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寒意褪儘,春風帶著太陽的暖意拂過城市。
路邊的法國梧桐吐出嫩綠的新芽,陽光明媚到有些燥熱。
今年熱的比往常更快,主要是乾燥無雨,陽光一個勁的照耀大地,春天變得有些短,忽如一夜春風來,然後忽然一天春風去。
就在這個月,國家發生了挺多大事。
首先是國家授權中國銀行在國內發行外彙兌換券。
接著中國第一家中外合資企業“首都航空食品有限公司”被批準成立。
隨即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正式決定恢複我國的代表權……
供銷社的工作更忙了。
農業局組織的大範圍多點位監測和測產評估結果送到了各級領導的案頭,負擔了高效氯氰菊酯保障的供銷總社自然也收到了這份結果。
韋斌看後意氣風發,特意讓打字室用油印機給複印了多份,然後召開了主要領導會議,也算是內部的表彰會。
會議室裡,橢圓形的會議桌擦得鋥亮,印著大紅字的搪瓷茶杯冒著嫋嫋熱氣,空氣裡彌漫著高檔茶香。
主席台上方懸掛著鮮紅的國徽和黨徽,一邊是國旗一邊是黨旗,一邊是“發展經濟”,一邊是“保障供給”,往下則是毛鄧等同領袖同誌半身像。
韋斌親自來主持這場會議。
今天的韋社絲毫看不出已經年過五旬,這兩天他是笑口常開,此時要開會了,他更精神矍鑠、聲音洪亮。
不過偶爾放鬆的時候,還是能看出來他有些疲憊,畢竟前麵他也跟著日夜操勞來著。
乾部們按照通報時間進入會議室,先看桌子上印發的農業局評估結果:
“……高效氯氰菊酯乳化劑對本次大規模麥蚜蟲災防治效果超預期,田間蚜蟲死亡率達984以上,快速有效阻絕蟲害蔓延,受藥區域除核心受災地塊,邊緣地區麥苗已經普遍出新葉,長勢趨向穩定恢複……”
“預計整體主糧減產嚴重局麵已被有效挽回,有望達到常年五至六成水平……”
“係重大農業救災成果……”
看到這番結果,乾部們無不歡欣鼓舞,紛紛交頭接耳的開玩笑。
錢進帶著筆記本進門,封長帆、崔虎等跟他關係不錯的部門負責人都主動跟他打招呼:
“什麼時候回來的?”
“你不是在跟英倫ici方麵的代表談合作嗎?”
“錢主任,這次你可是立功了,回頭擺慶功宴,可彆把咱老哥幾個給落下……”
錢進低調的擺手,衝他們點頭哈腰:“哎呀,大哥們就彆逗我這個小老弟了,一切都是運氣好,運氣好……”
“大哥抽煙,抽這個,勁大……”
“封科長你放心,你想喝酒我家大門隨時打開,讓我嫂子炒倆西北特色的拿手菜,家裡有我姐夫從東北搞來的悶倒驢,到時候咱來個東北西北方麵軍會師……”
就在他們說笑中,又有人到來。
市裡三把手、此次蟲災應急指揮領導小組的負責人王振邦主任也來了。
這可是很給麵子。
本來隻是個內部賑災總結加表彰會議,結果市裡三把手來捧場,乾部們趕緊起身鼓掌歡迎。
如今王振邦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他很傳統領導式的一邊笑一邊走一邊鼓掌,然後張開雙臂衝眾人下壓手掌:
“感謝各位同誌的熱烈歡迎,今天是你們供銷係統內部的會議,我作為外來戶是過來學習一下。”
韋斌跟他握手,笑道:“王主任您太客氣了,咱們這次能打退黑蟲妖——哈哈,農民同誌們把蚜蟲叫黑蟲妖,這名字相當貼切,所以我也跟著這麼叫了。”
“總之,這次能幫國家保住夏收規模、能幫人民群眾保住口糧,我們必須得感謝您的帶領。”
“要不是您的應急指揮領導小組,我們供銷社這次要丟臉了,而我們丟臉還不要緊,不能幫助農民群眾保障好農藥需求導致他們農田減產甚至絕產,那我們可是犯大錯誤了!”
