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在其中一份隻有三頁紙、紙張還帶著打印熱度的《關於華東某省計劃引進“扶桑關西紡機株式會社新型氣流紡紗成套設備”初步洽談意向紀要》上。
嘿,熟麵孔。
他運氣不錯,竟然在這些資料裡看到了一份被登記在《三十年》裡的問題檔案。
高義敏銳地捕捉到了錢進神色的變化。
他立刻問道:“這個有問題?華東氣紡?”
錢進仔細翻看:“我再看看,感覺他有點不對勁。”
“彆感覺呀,要看具體資料。”張處長叮囑說。
時處長卻跟他意見相左,當即擺手:“不,如果感覺出問題,那這點更重要。”
“這叫第六感,現在不少科學機構在研究這點。”
錢進將材料翻閱了一遍,抬頭問道:“哪位領導了解這份規劃?它裡麵提到的‘新型棉紡織機’,是不是指那個‘織賀’牌係列?
“我看意向書上沒有寫清楚,隻寫了個型號前綴是‘sflc117’,這是扶桑關西紡機株式會社的項目?”
他拋出了一連串關鍵信息,就顯得很是專業。
高義疑惑地點點頭,看向張處長:“老張,你經手了嗎?具體型號對嗎?”
張處長顯然沒準備到這個細節。
他愣了一下,忙探頭看錢進手裡的文件:“這個……我記得是,資料不齊全嗎?這樣吧,我再去打個電話,跟華東氣紡那邊聯係一下。”
話落下,他急匆匆離開辦公室,很快又急匆匆的回來了,看著手裡一張紙說:“根據華東氣紡的介紹,意向書裡麵初步提到的機器確實是‘織賀flc係列’,具體型號是sflc117。”
“另外外商宣傳資料剛送到他們單位,需要讓他們做個傳真過來嗎?”
時處長關心的問:“怎麼了,錢進同誌?”
張處長繼續說:“根據華東氣紡同誌的介紹,這個係列設備現在挺火熱的,西德巴馬格也做類似的產品,算是國際上剛興起幾年的新技術方向?華東那邊比較重視紡織業技改……”
錢進沒等張處長說完,他直接把那份意向紀要翻到最後一頁,指著意向書中登記的核心技術:
“不是新型,是臭名昭著的新型包裝!”
錢進看向眾人,端正了表情:“不知道各位領導是否知道,我們海濱市的國棉六廠……”
“那條生產線是你力主引進的,表現很好。”高義直接接過了他的話題,“我們了解你信息的時候,把這些情況都了解過了。”
錢進點頭:“所以我對當下世界流行的棉紡織技術和設備還算了解,當時我是做過功課的。”
“然後再提一下這個織賀flc係列,我敢斷言,如果華東方麵最終引進這套設備,它將成為又一個損失慘重的血淚教訓!”
“簡單的說,它也有技術陷阱!”
領導們大驚,紛紛站起來示意他詳細解釋。
錢進沉聲說道:“織賀flc係列聲稱使用了氣流紡紗技術,也就是世界棉紡織行業最先進技術,然而這根本不是真正的‘氣流紡紗’!”
“氣流紡紗的英文是airjet·sng,由英格蘭新瓦塔發展,現在國際上主流技術叫渦流紡紗’,英文是vortex·sng。”
“然而這個扶桑關西紡機株式會社根本不是國際一線紡機企業,他們怎麼可能擁有可以跟行業內世界頂級企業新瓦塔一樣的先進技術?”
“據我所知,他們所謂的‘織賀flc117’,是他們自己命名的一種不成熟的實驗性技術,其核心紡紗原理是基於一種變異的氣流加撚,確實類似氣流紡紗,但並不是一回事。”
“氣流加撚技術在低支紗也就是粗紗生產上勉強有點效果,但也僅限於棉滌混紡等特定品種,它有一係列問題,比如效率低下、耗能驚人。”
“然後對於國際上急需的高支純棉紗,特彆是高檔精梳棉紗的生產,完全沒法生產!”
領導們聽的滿頭霧水。
專業。
這小夥子太專業了。
聽著錢進口中往外蹦的專業術語,他們一愣一愣的。
屬實是不明覺厲了。
高義趕緊幫錢進捧哏:“錢進同誌,你不妨把話說的明白一些。”
“因為這件事上有個重點,那就是扶桑方麵知道這個技術的問題嗎?”
