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讚禹捧著書卷,在教室裡行走,口中講著文章的精要。
他走過五皇子、六皇子、七皇子和八皇子,完成一圈,停下舔一口食指,翻過書頁,繼續念,繼續走,又經過五皇子、六皇子、七皇子、八皇子和九皇子,再舔一口食指,繼續……嘶,不對!
張讚禹蹙眉,他上一圈經過了四個皇子,這一圈怎麼經過了五個皇子?
他轉身,與後方的九皇子對上了眼。
九皇子端正地坐在案桌後,手下是描紅本,寫得很認真,感覺到張讚禹的視線,疑惑地抬起頭。
一瞬間,張讚禹竟有種九皇子本來就在的錯覺。
他的嘴角抽了抽。
合上書卷,他走到夏景的案桌前。
夏景滿臉無辜,裝得很完美,薛昭矩低著頭,怕自己的表情暴露了九皇子。
寧承睿幸災樂禍,甚至想要告發夏景,但想到鼻梁的疼痛,沒開口。
這讓夏景意外,看在寧承睿這麼乖的份上,就不找他麻煩了。
除了寧承睿,可能告發他的,還有寧高祥。前天,夏景剛順走了寧高祥的羚羊木雕。
五皇子寧源中也有作案動機,他母親端妃,因為嫻妃勢力,直接或間接地遭了不少罰。
又讓夏景意外的是,站出來告發自己的,不是寧高祥也不是寧源中,而是最沒存在感的六皇子寧文煥。
“張師,九皇子是剛剛從窗外翻進來的。”寧文煥起身道。
夏景在心裡嘖一聲,在複仇小本本上記下了寧文煥。他還算平靜,逃得掉懲罰最好,逃不掉也正常。
張讚禹看著寧文煥,沒有說話,又低頭看夏景。
他抽出夏景手下的描紅本,拿一張紙鋪在男孩麵前,壓上鎮紙。
“人之初,性本善。寫。”張讚禹道。
這是考起了默寫。
夏景用毛筆寫上,筆法稚嫩,但字沒有錯誤。
“不錯。”張讚禹將描紅本還給夏景,扭頭對寧文煥道:“你也坐下吧。”
寧文煥麵色沉鬱,沒有坐下,昂頭問:“九皇子犯錯,張師為何不罰?”
夏景欽佩地看他。原本夏景還想著,寧文煥是不是受了指使,現在看來,還真有可能是寧文煥‘路見不平’。
他搖搖頭,寧文煥居然還敢問為什麼,真是膽大包天。
“九皇子錯在何處?”張讚禹走到寧文煥身前。
他身高八尺,立在十歲的寧文煥麵前,影子如同一座高山壓下。
“九皇子遲到,豈能無錯?”寧文煥頂住了張讚禹的威勢,倔強地抬頭看他。
夏景心想,這六皇子至少勇氣可嘉。
張讚禹從袖子裡掏出戒尺:“伸出手來。”
寧文煥眼角抽搐,咬緊了牙齒,良久才伸出了手。
戒尺落下一次:“九皇子是六皇子的弟弟,當喚‘九皇弟’而不是‘九皇子’!”
戒尺落下第二次:“九皇子是六皇子的弟弟,兄長見到弟弟犯了小錯,應想著幫忙糾正,而不是想著告發讓弟弟受到打罵!”
戒尺落下第三次,但在半空停下:“六皇子是皇上的孩子,卻隻看到了規矩。”
張讚禹的話語一聲比一聲嚴肅,三句話後,他收起戒尺,厲聲道:“還不坐下!”
寧文煥身子一顫,白著臉坐回了凳子上。
屋子裡一片寂靜,就連寧源中都收斂了許多,歪著的身子變正了。
寧承睿和寧高祥後怕不已,還好他們沒有站起身。五個伴讀更是一動不敢動。
夏景也很驚訝,驚訝的是張讚禹行為的邏輯。
夏景想,寧文煥告密的時候,張讚禹沒有懲罰他,也沒準備放過自己,是考校了自己的學習進度後,才輕輕放下了這件事。
這一串的邏輯,與張讚禹教訓寧文煥的三句話吻合。
不愧是前任內閣首輔,境界上就高的很。
換做彆的老師,要麼趨炎附勢,要麼之乎者也。
張讚禹又回到了夏景的案桌前,戒尺再次掏出,向上抬起,落在了薛昭矩手上。
“規矩隻是規矩,但到底是個規矩。九皇子年幼,由伴讀代罰。”說完,張讚禹轉身離開。
戒尺是軟木製成,打在手上本就不重,張讚禹又沒使力,象征意義大過實際意義。
薛昭矩人在學堂坐,戒尺天上來。不過,他在家族學堂裡,倒也挨習慣了戒尺,學堂的戒尺,可比上書房的痛多了。
結束了這場鬨劇,張讚禹拿起書卷,繼續念誦。
薛昭矩揉揉手掌,心神很快投入到了學問裡。
啪——
戒尺又在薛昭矩的手心落了一記,在他沉迷學習的時間裡,九皇子開小差,又在描紅本上畫了一堆小動物。
張讚禹將那一頁撕下,宣布下課,走出了上書房。
他又來到了養心殿。
康寧帝難得空閒,正在與徐忠德下棋。隻是這棋分外古怪,根本不似圍棋的下法。
“這是九皇子鼓搗出來的黑白棋。”康寧帝解釋道,“比圍棋簡單得多,倒也有幾分意思。”
徐忠德退下,讓張讚禹接手,康寧帝與他講了規矩,棋局繼續。
“讚禹可是來告狀的?朕聽說,那混小子昨日裝病,今日又睡到日上三竿才過去上學,真不像話!”康寧帝沉思片刻,落下棋子。
張讚禹看著棋局,搖搖頭:“九皇子的學業並未落下,已識了不少字。”
棋盤上,康寧帝的白子占了優勢,張讚禹的黑子落入下風。康寧帝有黑白棋的經驗,對上張讚禹這個現學現下的,本就有優勢,再加上張讚禹繼承的是徐忠德的棋局,本就處於劣勢,這兩者相加,白子的局勢大好。
康寧帝心情舒暢,往日裡下棋,他從未贏過張讚禹,今日可算有了勝利的希望。
他笑著問道:“不是為了告狀,朕難得一見的張師,今日怎麼又來了?”