其他乾部紛紛稱是。
王振邦謙虛兩句,然後拿著筆記本坐到了韋斌旁邊。
在此期間又有幾位記者進來,端著照相機去了會議室後麵角落。
錢進疑惑的看了看他們。
這次會議規格挺高,很有宣傳價值。
他很重視宣傳的力量,所以跟市裡各報社關係搞得不錯,幾個記者幾乎都是熟人。
帶隊的是《海濱日報》的副主任記者張明,他跟錢進更是老熟人,逢年過節雙方都要走動。
於是此次見麵兩人點點頭沒說話,但張明舉起相機衝錢進示意並擠擠眼睛嘻嘻笑,意思是待會我鏡頭會抓你的。
該來的都來了。
會議室大門關閉,正式開會了。
“同誌們,大家都知道過去幾天咱們經曆了什麼,所以直入主題吧,這場前所未有的麥蚜蟲災,是對我們供銷係統的一次大考!”韋斌聲音抑揚頓挫,直接切入主題。
他的手指輕輕敲著桌麵,目光掃過與會者:“關鍵時刻,考驗的是什麼?就是咱們供銷人‘服務農民、保障農業’的本色!”
“就是‘後方保障有力’的職責擔當!”
起了個頭後,他拿起桌上的報告,逐一介紹各個部門在此次抗災行動中的表現:
倉儲運輸部如何緊急調配運輸車輛克服運力不足;農資科如何連夜整理庫房確保藥劑隨到隨存;財務科如何簡化流程特事特辦保障資金支付……
反正有功勞的部門在前麵,沒功勞的部門也會雨露均沾沾點光。
會議室裡掌聲不時響起,氣氛很熱烈。
外商辦一直沒提到。
錢進知道,自家部門這次算是露了臉,肯定會被重點表揚。
果然。
韋斌在最後話鋒一轉,說道:“然而!”
他站了起來,用手指點著桌子說話:“在所有這些表現突出的同誌中,有一個人,他立下的功勞,是決定性的!”
“可以說,沒有他的拚死一搏,沒有他那‘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敏銳和膽識,我們海濱市受災麥田麵積絕不是幾十萬畝,而是幾百萬畝!”
“受災區域將不僅僅是主要影響安果縣,波及月州縣、林山縣、黑崖縣,到時候恐怕是主要影響海濱市,波及周邊多個地級市!”
他這話並沒有誇張。
農業部門不光統計了損害,還根據前期蟲災爆發後擴散速度做了個推演表。
其實在海濱市各級領導知道災情的時候,蟲災已經完成了進化,開始進行指數級暴增。
但錢進、韋斌和王振邦這邊動手極快,壓根沒浪費任何時間。
錢進第一時間發現氯菊酯對於限製蟲群擴散有用,韋斌立馬動用關係把國內庫存的氯菊酯從江城調來進行災情隔離。
而在錢進發現高效氯氰菊酯對殺滅蟲群有奇效後,王振邦又以最快速度支持錢進去香江引進殺蟲劑。
三人的功績是明擺著的。
這點大家夥都門清。
於是當韋斌這邊要表彰錢進了,一行人全看過去。
錢進在會議室裡很顯眼。
畢竟主要領導乾部中,就他一個人不到三十歲。
此時,韋斌的聲音也陡然拔高了:“沒錯,這個人就是錢進同誌!”