錢進冷笑道:“當然知道,而且他們跟川畸重工一樣,這些不要臉的小鬼子已經坑過彆人了,還想趁著我們剛剛改革開放缺少國際貿易經驗,再坑我們一次。”
“這套設備或者說這個技術路線的噩夢結局,根本不是我基於國際資料推導出來的未來時,實際上我沒有那個本事,就像我剛才說的,我並不是棉紡行業專業人才。”
“我之所以知道它的問題所在,是因為他們已經在國際上坑過彆人家一次了!”
領導們大驚:“他們已經坑過彆人了?”
錢進點頭:“就在兩年前,1978年,北非埃及亞曆山大市的一家大型國營紡織聯合體,就是在扶桑外商同樣的技術吹噓和低廉前期報價誘惑下,引進了關西紡機這條所謂的‘新型革命性氣流紡紗成套設備’。”
“外商當時吹噓該設備如何節能、高效、質量穩定,結果設備運抵安裝後,經過長達一年痛苦調試,勉強能紡出低端粗支混紡紗線,但效率隻有合同承諾的三分之一,能耗卻高出設計指標一倍多。”
“他們工廠原本賴以出口賺取外彙的精梳純棉高支紗生產線,則因為這套所謂‘新型設備’完全無法達標……”
“為什麼?”有領導下意識問道。
錢進解釋說:“嗯,專業的解釋,那就是精梳棉纖維要求高撚度勻整,而這個flc係統氣流擾動大,撚度根本不穩。”
領導們理解了一下,大概明白了怎麼回事。
錢進繼續說:“那家工廠最終被迫停工,設備高昂的維護費用、巨大的能耗窟窿、加上主力產品線癱瘓,短短一年就把一個原本經營良好的紡織工廠給徹底拖垮。”
“這件事在當地引發巨大震動,最後發展成埃及政府取消該筆設備采購訂單,向扶桑提出巨額索賠!”
“可惜他們合同有漏洞,最後不了了之。而這個案例,在去年的《國際紡織經濟評論》上有長篇調查報道和分析,標題我都迄今記得:《技術陷阱:一個‘創新’如何摧毀北非紡織巨擘》!”
“這個報道國內應該有譯介或者部分信息被摘入過動態簡報,各位領導如果對我沒有信心,可以找相關人員調集資料看看。”
沒人對他沒有信心。
相反。
大家現在對他太有信心了。
畢竟他說的有理有據,而且引經據典,中英文一起介紹,著實把一群土領導給震懾住了。
時處長聽後忍不住扔掉了煙蒂,臉色鐵青:“這些小鬼子,真他媽不是東西!”
高義很後怕:“錢進同誌立功了,幸虧他幫我們排查了這些資料。”
張處長點頭如搗蒜:“是啊,如果我們的新單位成立後,手上連這麼個近在咫尺且已被證偽的欺詐案例都沒篩選排查出來,那還談什麼守好閘門?”
時處長胸膛劇烈起伏,顯然這個早已發生的欺詐案例突然出現在國內引進清單上,觸及了他深重的憂慮和強烈的責任感。
錢進將意向書摔在桌子上,很憤怒:“這份意向書裡的每一個字,都是要重複亞曆山大紡織廠悲劇的前奏。”
“關西紡機現在卷土重來,隻不過把‘市場’從北非換成了剛剛打開引進大門的中國,看到這份意向書,我真是感覺到了曆史的倒影如此可怕。”
“這個坑一旦跳下去,絕不是幾百萬美元設備損失那麼簡單,它會拖垮華東一個甚至幾個大廠!”
“這是一項基於已經被鮮血證明為錯誤路線的技術,必須立刻警告華東,停止與關西紡機接觸,任何針對此技術的引進意向,應立即終止!”