“來送九皇子的畫作。”張讚禹落下棋子,從袖子裡取出紙頁。
徐忠德接過,交給康寧帝。這舉動看著有點兒滑稽,張讚禹就在康寧帝身前,一伸手就能捅到康寧帝的鼻孔,卻還要通過徐忠德轉送紙頁。
這是因為,康寧帝是君,張讚禹是臣,就像人必須通過神官才能向神明遞送祈求,臣也必須通過君的近侍,才能向君遞送東西。更早的時候,不隻是送東西,就連話語,都要通過近侍轉達。
簡單來說,必須有個中間商。
這是理論,實際操作起來,曆代皇帝們在私下裡都懶得遵守。張讚禹是康寧帝親信,養心殿裡沒有外人,他本也不用遵守,但他為人謹慎,徐忠德手又快,所以造成了這奇妙的一幕。
康寧帝接過紙頁,有些樂:“這小子,每次上學都有畫作問世?”
他先落下棋子,隨後攤開紙,看看那調皮搗蛋又機靈可愛的九皇子,這次又畫了什麼玩意。
“喲,這次不是小烏龜了,是小豬。”康寧帝樂嗬,“這畫筆瞧著也有意思,原以為是小孩子塗鴉,今日看了,似乎內有乾坤。”
張讚禹盯著棋局,眼也不眨:“皇上仔細看畫的內容。”
康寧帝一麵瞧,一麵下棋。
紙上一共兩種動物,三隻豬,一隻狼。
三隻豬似乎是三兄弟,長相一樣,隻在額頭有一二三的序號。
他們分彆建了三座房子,老大是草屋,老三是磚屋,老二看看左右,選擇了木屋。
隨後是狼的出場,吹倒了草屋,撞倒了木屋,在磚屋前沒了法子,從煙囪鑽入,被陷阱殺死。
故事簡單,沒有文字。初次看完,康寧帝隻是樂嗬,放下紙頁,走了兩步棋,突然覺得故事挺有意思。
仔細一琢磨,裡麵蘊含著一些道理。
這讓他失神。
若現代人見了夏景的畫,隻要看到開頭。就能反應過來,這是《三隻小豬》的故事,這個在現代風靡全球的童話故事,穿越時空來到養心殿的桌上,吸引住了從未見過此種題材的康寧帝。
康寧帝敏銳地發覺了其中的教育意義,越琢磨,越是覺得妙。
草屋磚屋和木屋,分彆代表了急於求成、深謀遠慮和輕慮淺謀。
這小子,還有這樣的思維境界?
康寧帝皺著眉,提著棋子的手擱在了桌上,棋子在指尖轉動。
“皇上,該您下了。”張讚禹催促道。
康寧帝這才想起來自己在下棋,並且即將達成贏下張讚禹的成就。他將三隻小豬的事先放在了一遍,專心看向棋盤。
他一怔。棋盤上原先大好的局勢,在他走了十來手的神之後,完全變了樣。
“張師如此狡詐!”康寧帝驚呼。
怪不得引導他去看這張畫!原來是用的盤外招!
“皇上,棋局如戰局,兵不厭詐。”張讚禹笑道。
康寧帝投子認輸,有些鬱悶,拿起畫又看了一遍,心情好了起來。
他將畫遞給徐忠德:“找畫師描下來,送去諸位皇子的宮裡。”
“諾。”徐忠德見康寧帝似乎忘了什麼,提醒道:“皇上,九皇子那邊……”
康寧帝這才想起來畫是夏景的。
他拿過一旁的紙頁,照著夏景的畫,臨摹了一幅,拿起來欣賞片刻,遞給徐忠德。
“這個賞給九皇子,你再從庫房裡挑點兒東西去。”他說道。
“諾。”徐忠德應下,心中歡喜。
本章完