他看向錢進,臉上帶著高度近視都能看清的讚賞:“是他,在咱們農民同誌幾乎走投無路的時候,通過實驗發現了有效藥物。”
“也是他,在國內缺乏有效藥物後,想到了跨國的渠道並找到了供應商。”
“更是他,頂住壓力,與外國資本家鬥智鬥勇,最終在上級領導的英明決斷和支持下,”
韋斌鄭重地朝旁邊王振邦微微鞠躬示意:“以出乎意料之低廉的價格,成功引進了‘高效氯氰菊酯’,最終打了一個漂亮的殲滅戰,殺滅了所有害蟲。”
王主任積極鼓掌,並對錢進點頭微笑:“錢進同誌這一次擔得上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的讚譽!”
“嘩——!”這一次的掌聲,遠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熱烈和持久。
畢竟是市裡三把手帶隊鼓掌的呢。
掌聲響徹了整個會議室。
錢進跟著鼓掌,起身向四周鞠躬又坐下。
王主任這邊已經開口了,自然不能隻說這麼兩句就算完事。
韋斌這個東道主是拋磚引玉,他負責開頭,正兒八經的要升華抗災精神還得由人家王主任進行。
待掌聲稍歇,王振邦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分量很大:
“韋斌社長講得很好。”
“這次蟲災的成功應對,是全市上下,特彆是供銷係統和基層乾部、農民兄弟通力協作的結果,體現了很高的組織性和戰鬥力,市委市政府高度評價了大家的付出……”
後麵就是車軲轆話。
王主任的任務便是說這些話來升華大家的奮鬥精神。
最後他頓了頓,環視眾人,並擲地有聲地進行宣布:
“市裡已經決定,近期將召開全市性的‘抗擊麥蚜蟲災先進集體與先進個人表彰大會’!”
“根據省領導的指示,我們要將你們的功勞,你們的精神,好好宣揚,大力弘揚!”
會議室的氣氛達到了高潮。
對市級供銷社來說,從建國開始能得到市裡的公開表彰,對於以“後勤”和“服務”為主的供銷係統而言是無上的光榮。
就在這時,“篤篤篤”的敲門聲響起,打破了會場的熱烈。
韋斌的秘書小劉探進頭來,小心翼翼的說:“王主任、韋社,外麵有幾位安果縣的公社乾部,說是一定要見您。”
“他們說你有東西落在他們那裡了,這次怎麼也得給你送回來。”
韋斌微微一怔,隨即像是想起了什麼,立刻道:“快請進來!”
錢進眨眨眼。
怎麼個意思?
農村基層乾部也來了?
來的真是巧啊。
會議室大門打開,湧進來幾個人。
這些人錢進都認識,為首的是土溝公社書記張衛民,後麵跟著大廟溝公社書記李茂春,還有幾個人都是其他生產大隊的乾部。
比如走在最前麵的那位光頭老漢,正是王家生產大隊的大隊長王守財。
他們一進來,顯然被這滿屋子的領導和熱烈的會議氣氛震住了,一行人臉上頓時有些局促不安,趕緊衝著滿桌子的領導點頭哈腰。
張衛民衝韋斌點頭哈腰:“韋社長打攪您開會了,真對不住。”
“不過您有重要東西落在俺地裡,俺怎麼也得給您趕緊送回來。”
他給王守財使眼色,王守財向前一步,把緊緊抱著的包袱小心翼翼地放在會議桌上,顫抖著手解開上麵係的疙瘩結。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這個小小的土布包袱上。
包袱打開,裡麵竟然是一頂八角帽。
會議室裡的人幾乎都能認出來,這是韋斌平日裡戴的帽子。
一些當初跟隨韋斌下鄉視察工作的乾部就把韋斌在地頭上摔帽子、許承諾的場景低聲訴說出來。
也有人向王主任訴說,王主任聽的麵色凝重、連連點頭。
張衛民拿過帽子去遞給韋斌:“韋社長,您當時把自己的帽子留在我們地頭上,許下承諾說不解決蟲災,您不戴這頂帽子了。”
“供銷社了不起,後來送去的那個氯菊酯還有白菊酯……”
“是高效氯氰菊酯乳化劑。”李茂春低聲糾正一句。
“對對對,”張衛民不好意思的笑起來,“我沒什麼文化,是靠乾農活乾到公社去的大老粗,農藥名字長了我還記不住呢,叫領導們看笑話了。”
韋斌跟他握手去拿帽子。
張明等人劈裡啪啦拍照片。
錢進在下麵看的樂嗬。
套路,都是套路。
炒作,又要炒作。
李茂春那邊從包袱裡又拿出來一塊折迭的棉布,它質地跟包袱差不多,以至於剛才沒人發現它的存在。
棉布打開,竟然是一麵折迭著的錦旗。
紅色的平絨布麵上,用金黃色的顏料筆挺地寫著兩排大字:
“供銷社雪中送炭,對農民恩重如山”
落款:安果縣土溝公社、大廟溝公社聯合敬贈,一九八零年四月
“韋社長,各位供銷社的領導!”李茂春激動的舉起錦旗衝場下說,“俺這些鄉下人,不會說什麼漂亮話。”
“蟲災來了,那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看著麥子一天天被啃光了稈兒,農民們心都要碎了!”