“能不能複製一下對川畸重工的外貿戰模式?能不能再反擊他們一次?”時處長目光炯炯的看向錢進。
錢進苦笑:“很難,川畸重工這件事鬨的很大,關西紡機方麵肯定知道內情,他們會有警惕心的。”
“我們一旦提出要增加補充條款,他們肯定能猜到咱們用意——試,倒是可以試一試,但我不看好能取得成就。”
錢進擲地有聲的話音落下,死一般的寂靜再次籠罩會議室,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沉重、更凝滯。
張處長呼哧呼哧喘粗氣。
他內心火氣很大,可在這裡沒法發火。
於是他拿起錢進摔掉的意向書去了隔壁辦公室打電話,然後他的吼聲隔著一堵牆都能聽清:
“蘇懷明,你他媽是乾什麼吃的?!啊,你的大米飯都他媽白吃了嗎?”
“你們是什麼東西也敢往國內引進,把國家當什麼了?啊?垃圾桶嗎!”
“什麼?你不明白?我草你嗎!蘇懷明你馬上給我查埃及亞曆山大廠這個單位的情況,他們兩年前被這個關西紡機用同樣的手段玩弄過!”
“你提前查過了?查過國際報道嗎?啊!哪怕是國際棉紡織行業的新聞簡報呢?查過嗎!”
“去查!立刻!馬上!!把所有能找到的關於關西紡機sflc係列的消息都他媽查出來!尤其是北非埃及亞曆山大棉紡廠的情況!”
“你是豬腦子嗎?啊?我不管你去哪裡查,什麼資料室、情報所、圖書館,或者是哪家報社牆角旮旯的舊報紙堆裡!反正你得給我查,把相關資料都給我翻出來!!”
“我讓你立刻去查!今天我要看到相關材料!”
張處長的咆哮在隔壁辦公室裡回蕩,聲音越來越響亮,最後一句話噴出來的時候,震得他們這間辦公室的鐵窗框嗡嗡作響。
高義低聲說:“我從沒見過張處長如此暴怒過!”
時處長冷笑道:“他能不怒嗎?他那邊差點出大簍子!”
張處長氣呼呼的回來,胸膛一個勁起伏,他走到錢進麵前,雙手重重地按在椅子扶手上,把椅子按的搖晃。
錢進了解內情,於是他想尋求幫助:“錢進同誌啊,這件事的相關資料,你有印象嗎?我希望能按圖索驥,減輕基層同誌的工作量。”
錢進想了想說:“去年的《國際紡織經濟評論》裡肯定能找到,我想外貿部資料室英文期刊區應該有這份資料吧?”
“如果找不到這期雜誌,那麼,《進出口商情增刊》這本雜誌應該有吧?我覺得可以盤查這份期刊,它是中文版的,裡麵應該會有相關資料記載。”
張處長忍不住拍拍他肩膀:“好,這份雜誌我知道……”
高義也說:“這份期刊我們有訂閱,在我辦公室裡就有,我馬上去找。”
《進出口商情增刊》是當下進出口貿易工作裡的指導性文字作品,它是半月刊。
然後錢進繼續查看其他單位的引進規劃書,領導們湊在一起找資料。
最終高義歡呼一聲:
“是我這一期,嗯,是去年第17期的‘國際商務風險警示’欄目,這裡第3條風險預警裡明確提到了關西紡機sflc設備包在北非造成重大損失事件!”
資料被眾人傳閱。
最後落到了時處長手裡。
他定定地盯著錢進足足兩分鐘。
看完後他將資料塞給張處長:“老張,你先回去處理這件事,快馬加鞭,不能拖延。”
“讓總機接華東局外貿分管副書記辦公室,走專線!”
張處長重重點頭,最後衝錢進也點點頭。
這個青年好生厲害。
他剛剛又避免了一個幾乎已經在路上的陷阱,將要吞噬巨額國家財富的陷阱。
海濱市把鐵閘,非他莫屬!
新機構的籌備必須立即提速!
錢進在外貿部是刷滿了好感度。
他又被留下了兩天,將這些項目資料全部細刷了一遍。
然後又刷出一個確切的問題項目,另外還有兩個項目他根據經驗發現了一些小問題。
隻是他手頭上缺乏正式合同,如果有補充條款對這些小問題進行修正,那項目應該沒什麼問題。
可如果沒有補充條款的修正,這些小問題後期可能會發展成撕逼的大問題。
最後項目審核結束了,錢進得走了。
結果幾位領導舍不得放他走,恨不得想辦法把他直接留在首都。
這還真是個好機會!
錢進的表現實在出色,如今剛剛改革開放,國家又需要人才。
他要是願意謀求仕途發展,馬上就能變成京官,還是實權派那種。
奈何他的根基在海濱市!
