥還要勞燕分飛、各奔東西去上班。
儘管快到清明節了,可大清早的天並不暖和,倒春寒的濕冷開始顯現,海風跨越港灣來到街道耍流氓,一個勁往行人的脖領裡鑽,鑽的大姑娘小媳婦直縮脖子。
錢進像往常一樣,騎著摩托車去上班。
他停下車習慣性地跺了跺腳又撣了撣身上的藏藍色滌卡中山裝。
其實這是剛換的乾淨衣裳,他就是裝逼擺個派頭而已,也給一起來上班的同事留一個打招呼的機會。
結果今天沒人跟他打招呼。
不對頭。
平日裡這個點,上班的同誌們步履匆匆、熙熙攘攘。
今天卻不同。
他進院子一看,看到主樓的門口聚了七八個人。
這些人穿著藏藍色或黑色棉布褂子,腳上是磨得發亮的黃膠底解放鞋或笨重的舊棉鞋,褲腿上無一例外沾滿了黃褐色的泥點子。
作為支農模範他對這打扮太熟悉了,這是典型的鄉下農民打扮。
其中兩三個人,手裡緊緊攥著個布袋子,有人拿出來什麼看了看,錢進沒看清具體是什麼,好像是草。
這些人低著頭、耷拉著肩膀,明明是活人,可湊在一起卻透著一股子令人窒息的死氣。
錢進心頭一緊。
這年頭在機關單位門口聚著這麼一群愁容滿麵的農人,很難不讓人往不好的方麵想——
有人鬨事?
他下意識加快了腳步,想趕緊進去打聽情況。
傳達室的老張站在這些人麵前,但這個暴脾氣老頭卻沒跟這些人發火。
相反,老張那張布滿風霜的臉上眉峰緊鎖,看表情相當沉重。
錢進很詫異,上去給老張使了個眼色。
老張跟他走進傳達室,他往辦公樓門口努了努嘴:“老張,外麵怎麼回事?”
老張頭歎了口氣,話語裡帶著明顯的憂慮:“唉,錢主任啊,出大事了,鬨翻天了,是安果縣來的幾個公社領導。”
“我剛才跟他們說話,說是幾個公社合計起來幾萬畝、好幾萬畝冬小麥啊,眼看全完了!”
“麥子?”錢進一愣,一時沒反應過來,“麥子不是剛返青嗎?怎麼完了?”
他隨即聯想到昨晚錢夕隨口那句話,問道:“不會是鬨蟲子啊了吧?”
“對,是蟲災,要命的蟲災出現了!”老張頭拍著桌子,唾沫星子都噴出來了。
“他們說是去年冬天邪門,安果縣那邊一場正經的雪都沒見到,地裡的蟲卵全保住了。”
“眼下麥地返青,那蟲子——應該是蚜蟲,黑壓壓的爬滿了麥葉子,把苗子都啃黑了。”
“更邪乎的是,供銷社給配的農藥統統不管用啊,加量的農藥噴下去跟澆了白開水似的,殺不了蟲子。”
“眼看著那麥苗一片片由綠變黃,由黃變黑,怕是活不成了。”
“然後這還不要緊,要緊的是蟲災會擴散,最後指不定啥樣子呢!”
錢進倒吸一口涼氣。
他知道蟲子厲害,但沒想到能到這個地步。
這樣他想起剛才有人從布袋子裡拿出來的東西,那恐怕是發黑卷曲的麥苗。
“這不,”老張頭朝樓上努努嘴,繼續給他講解情況,“領頭那幾個天沒亮就來了,要蹲守等著韋社長上班。”
“他們說啥也要見領導,讓領導給想個法子,你看外麵那幾個,是等消息的,還有幾個在樓上呢。”
說著他搖搖頭,又深深歎了口氣:“造孽啊,這麼好的麥子……”
錢進問道:“按程序來說,這事不該是地方上的農林局……”
“還程序呢,現在可是春耕好時節啊,農村都在著急大乾特乾,一年之計在於春,要是這個春毀了,他們今年就完了。”老張嚴肅的說。
“受災的幾個公社領導今天都來城裡了,不光來咱們單位,也有的跟著縣裡乾部去市府了。”
“咱單位主管農藥供應,他們想著過來打聽打聽有沒有什麼新農藥可以用。”
錢進問道:“有嗎?”
老張頓時乾笑了起來:“我的個錢主任哎,你們才是有文化的乾部,我一個看門老頭……”
不用他把話說完,錢進也知道自己問了傻話。
他又問道:“韋社來了嗎?”
老張說:“還沒有,不過勞資科的崔虎科長給他打電話了,他應該快過來了。”
錢進沉重的點點頭。
基本信息了解清楚了,他趕緊上樓。
看樣子這次鄉下的蟲災可能挺厲害的,那麼《農林誌》裡應該會有記載,他得去看看什麼情況。
這樣他進辦公室前讓韋小波把門:“我有要緊事要處理,誰來找我都不準開門,哪怕韋社來了你也讓他等一等。”
韋小波肅然道:“明白。”
錢進反鎖辦公室,拿出二號金箱子又買了一本《海濱農林誌》。
這一看不要緊。
嚇了他一大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