“然後是供銷社、是政府,在最要命的關頭,把救命的農藥送來了!你們救了俺好幾個公社千千萬萬農民的飯碗啊!”
有乾部立馬鼓掌,掌聲更加熱烈,一浪高過一浪。
錢進聽的微笑。
這還叫不會說漂亮話?恐怕是提前打了草稿的吧?
韋斌這邊堪稱老懷大慰,幾乎要笑出聲來。
他好不容易克製住開心的情況,但嘴角眉梢的笑意無論如何也藏不住:
“哎,王隊長、張書記、各位同誌們,快彆這麼說。”
韋斌放開握著張衛民的手,上去一一與其他幾位乾部握手:“都是我們應該做的,我們是供銷人,就是為農民兄弟們服務的,你們這麼誇,我這張老臉可真是掛不住了。”
他使勁自謙著,臉上的紅光卻更盛了。
“對了!”韋斌忽然想起關鍵人物,趕緊把王振邦介紹出來。
介紹了王振邦後又把錢進拉到了王守財等人麵前。
幾個乾部對錢進很有印象。
而且印象很好。
因為這個年輕乾部是最早跟著韋斌去下農田查看災情的領導之一,也是第一個對他們做出承諾的領導。
他們還記得錢進當時信心十足的樣子,也記得那句‘解決不了蟲災你們去市裡往我臉上吐唾沫好了’狠話。
再後麵也是錢進親自送去的氯菊酯,發現了氯菊酯能控製蟲災規模但不能有效殺滅害蟲的結論。
“哎呀,是你!是這位領導!”一直局促的王守財猛地一拍大腿激動地上前一步。
這裡他就跟錢進熟悉。
錢進每次下鄉都找他了解蟲災禍害麥苗的情況。
他雙手緊緊抓住了錢進的手,上下用力搖晃著:“我想起來了,是你啊!”
“我都記得呢,就是你當時在地頭跟俺發誓賭咒,說一定能把蟲子藥死!說要是辦不到,就讓俺去市供銷社門口往你臉上吐唾沫,哈哈哈!”
說到這裡他感歎道:“俺社員們當時那心啊,又懸著,又覺得你說話真硬氣,肯定是個能乾實事的人,結果你真辦到了。”
“那我得代表俺大隊的老少爺們謝謝你,真是謝謝你了!”
錢進跟他用力握手。
不知不覺中,也是有一番領導派頭了。
這場內部的表彰會,在送還帽子、敬獻錦旗和農民乾部們的感激與讚譽聲中,達到了最圓滿的高潮。
隨著記者帶著相機離開,表彰會算是結束了。
堪稱是一次完美的內部慶功。
參會人員陸續離開。
王振邦主任也被簇擁著先行離開。
錢進走在最後,跟韋斌肩並肩。
韋斌這邊滿麵春風,還在回味著剛才的場景,然後一扭頭,看到錢進臉上不但沒有春,還挺焦。
焦躁,焦慮。
韋斌覺得不對勁,疑惑的問:“怎麼了?立了大功,農民兄弟又這麼感激你,怎麼看你好像有點悶悶不樂?是有什麼心事?”