而且勞動突擊隊這顆種子已經開始萌芽了。
它將來是能長成參天大樹的,還是錢進可以完全掌控的那種。
所以他無論如何得先回海濱市。
或許將來可以進京發展,可那時候他得把突擊隊企業給發展起來了,然後在京城搞一個總部。
麵對各位官員們的挽留,錢進用一句話進行了回絕:
我努力學習、發展成才,不是為了脫離故鄉,而是帶領故鄉脫離貧困!
這句話把一幫沒有受過互聯網鐵拳狠捶的土大官給震住了。
錢進這小夥,準成!
一番忙活,錢進回到海濱市的時候就是三月下旬,然後他工作崗位積攢了很多工作,忙碌了幾天後,時間就是三月底了。
這時候錢進才意識到。
他三哥錢烈又留在紅星場了,自從他回來雙方竟然就沒打過照麵!
錢烈現在確實繁忙。
因為經過這段時間的學習,他積累的知識可以派上用場了。
三月底,春寒料峭,寒風中夾著零星小雨。
紅星場場長魏得勝拖著疲憊的身軀從大門走進來。
前幾天他去學習來著,學習過程沒話說,反正他是學的跟笑話一樣,結業考試剛出成績他就一頭跑了,否則他知道等待自己的將是諸多同學的嘲笑。
不管怎麼樣,如今艱苦的學習之旅終於告一段落,他可以回來歇歇了。
於是一進場他不管彆的,悶著頭就準備鑽進他那間四人間宿舍。
“場長!”錢烈的聲音響起。
魏得勝扭頭看,看到自家愛將身穿藍色土布大褂、腳踏雨靴,正身姿筆挺地站在細雨中。
沒打傘。
門口吊著燈,昏黃的燈光勾勒出他清矍而堅毅的輪廓。
魏得勝很喜歡他這個形象。
看著就是正派的勞動模範。
這樣發現正派愛將落在雨裡他趕緊招手:“怎麼回事?你小子怎麼不打傘?不對,你不是該回家了嗎?怎麼還在場子裡?”
“我最近一直琢磨點東西,所以每天都得加班,一直待在了場子裡。”錢烈淡淡地說,然後從自己挎包裡拿出個文件袋,走過去交給了魏得勝。
魏得勝疑惑地接過,入手沉甸甸的,打開包口往裡一看——裡麵全是一張張紙。
這些紙都卷了邊,顯然被摩挲的很厲害。
他帶錢烈進辦公室,掛上外套拿出這些紙張才發現,它們已經被錢烈用針線給仔細綴訂起來,上麵洋洋灑灑都是字,是一摞的手寫稿紙。
最上麵一頁寫的是:家禽營養學研究。
掀開扉頁往裡看,赫然是一篇研究筆記,標題是:《高效肉雞複合預混料基礎配方與代謝能優化試驗方案》。
在它下麵則是剪報,紙上貼著幾張折迭整齊、看起來像是從報紙或什麼資料書上剪下來的文字內容。
他把剪報打開,裡麵一些字眼很眼熟——“豆粕”、“菜籽餅”、“進口魚粉”、“磷酸氫鈣”、“l賴氨酸鹽酸鹽”、“多種維生素預混料”、“蛋氨酸”、“抗氧化劑bht”……
“這……”魏得勝完全懵了,他抬頭問道,“你跟蹤我來著?不是,你也參加這次的學習班了?否則你怎麼知道我們學了什麼?”
錢烈一愣:“啊?場長我不知道呀,隻是我最近一直在研究禽類飼料學的資料,現在有了一些心得,恰好你又出差回來了,於是我就趕緊拿給你看看,讓你給斧正一下。”
魏得勝心裡泛起了嘀咕。
讓我給你斧正?我拿斧子倒是在行,看文字可不行,否則這次學習班結業考試也不會光榮的拿下倒數第一了。
他翻開這本手寫的《現代家禽營養學》,裡麵充斥著各種分子式、生長曲線圖、代謝能轉化比率。
頭疼。
錢烈給他講解,裡麵有很多飼料營養學開展方案。
魏得勝瞪大眼睛仔細看。
諸多的手寫的方案更是字字都認識,連起來如同天書!