錢進抬起頭,看看不遠處的眾人後,還是開口說道:
“韋社我不是不高興,能幫上忙,農民兄弟們不用餓肚子,我比誰都高興。”
“隻是之前在香江的時候,為了打聽農藥的消息,我跟一個搞國際情報的二道販子有過接觸,花錢找他買了一些信息。”
錢進看了韋斌一眼:“花的的是外彙,人家收美元。”
韋斌點點頭,示意他繼續說,這在對外工作中很正常。
錢進說道:“這個人還挺有愛國之情的,他最後給了我一個‘信息搭頭’,或者說一個他覺得沒啥大用的消息。”
“他說,根據他們從歐美日蘇一些正規的官方及商業氣象預測機構內部流出的分析報告和專業模型研判,今年的天氣走勢很不對勁。”
“天氣?”韋斌眉頭也皺了起來,“他們情報掮客還關注這個呢?”
“是,”錢進的語氣開始嚴肅,“這個情報販子吹噓他有內部渠道。”
“他說多個國家的頂尖氣象機構,經過反複推演,都指向同一個結論:今年東亞季風活動將出現顯著異常。”
然後他打開公文包拿出一張紙遞給韋斌:“看,他說這些氣象機構的具體預測是,我國今年會遭遇極端天氣導致的災害。”
“夏季長江中下遊及其以南地區,極有可能遭遇異常強盛的梅雨鋒,引發大範圍、長時間的強降雨和洪澇災害。而我國華北地區,包括咱們在內,以及東北部分地區,受高空暖高壓持續控製影響,可能會麵臨嚴重的春旱接夏旱!”
韋斌的臉色瞬間變了。
他忽然一拍額頭說道:“你這一說我還真想起一件事,之前你去香江出差我這邊找了海濱大學幾個農業學教授谘詢抗擊蟲災的辦法。”
“有個教授就跟我說過,蟲災後麵往往有旱災,這在古代就叫做大旱之後必有蟲災。”
錢進說道:“但現在是先有的蟲災……”
“不對,去年冬天開始咱這邊沒怎麼下雪,如春到現在四月中旬了,眼看就是穀雨了,結果下過雨嗎?”韋斌很重視他提的這個問題。
“讓你一說我感覺,這旱災早就來了,隻是沒到夏秋季節還顯得不那麼厲害!”
說著他也有些焦慮起來。
此時的乾部們都有與農村打交道的經曆,“旱澇”二字的分量韋斌太清楚了。
這東西遠比一次蟲災要致命得多。
蟲災傷莊稼。
旱災不光傷莊稼,還要傷牲口傷農民!
“不過這個準確嗎?他一個情報販子的話……”韋斌的聲音不自覺地壓低了,還有些糾結。
“我不知道真假。”錢進急切地搖頭,雙手攤開,顯得既無奈又焦慮。
“他說有七八家獨立機構的研判都趨向這個結果,但他手上沒有核心報告。”
“他當時就說,這種中長期預測,尤其涉及到整個中國,變數太大,而且歐美模型對東亞地區預測也常有偏差,所以這消息在他們那個圈子裡不值錢。”
“但我聽了,心裡就七上八下的!”
韋斌苦笑一聲:“你可真他媽個人才,把我也弄的七上八下的。”
錢進眼神灼灼地看著他說:“韋社,我也沒辦法,您想,萬一呢?是吧?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
“如果真是這樣,南邊發大水,北邊鬨乾旱,國家又剛剛改革開放,那造成的損失……”
“簡直不敢想象!”韋斌自動補充了他的話,並連連歎氣。
錢進點頭:“對呀,比起這個,我們剛剛撲滅的麥蚜蟲災,又算得了什麼呢?”
韋斌沉默了。
他臉上的春風得意完全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背著手,在變得空曠的走廊裡踱了幾步,眉頭擰成一團。
最終他還是覺得得對這消息負責,說道:“走,這事情太大,不能停留在我們供銷社這個層麵,我們得馬上去找王主任。”
“王主任肯定沒走,老易他們幾個絕對在下麵纏著他拍馬屁,趕緊的,你腿腳利索去把他攔下,請他去我辦公室,他是市裡領導,這事必須得叫他知道。”
錢進拔腿就衝。
“等等,停下。”韋斌又在後頭招手,“還有,我覺得最好能聽聽基層的聲音,鄉下那幾位同誌肯定也走不了,問問小劉送哪裡去了,趕緊讓他們一起去我辦公室。”
錢進再次拔腿就跑。
王振邦確實還沒能回單位,易學兵等幾個副社長級彆的乾部正在圍著他唱讚歌、拉關係。
錢進向幾位領導道歉,然後在王振邦耳畔低語了兩句。
王振邦臉上輕鬆的表情也迅速變得嚴肅起來:“走,帶我上去。”
進入辦公室,韋斌給王振邦泡茶。
王振邦私下裡是很和藹的一個老乾部,他擺擺手說:
“還喝什麼喝?剛才開會喝我一肚子水,本來想上個茅房,結果又被你們幾個乾部給堵住了。”
“來,小錢你坐,咱們說正事吧,怎麼回事?”
韋斌言簡意賅地將錢進從香江得到的氣象異常預測信息複述了一遍,同時他也把錢進遞給自己的信息總結交給了王振邦。
王振邦聽完,許久沒有作聲,眯著眼睛仔細的看信息總結。
最後他放下紙,手指在寬大的辦公桌上緩慢地敲擊起來:
“氣象預測,中長期,國際多個機構……”
他低聲沉吟著每一個詞,最後抬起頭:“這個消息本身無法證實,其來源也非常規。”
“但是他們這些消息販子提到的這個預測邏輯——南方洪,北方旱,結合一些我們正在彙集的其他信息還真有點契合。”
錢進問道:“國內氣象部門?”
“有一些發現,不過不一定準確。你們也知道,這氣象問題相當複雜,咱們不像美蘇有氣象衛星,人家可以在天上看,咱們隻能在地上算。”王振邦有些氣餒的說。
錢進試探的說:“王主任,要不然這樣,你看能不能交給我一筆外彙,不用多,夠我從美蘇特彆是美帝國那邊買通幾個氣象研究人員。”
“我讓他們拿出資料來,到時候交給咱們國家的氣象局專業人員來進行分析……”
王振邦咂咂嘴,最後往桌子上一拍:“這錢該花就得花,否則真要是南澇北旱突然來了,咱當官的不要緊,人民群眾可得遭大罪!”
“那你先想辦法找人,能找到人嗎?美元的事你不用擔心,我給你聯係銀行解決!”
錢進說道:“肯定能,上次咱們去蘇黎世那個黑幫大哥宋吉祥您還有印象吧?可以通過他們找人。”
王振邦點頭,但又壓低聲音關切的對錢進說:“他們的力量可以用,可是你彆把自己給陷進去,你有大好前程,不能跟——你明白吧?”
錢進笑道:“請王主任放心,我肯定拎得清。”
韋斌說道:“我把剛才來送錦旗的那些基層同誌給叫過來了,要不然,我們聽聽基層的聲音?”
王主任立馬點頭:“好,讓他們來吧,偏聽則暗,兼聽則明啊。”
劉秘書已經把人安排好了。
韋斌這邊一個招呼,張衛民和王守財等人帶著不解又有些緊張的神情被請進了這間氣氛凝重的領導辦公室。
王振邦沒有提氣象預測的事,而是非常和藹地問:“衛民同誌、茂春同誌、守財同誌,剛才光顧著高興了,還沒來得及詳細問問,你們那邊的麥苗,蟲災後恢複得怎麼樣?”