什麼“代謝能≥2750 kcalkg”,“粗蛋白≥185”,“鈣磷比例2:1優化促骨”。
什麼配方a:對照組(農場標準玉米麩皮米糠豆餅混合料)……配方b:實驗組(按優化方案添加預混料)……
什麼嚴格記錄增重、料肉比、均勻度、跛腿率……
“這到底是什麼?是你琢磨出來的養雞飼料配方嗎?”魏得勝索性不恥下問。
錢烈點點頭。
魏得勝來興趣了:“嘿,你小子真行,你是真有頭腦也真有責任心啊。”
錢烈不好意思的說:“其實不是我主動想到了這方麵的工作,是我的弟弟。”
“他得知我曾經用中藥方救活了雞,然後告訴我說,我這一手確實是本事,但在咱國營廠裡上班,光會救火不夠,得真能幫助場子前進。”
“然後咱們雞場怎麼前進呢?那就是讓雞長得快、死得少、料吃得省。”
魏得勝忍不住點頭:“對對對,這正是新時代咱們養雞場的追求。”
“嘿,我說你小子真是神了,要不是我知道這次學習班沒有你,我真以為你成了我同學,因為這次在學習班上,我們學的就是這個。”
“來,坐下,你給我說說你是什麼意思?”
錢烈坐下,指著手寫本子上的內容說:“我弟弟給了我幾本他托人找來的飼料營養學書籍……”
“等等,你總說你弟弟,聽起來他是個人物啊,他是誰?”魏得勝隨意的問。
錢烈猶豫了一下,說道:“他叫錢進。”
“噢,錢進,你們兄弟的名字有點意思,一個是前列,一個是前進,向著前列前進,是不是這個意思?”魏得勝笑了起來。
然後他笑容又凝滯了:“等等,錢進?!哪個錢進?”
不等錢烈說話,他伸手猛拍自己腦門:“錢進!錢進!錢進!”
“你是我老班長楊大剛介紹過來的,我那老班長最近乾成了一件叫人鼓掌的事,他在錢進的幫助下保護了國家外彙還收拾了想要坑害咱們國家外彙的小鬼子企業……”
錢烈點點頭。
就是這個錢進。
魏得勝無奈的說:“我真是昏了頭,你們一個錢進一個錢烈,我愣是沒把你們給聯係在一起。”
“原來你弟弟是那個錢進?好呀好呀,真是虎父無犬……真是老子英雄……真是、真是上梁……”
最後實在整不出合適的文化詞,他索性一拍巴掌說:“你們真是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啊,都是好樣的。”
“來來來,你繼續說。”
錢烈繼續說道:“我研究了一些資料,然後總結了一份能夠讓雞長的又快又健康的飼料配方。”
“然後我以這飼料配方為底料,設置了幾個對照組,往裡加入了一些常見無害中草藥來配置飼料,並挑了一百隻剛脫溫的雛雞進行試驗。”
“噢,就是這裡,場長請你過目。”
他翻開某一頁給魏得勝看。
上麵全是各種手寫的名詞和數字。
“賴……賴氨酸……啥抗……抗氧化……這都是啥東西?”魏得勝結結巴巴,感覺自己壓根沒回紅星場,還在學習班呢。
錢烈想了想,簡單的解釋說:“對於家禽來說,賴氨酸是命,蛋氨酸是錢,維礦是骨頭架子,抗氧化劑可以讓好料不糟蹋。”
魏得勝眨眨眼、點點頭,噢,這樣啊。
沒聽懂。
錢烈說:“反正我就是製作了好幾個飼料配方,然後將一批小雞當做試驗品進行養殖試驗……”
“什麼!”魏得勝這下子聽懂了,“你拿國家財產搞試驗?”
錢烈說道:“我沒有辦法,場長,耀邦同誌曾經說過,實踐才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
魏得勝忍不住伸手指他:“你這個小子啊——行吧,咱的雞死的怎麼樣?”
錢烈說道:“我養的挺仔細,一隻都沒死!”
魏得勝吃驚的站起來。
錢烈繼續說:“也可能是這份飼料確實比較科學,小雞們吃了以後長勢不一,可健康狀況都不錯。”
魏得勝忍不住點頭:“行,那你搞的還行呀。現在你過來找我是乾什麼?是打算請功嗎?”
錢烈搖搖頭:“沒有,我實驗組裡的雞喂養十天了,我想和吃場裡普通料的雞,比一比重量。”
軍人最喜歡比賽。
魏得勝來了興趣,問道:“咱們廠裡的白洛克雞,吃的都是玉米麥麩米糠豆餅混合料,那你這些飼料是什麼配方?”
錢烈說:“加了一些飼料邊角料,比如榨油作坊掃來的豆粕、糧站脫殼的下腳料米糠、漁民碼頭刮來的小魚蝦粉之類。”
“其中魚蝦粉富含賴氨酸和礦物質,米糠中富含維生素,然後蛋氨酸不好解決,我讓我愛人從市場買了一批雞蛋送過來,我把蛋清加到了飼料裡……”
說到這裡抬頭閉上嘴。
因為魏得勝在衝他怒目而視:
“你腦瓜子裡怎麼想的,給雞吃雞蛋清?先不說這個行不行,你這也太浪費了,須知這個浪費是極大的犯罪行為。”
“我沒辦法,場長,我聽我弟弟說,國外現在有精煉提取的各種氨基酸添加劑,可國內還沒有。”錢烈進行了解釋。
“所以我希望先做試驗,如果試驗結果證明我的配比飼料比傳統養殖飼料更好用,那我們可以向上級單位申請這些精煉氨基酸添加劑。”
“一旦咱們場裡的雞長的又快又健康,到時候就證明我研究出來的配比飼料是管用的,我希望可以推廣到各養殖場去,為國家為人民,多多養殖肉食雞!”
魏得勝迅速明白了他的目的。
如果他們紅星場真能研製出一款高效有用的家禽養殖飼料,那可就太好了。
不說彆的,到時候他在學習班那些老同學裡肯定是威風八麵。
讓你們嘲笑我考倒數第一!
你們考前三又有什麼用?
你們場裡養的雞比我們場裡長得快、存活率高嗎?
如果沒有,那你們就得向我學習。
因為領導人同誌都說過了,實踐才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
他滿身的疲憊被野望清理的乾乾淨淨。
這樣他揮手說道:“好,你先去把你配比的飼料給我拿過來看看。”
錢烈從挎包裡掏出個塑料袋。
裡麵是飼料黃褐色底料,然後混雜著深紅的豆粕、暗褐的魚粉和蛋清,然後組成了一種半粘稠半凝固物,氣味有些古怪。
魏得勝看了一眼,露出地鐵老人看手機臉。
要不是他信任錢烈,要不是錢烈說他養的試驗雞一隻沒死,那麼他看到這些東西壓根不會想到飼料,隻會想到有人給他的雞投毒!
反正事到如今,試驗已經在他去參加學習班的半個月裡結束了。
是騾子是馬,該拉出來遛遛了。
這樣他親自去把手下人給喊了出來,一手掐腰一手揮舞:“同誌們,關閉大門,拿出秤來,咱們準備給雞稱重。”
沒人問他為什麼突然要稱雞。
顯然,他們已經知道錢烈在做試驗的這件事了。
錢烈將他私下裡養出來的一批雞全帶進了一座倉庫。
雞籠子裡的白羽雞精神煥發,不管是蹲著是站著,雞冠子鮮紅,眼睛黑亮如豆,一看就知道狀態很好。
兩張破舊課桌並排擺放,秤已經上桌。
普通飼料組裡的雞先行稱完體重,然後用不同顏色毛線係在腿上標記。
為了數據具有客觀性,儘量減少偶然性,於是普通飼料組裡選出了五十隻雞進行稱重再平均算體重。
這些雞養的也不錯,擠擠挨挨,嘰嘰喳喳。
輪到給試驗組稱重了。
錢烈站在右邊桌前,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雙手因為緊張而有些微顫。
還是有壓力的。
這些日子裡他不分白天黑夜的忙活,是不是白忙活甚至是不是背著領導瞎忙活,一切如今就有定數了。
他深吸一口氣,目光掃過桌上一字排開的雞籠子,裡麵的雞骨架輪廓似乎更大一圈,眼神也更警醒有力。
但他並不用主觀去進行判斷,努力壓下心中那點模糊的期望,而是堅定的看向秤!
“第一隻!”