“開春以來的雨水情況可好?眼下這麥子返青、拔節,水能跟得上嗎?”
話題轉到農事上,一行人的緊張少了大半,但表情也不好。
他們麵麵相覷,最後是王守財作為代表主動開口:“王主任、韋主任、錢主任,蟲子是被藥下去了,沒被啃完蛋的麥苗是比前陣子看著精神些了。”
“可這開春以來,雨水真真是少得可憐啊,也就清明前後象征性地飄了點雨星子,打地皮都沒濕透,往年這時候,怎麼也該有一兩場像樣的春雨了!”
張衛民也補充道:“是啊,領導。我們兩個公社,都屬於淺山丘陵區,本身就比平原地帶更容易乾旱。”
“今年這光景,我們前些天組織社員查看過幾個重點水塘和小水庫,水位比往年同期低太多了,不少地方的老百姓開始挑水澆地保苗了。”
“我已經組織力量在俺們公社清理水渠溝坎,準備萬一真的一直不下雨,就得深打機井或者開挖蓄水池抗旱了!莊稼人靠天吃飯,這天爺不賞臉,愁啊!”
李茂春嘀咕說:“今年恐怕是旱年,俺那裡老人都說,今年是九龍治水……”
“這種迷信的話彆說了。”張衛民給老夥計使眼色。
李茂春趕緊閉上嘴巴。
王主任笑了起來:“沒事沒事,咱們這不是隨便聊天嗎?”
“你們彆有任何壓力,咱其實這就是蹲在你們地頭上瞎瘠薄扯淡呢。”
最後這話讓土領導們笑了起來,氣氛有所緩和。
錢進配合的問:“九龍治水,這龍王爺管下雨,如果九個龍王爺一起來治理這個水,那不應該是洪澇了嗎?”
李茂春這邊聽到有人接自己的迷信話,來勁了:“不一樣,錢主任啊,你聽說過一個和尚挑水吃,兩個和尚抬水吃,三個和尚沒水吃的故事吧?”
錢進恍然大悟:“九位龍王爺一起治水,結果大家推脫責任,都不乾活?”
李茂春點頭:“對,差不多的道理,我們農民說幾龍治水,最好的就是四龍治水,東南西北,各有一位龍王爺管著。”
“再往上那就不行了,龍越多反而越乾旱,九龍治水的時候那就是頂了天的乾旱啊!”
王守財連連點頭,補充了一句很實在的話:“俺農民也不是迷信,確實是今年水不趁手。”
“前些天打蟲用水兌藥,領導你們怕是沒注意,俺都是從家裡挑水去田裡的,因為河裡沒什麼水,機井水也少。”
又有一位乾部愁眉苦臉的說:“是,剿滅了黑蟲妖,俺現在這心頭鬆快了一點,不過仔細想想今年這苗頭不對——太乾了!”
“再熬個把月要是還不下雨,麻煩可就大了!”
兩位領導對視一眼,心一沉。
這些來自田間地頭最直接的感受、最樸素的擔憂,與錢進帶回的那個遠隔重洋的氣象預警信息,竟然形成了某種令人心悸的呼應!
王振邦、韋斌交換了一下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沉重。
基層的旱象不是猜測,它已經開始顯現苗頭了!
這無疑大大增加了那個“國際預測”的可能性!
王振邦站起身,走到窗邊。
暖風吹進來,本來因為抗擊蟲災取得大勝他心情舒暢,按理說要吟上一句‘暖風熏得遊人醉’。
可看著窗外晴朗得有些過分的天空,他實在沒有吟詩作對的心思。
如今才四月。
這天,乾嘛這麼晴朗、這麼暖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