飼養員小張動作利落地從專門籠格裡拎出一隻腿上係著紅線的雞。
魏得勝親自來稱重。
錢烈小心翼翼地將雞放在秤盤上。
“八百嗯,八百三十五克!”小張迅速報數。
這個重量對於白洛克雞來說不算什麼,這種肉蛋兩用雞能長得很大,成年雞可以長到四公斤。
旁邊立刻有人在一張油印的表格上飛快記錄:“b組1號:835g”
“第二隻!”
“八百五十八克!”
“b組2號:858g”
……
至此結果已經初步分曉了。
普通飼料組的雞,平均體重還不到600克。
放到這些小雞身上,這體重差距已經很大了。
每稱一隻,那報出的數字便引來一片壓抑的抽氣聲!
“第一百隻!”
“八百零六克!”
計數員立馬在油印格子紙上寫下:f組20號,806克。
最後一個數字報出,全場死寂!
隻有外麵的春雨沙沙地敲打著油氈頂棚!
當然也少不了一隻隻白羽雞咯咯的叫聲。
其中桌上最後稱重的那隻白羽肉雞在秤盤上神氣活現地抖了抖翅膀,發出的“咯咯”聲格外響亮。
一直冷眼旁觀的老師傅趙德貴再也按捺不住,他湊到那張填滿了數字的油印表格前,老花眼幾乎貼在了紙上:
“普通組:總重……兩萬九千六百四十克……均重是5928克……”
“實驗組b:總重是一萬六千六百八十克,均重是834克!”
“實驗組c……”
“實驗組d……”
五個實驗組,平均體重最大的是實驗組e,達到了8514克。
平均體重最小的是則是實驗組f,隻有810克。
但即使是f組的平均體重也比普通飼料組的雞重了超過自重的三分之一!
“怎麼可能啊……”趙德貴喃喃自語,猛地又急忙問,“料呢?!料吃了多少?!差距有多大?”
魏得勝也最關心這個問題,頓時看向了錢烈。
錢烈趕緊遞上那本記滿了蠅頭小楷的冊子。
每一頁都是密密麻麻的加減乘除和日期標記。
最終結果一欄清晰無比:
普通料組:平均耗料是15公斤。
這個數字沒問題。
養殖場在這方麵是有數的,三斤料一斤肉。
實驗組的平均耗料則是11公斤!
也就是說不用看五個組內部差異了,整體來說就是實驗組每隻雞少吃了差不多一斤的飼料,卻多長了對照組本體三分之一的體重!
“日他個仙人板板……這、這,錢哥是怎麼弄的?他養的雞怎麼省料又長肉啊?”一個來自四川的飼養員小夥子喃喃念叨著。
“啪嗒!”魏得勝手裡緊緊攥著的鉛筆被掰斷了。
這些觸目驚心的對比數據,如同滾燙的烙印,狠狠燙在他的心上。
春雨的聲音在這一刻顯得格外清晰,沙沙沙……
像是在衝刷一個舊的世界。
他凝視錢烈,看著這張平靜的臉。
然後伸出他那隻厚實得像熊掌一樣的手,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力度和份量,拍在了錢烈瘦削的肩膀上:
“錢烈,你是場裡的獸醫和技術員,現在我要給你再加點擔子,我馬上就像上級單位申請,提拔你為咱們紅星場的主管員,並且以後洛克雞養殖區的由你負責。”
“具體怎麼養、怎麼喂,你來做主,我要看到這批雞出籠的時候,要比兄弟單位的重量更足,或者比他們用更短的時間去出籠,你有信心嗎?”
錢烈立馬點頭:“我有信心!”
魏得勝大喝一聲:“好!”
“從明天起,廠技術室空著的東頭那間小屋歸你!你就是紅星第一機械化養雞場的技術主管,正股級待遇,主抓全廠雞群健康和新飼料研發試驗!”
“咱場裡人都得聽你調動,包括我在內,都聽你的,誰敢不配合,讓他滾他娘的回老家抱孩子去!”
“都聽明白了嗎?”
一行人打了個哆嗦,在洛克雞的‘咯咯’聲中吆喝:“聽明白了!”
魏得勝推開門去。
鍋爐房的一縷煤煙正好飄起來,然後緩慢而堅定地盤旋在八十年代第一個春天的空中。
他估摸著這個春天,應該會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